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队里实在难熬，有时想发疯。干日工还好点儿，无拘无束；跟着技工师傅真是不容易，使唤壮工太狠，一点儿喘气的空都没有。一气之下，想撂挑子走人；转念一想，家里收麦正忙，家人热火朝天的更不容易，来时父亲叮嘱不让回家，为的就是多挣些钱。咬牙坚持着，熬一天是一天。r
那天干到下午七点多钟，到伙房里打饭，菜汤和馒头都凉了。周文春和周军国等人打了饭，嘟嘟囔囔回了宿舍。我一个人想肃静一会儿，就蹲在外边吃。突然狂风骤起，沙尘漫天；二星等人乱招呼我回屋吃饭。周军国还跑过来拉我，说：“回屋吧，别跟老天爷较劲了。”尘土已刮入菜里，只好把菜倒掉，回屋啃了两个凉馒头。周文春和崔代力正在闲拉他们干日工冲地面多么自由，我起身就去加班浇墙了。r
刚浇一会儿，周文春和周军国、霍海滨争先恐后的跑到楼上喊我，说是二俭回来了。文春接过水管子替我浇墙，我就下来了。回家过了一个麦，二俭更加黑瘦，二十多岁，脸上褶皱纵横。“家里都还好吧，你大爷爷身体怎样？”我开门见山就问。二俭见我，看不出是喜是忧，面带忧郁，二人的感受只有心酸。二俭说：“小麦长势不好，麦收遇雨，晾晒费了点儿劲；俺大爷爷挺好，还是饭量不行，吃不多。”我不敢正眼看二俭，仰头望墙，强忍泪水。二俭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烧饼，递过来说：“二叔，你也瘦了，刚才听说干包工活哩，能多挣几元钱。”r
和二俭拉了许多村里发生的事，谁去世了，谁家添了孩子。正在说着话，外出逛着玩的工友回来了，加班清理落地灰的也回来了，见了二俭一阵瞎闹。正好宿舍还有一张空床，二俭弯腰收拾被褥；刚躺下睡觉，办公室来了一位，让二俭立马跟车去新工地，并说那边起主体急需壮工，但凡新来人员，一律派往新工地。二俭没法，也有点儿生气，只好起来收拾，嘴里不停的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端人家的饭碗，任人家使唤。风水轮流转，晚几年我当了老板，日他娘的，我把您支使死！”工友乱笑，办公室那人说：“别啰嗦了，瘦的跟梨核儿似的，猪吃瓦渣——满肚里是瓷儿哩，赶快走吧，光吹没用。”二俭拿着提包，我和二星抬着被褥袋子，工友都出来送送他。二俭挺逗，上了车，做最后告别，挥着手吹嘘说：“我也不是简单人，俺二红叔是前卓庄市市长，我是副市长；以后，大伙都想着到前卓庄市玩去！”喜得工友乱笑。姜正法说：“二俭也快惹成神经病了。”后来，工友都把自己的村庄说成市，且自封市长。二星就号称自己是南阳市市长。r
物换星移，天气逐渐炎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蚊子大规模出来行动，咬的脸上手上全是红疙瘩。姜正法和邵传庆率先支起了蚊帐，别的工友往脸上拍蚊子，他俩在蚊帐里偷偷的乐。有一天晚上，咬的我实在困不着，就和周文春跑到楼顶，凑合到天亮。r
却说代峰和二杰白天干活，晚上照例去学电脑，打工，学习两不误，只是两眼熬得红肿。他俩干日工，主要在楼下推灰车。二杰大个子，体大力不亏，干活累不着，抽空就看学习资料。代峰瘦小，却灵敏，推车跑的飞快，干活也很用心，不见他在闲暇时用功。二人夜校归来，毫无疲惫之样，坐我对面床上，兴致勃勃的拉一通。r
楼顶凉快，蚊子极少，拍死两三只，一晚上听不见哼哼。我和周文春睡了几个晚上，周军国抱着一床被子也加入我们的行列，就挤在我俩中间睡，说是怕夜里打滚，掉下来摔死。周军国手里还有十多块钱，不舍得买蚊帐，倒买了一瓶保定大曲和一兜花生米，说是“觐见之礼”，气的我和文春把他大吵一顿，不说攒钱买蚊帐或买小电扇，无缘无故的破费。吵完周军国，俺俩就把白酒和花生米抢过来，大吃大喝。军国笑了说：“你俩，你俩这是唱的哪一出？”说完又把酒夺过去，半瓶酒一仰而尽。月明星稀，俩眼打架；就想入梦。周军国迷迷糊糊的说：“这日子啥时候到头呀？我不想再干下去了，我想另找活干哩。”一会儿又哭，像是酒精起了作用。我和文春安慰一顿，文春说：“果子，咱就老老实实地干吧，到处跑腾更挣不了钱，二哥就是例子。”周军国不吱声了，摸过来一块砖枕着，拉秧扯调说：“醉意浓时天正热，闭上双眼一觉明。”文春说：“果子长见识了，喝了酒会作诗了。”r
刚睡着，就听见脚步声。未到跟前，二杰就哈哈笑起来，说：“您仨真精，咋跑楼顶来了，万一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周军国来回翻身，冲二杰说：“今天下学早呀，这里有空，赶快过来睡一觉吧。”二杰说：“不在这里睡，我怕被外星人掠走了。”二杰找我有事，说是弄不准英文字母大小写，我就下来楼，回到宿舍给他工工整整写下来。二杰看了几遍就记下了，代峰又询问数学知识，高深莫测的学问，我就一窍不通了。姜正法打着呼噜，被我揪醒，让他起来给讲了讲。二杰和代峰，家庭情况都不好；二杰连初中都没上过，文化知识都是自学。代峰初中弃学，怀揣希望，首次出门打工挣钱。二人天资聪颖，一说就会，姜正法说他俩是俺这建筑队里埋没的人才。对于他俩边打工边学习，有些老工友不赞同，说是白搭，中国人才济济，大学生多得是，就这样要能成功，谁家还上大学呀。老工友阅历丰富，饱经沧桑，人生半世，还居无定所；就是有理想，也安排到下辈子了；要说“大器晚成”就是死后升天了。他们讲解自己的一套，说是做人要面对现实，现实是啥？现实就是天气热，蚊子咬，眼睛疼；不吃饭就饿，少喝水，嘴就起泡；不干活就挣不到钱。老工友理论一顿，得到称赞声：“这才是真事，这才是真事。”r
面对异议，代峰和二杰只是笑。我也觉得老工友言谈不无道理——我对生活彻底完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