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茂友所在的宿舍,人员多是滨州和东营当地的。老牛和二狗子都是老工人,据说从胜利油田大规模勘探开发建设开始,就跟着混饭吃。他二人对油田历史也了如指掌,晚上无事,就不厌其烦的向新工人讲解,我找茂友玩时,也听一些。r
说胜利油田早期叫做“九二三厂”,名之由来,是因为在东营地区打出了当时全国日产量最高的一口井,获日产几百吨的高产油流,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没等几年,又在东营胜利村,发现一处巨厚油层,全国第一口千吨井由此诞生,喜获日产超过一千吨的高产油流,自此才有了“胜利油田”的称号。后来,油田规模化发展,一日千里,老牛和二狗子等人来到胜利油田下属的钻前公司,跟着钻井井架安装、基础底座施工和修路土方石方工程等。几十年了,老牛也没转成职工,混成一个修路组组长。二狗子好点儿,自己虽没大发展,把他堂侄子带到油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侄子倒混成了我们民工队的队长了。r
老牛和二狗子每晚烂醉如泥,老牛不识字,酒后胡咧咧,上床需要有人搀扶;二狗子,镶着金牙,戴个眼镜,识文断字,喝酒时,一边作诗“东方红,太阳升,马上喝了这一盅!”,然后一饮而尽。茂友特烦感他俩,整日期盼这一对“酒鬼酒仙”,喝出毛病来,好生戒酒。r
但二人,虽一把年纪,即使喝到深夜,第二天早早起来,酒气全无,老牛不误上井,二狗子不误伙房里忙活。还有一个老杜,历史短,我头一年来东营,他也刚来,二人一起修路。老杜大个子,秃头顶,胖胖达达,举止潇洒自然,谈吐文雅,老母猪吃瓦碴儿--满肚里是词。老杜是个男寡妇,和他儿子相依为命,在老杜的敦敦教诲下,儿子考上了高中,这也是老杜向工友唯一的炫耀,星期天的时候,也来东营父子团聚,我们还在一块看过电影。和茂友顶头睡的是马国力,刚来不多久,滨州人,老牛庄乡,十六七岁,不高,精瘦,长脸,有些罗锅腰,也烦喝酒的吵嚷声,常来我们宿舍玩,爱缠着我讲故事。r
薛明全回家相亲,宿舍腾出一张床。当天晚上,马国力卷着铺盖卷,搬到了我们宿舍,又回去一趟,提来书包,鼓鼓囊囊,全是教科书。张建国就对王建桥说:“看,又来一个傻子神经病。”张建国见谁看学习的书就讽刺一番。王建桥就说:“傻四鼻子上插葱--装象。”傻四正听老杨高谈阔论,没在意。德震也过来给马国力闹:“小伙子,你搬来俺屋,出门得说是聊城人哈!”马国力只是笑,金现和李长震帮忙收拾床铺,我给他提着书包。马国力刚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计划边打工边复习功课,来年再考一回。r
那年代,复课是一个名词,复读生给了我们压力和不公平竞争,临近毕业考试时,班里出现许多陌生脸孔,都不容易,都尽显无奈,各科老师也难得辛勤耕耘,稀里糊涂领着工资。班主任崔子德老师,穿戴朴素,和一个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但古道热肠,正义凛然的形象性格,深受同学们尊敬。r
崔老师教我们语文,我们也学到课外的许多东西,常拿报纸来给我们读读。那天读了一个事件,说是一个手术医生,因为粗忽大意、不敬业不专业,犯了低级错误,把不该开膛破肚的开了膛,把不该摘器官的摘了器官,具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崔老师悲愤填膺,满脸通红,用力敲打着课桌,大骂误国殃民之辈。康金武学习也很好,没考上,也背着书包踏上打工之路,但没想再考,不愿再给别人带来不公平竞争,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幼稚的可笑?r
井架安装是苦是累,经常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作为民工,还时不时夜里留守。傻四篡改词说“龙生龙,凤生凤,农民的儿子农民工。”我们和职工的待遇天壤之别,钱少无所谓,人格上多少蒙受点儿侮辱,任人支使,忽略自己姓名,被“民工民工”喊着,回家卸工具,民工的专利。每到劳累一天,再夜半归家,卸完工具,我们就冲天高呼:“来生好好上学!”r
再骂一句:“我干您职工八辈!”瞬间,心情豁然开朗,有种“把酒临风宠辱皆忘”酣畅至极,痛快淋漓的感觉。有点儿空闲,我也想看会儿书,父母含辛茹苦供我上了几年学,学的字,恐怕忘记。又恐怕遭到职工训斥,我就拼命干活,时常累的腰酸腿疼。除了在宿舍听老乡工友闹笑话,寻一丝乐趣;在安装队的日子多是捉摸不定,心灰意懒,在恐慌与忐忑不安中艰难度日。r
马国力搬到我们宿舍,夜里常趴在床上写字。老杨被武茂友挖破了脸,早忘了疼,就鼓励大家向国力学习。王建桥哈哈笑着说:“老杨,小马身上能不能找到你求学时的影子?”老杨也笑着说:“比我条件好,我那时候点煤油灯,熏得眼冒泪花。”接着,又文邹邹的说:“不过,比古人条件还好点儿,匡衡,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r
老杨说普通话,又抑扬顿挫,傻四听清楚了“邻舍有猪而不逮”,对老杨说:“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哩,邻居有猪就不能逮!”陈松昌哈哈笑着对大伙说:“你们说,傻四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呀?”张俊明说:“等他登基之后,看看昏不昏,就知道了。”r
德震嬉笑:“四,大人说话,少插嘴!”傻四蒙头不语。老杨就过来激励马国力,让他勤奋学习,刻苦读书,将来报效国家。并拿曹植的名言来激励,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又背了一句文天祥的话:“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德震随后问:“杨长官,你说贪官算****不?”老杨被问得面红耳赤,李长震小声嘀咕:“德震哥,你问的也太唐突。”德震说:“没事,没事,又没说老杨。”r
老杨来民工队干活,一是散散心,二是锻炼锻炼身体。干了没多长时间,就走了。临走的那天晚上,请我们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宿舍,看到我们群情激愤,竟感动的哭了起来,说是我们民工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