12号宿舍里头,住的全是年轻之人;数我和二俭年龄大。面对一帮小几岁的工友们,我俩每天晚上胡吹八拉,二俭很容易入睡,我的精神头特大,一拉到深夜,所说之事连我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一般宿舍里住着十多个人,而我们12号最多时超过二十位。崔鹏杰最早在别的宿舍睡,为了听我讲故事,搂着铺盖卷搬到12号,非要跟我和二俭挤在一起。二俭在北楼干活,跟二杰不熟,一看五大三粗,长相怪异,他自己倒不挨着我睡了,给二杰腾了地方,搬到闫文喜床上挤着,嘴里闹笑话说:“还是躲着这个庞然大物为好,万一惹着了他再揍我一顿。”r
逗得全屋人大笑。周文春起先也不在12号睡,搬着行李也过来了。文春长相老,胡子拉碴,我就问他几个孩子了,周军国喜得头猛一磕墙,哈哈笑着对我说:“二哥,文春还是个小孩儿哩,他就是胡子太争气了!”论论年龄比我小好几岁,随喊我二哥。还有同乡不在12号住却经常找我来玩,李世鹏,标准大个子,大眼睛,皮肤白皙,乍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确实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就是生性好斗,爱惹是生非,看不惯他人耀武扬威。一去逛大街,我就要叮嘱劝告,盼个安全返归。闫文星、文礼、文喜同住12号,同来的闫文报,却与他表哥住在6号宿舍。闫文报,高个,稍瘦,肤色有些黑,说话办事沉稳,二俭戏称他像“少年包青天”,文报淡淡一笑,在我们宿舍坐会儿就回去睡觉。后来宿舍又搬进来几位老乡,有张顺、闫书俊、崔代力、周长保、邵传庆等人,还是都比我小好几岁,亲如兄弟。r
工友团结友爱,俨如家人。而我刚开始总不能与他们好好相处,每天晚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并信口雌黄给大伙讲解自己的打工经历。说的有声有色,到激动之处,竟然声泪俱下。一段日子,自己每天都在演戏,不敢面对现实,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吃惊。和二俭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情投意合,成为最佳拍档,他背后也添油加醋帮着吹捧。周文春和周军国对我也是啧啧称羡,故意帮腔。大伙都相信了我曾经去过日本打工,又在蒙古草原混了三年,并精通日语和蒙古语。现在想起来,那时可能真的成了精神病,给工友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每晚拉到深夜,故事有头无尾或者牛头不对马嘴,谎言博得工友快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开心。后来改变了这一缺点,面对了现实。r
我的脾气还很不正常,一会儿觉得建筑队里很快乐,一会儿又感到日子枯燥无味,煎熬难耐,折磨死人!每天上班的时间有十二、三个小时,一天天重复的分毫不差。吃饭、干活、睡觉是我们的三部曲。不吹天吹地瞎拉了,孤独寂寞,又曾导致我多次失眠。失眠是一种痛苦,痛苦中寻求点儿欢乐,就只有回忆往事了。只有回忆才是快乐的,只有怀念过去,内心才觉得是一种慰藉。r
清理地槽、打垫层、再填土;什么活都用心去干。开始,米师傅没说一个工多少钱,只是交代工长,细心观察每个民工,谁干劲足出的力大,工资就高,否则就低。为此,我们都不敢怠慢,争取能评一个高工资。填土按照包工活,三人搭伙,谁干完谁下班;谁干不完晚上加班。我和崔鹏杰、闫文礼自由结合,三人轮换着装土、推车。一间间屋箱(地下室)上面单(铺)上木板,踩着独木板,驾着独轮车飞速过去。虽然春寒料梢,仍然汗流浃背。安徽一伙人分的地方好,土多路近,没用一大天就完工了。眼看着到下午下班前完不成了,谁料闫文星喊着周文春过来帮忙,他俩干的日工,眼瞅着我们包工完不成,摸把铁锨就跑了过来。二星干活不顾生死,拼了命的干,文春也忠厚实在,和我们抢着推车装土。三礼(闫文礼)笑着说:“等发了工资好好请你俩喝一壶!”二星说:“别说废话,快干活!要是为的喝酒俺不帮忙!”二杰笑着说:“发了工资,每人给你们一毛钱!”二星还是说:“别废话,快点儿干活!”文春说:“下一次,俺要干不完,您三人再帮俺。”二星一干活就卖力,也不允许别人瞎吵吵,就冲文春说:“少废话,你要不干快点儿走!”文春大嘴一咧不说话了,下班铃响过十几分钟,我们才竣工。r
端着茶缸子到伙房打饭,衣服还没干透,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有一个老乡,年龄与我相仿,圆脸,有点儿苍白褶皱,也是老工人,被安排到伙房做饭。他和闫文星很要好,知道有人没下班,就把笼屉盖好,好让工友吃上热乎饭菜。后来也渐渐熟识,知道他叫刘希磐。二星拿着半瓶白酒叫上我,跟刘希磐玩了会儿。俺俩相互询问,竟然还有亲戚关系。原来他的一位表姐是我家族里的一位嫂子,二星笑着说:“咱中国人呀,跑到天边儿都能论上亲戚。”我和刘希磐真如亲戚似的相互说出关心的话来。伙房一位当地的老师傅,不以为然的说:“那是你俩都在打工,能认;要是一穷一富就不认亲了。”二星反驳说:“你老家伙光说偏激的话。”老师傅叹口气说:“这世道就是这样,都被金钱、地位诱惑着,一个个人格早就轰然倒塌了,光给王母娘娘攀亲,谁他娘的认个穷亲戚呀!”说完又给我们讲了一个他的家事:说是他小孩儿家舅舅,上大学时,没少得到他家资助;后来“功成名就”坐了办公室,就不认他这个穷姐夫、姐姐了;就连他老伴从生病到死,那人也没来看一趟。老师傅说完,就生气的瞪着我们,看看有啥反映。二星和刘希磐张口就骂:“这没爹的小舅子世上也少有,没爹的小舅子,没爹的小舅子!”直骂的老师傅张鼻子瞪眼。我逗笑说:“别骂没爹的小舅子,骂小舅子没爹。”二星和刘希磐挤眉弄眼的笑着点点头。r
后来,闫文星和刘希磐还有在河南打工结识的工友李华民,都年纪轻轻遭遇车祸身亡,过早地、死不瞑目地走完了一生。作为朋友,我痛心疾首;作为生者,我希望把他们写出来。如果我要不写,他们就彻底被这个世界遗忘,被这个曾经也属于他们的世界淘汰的无影无踪。而他们值得庆幸的是还有我这个朋友惦记着,为他们痛苦着、惋惜着。同样还有流浪人生路上结识的知己康金武,曾经一块儿流浪打工的堂哥霍书光;他们的坟上长满了荒草,他们再不用流浪着打工了;可我要告诉他们,经济飞速发展了,我们打工仔的工资一涨再涨,而且有了保障,也没有坑人害人、拖欠工资的事了。这都是后话,还是一步步往下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