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进了大库房,离筑路队值班室和安装队工具房倒近了。对面是造纸厂,生产经营卫生纸,也是钻前公司的产业。造卫生纸的程序咱不懂,里面有堆积如山的破旧书籍,说是粉碎成浆糊,再消毒就完事了。那些破书堆里掺杂着许多新书,根本没人翻阅过,就成了造纸的原材料。里面连《鲁迅全集》、《茅盾散文选》、贾平凹的小说都有,我们不用费多大劲就能弄到手。造纸厂上班的工人差不多都是民工,女孩子占了多数,与我们擦肩而过时,都把头低的很低,保持者我们农村小女孩的矜持。r
我们筑路队也过去了好几个工友,都是公司里边有关系的人。表哥也有权利把我调到造纸厂干活,但我不想去,原因是不愿意离开金武、茂友、傻四他们。山东菏泽市的几个工友去了造纸厂上班,除了工资,还能有“外找”,一下班,把一些价值匪浅的书带出来,晚上没事到俺民工队来卖。有时还讲价,说他们也不容易,揣在怀里,掖进裤裆里,担惊受怕的。我在安装队干活,夜里能看井场,煎熬着冻上一夜,落个十几元现钱,交给金武保管着,给“偷书分子”打打交道。r
全体民工搬进大库房,根本盛不下。一打饭的时候,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屋里床连床,叫做“打通铺”,通铺之间只能斜着身子通过,还分上下床。马国力和小韩曾试图钻到床底睡觉,把老杜的木箱子抬到院子旮旯里,四个床腿垫了砖,二人铺好被褥,身子慢慢的缩进床底,这个安身之所也不孬,夜里老鼠出来找食,把他俩抓挠醒了,吓得又上床给人挤着。r
一些运铁组的工友,身长体大,挣钱也多,就去了东营村或西营村租了房子。吃饭也不能全进屋,冒着严寒,端着茶缸子,蹲在院子干净处。院子里还有几个铁屋,跟钻井队在野外住的一样,供队长住宿办公。又靠着南墙根搭建了一排简易房,跟农村看瓜棚差不多,通风良好,一些老人和老光棍被撵进此处。队长蛮有理由,“人老骨头硬”“童子身乃金刚不坏之体”,老头和光棍冻不着!r
刚开始,大库房里还没电,工友们黑灯瞎火摸着找自己的床铺睡觉。我和康金武、武茂友、傻四挤在一起,搬家时,多亏他们帮忙,把我的东西无一遗漏的搬了过来。上铺是陈松昌、张建国,对面就是二狗子、老牛;他俩是“回脸朝外”的光滚儿人,没被撵进“瓜棚”里。晚上,热闹成一窝猪,想困觉也困不着。二狗子的录音机没电了,就教给傻四作诗。宋德震走后,傻四对二狗子俯首听命,很能领会二狗子的意图。傻四高喊:“都别吵吵了,听听狗师傅作诗。”r
二狗子字正腔圆道:“太阳似落似不落,小两口儿钻被窝;裤衩背心往下脱……”金武就烦别人说脏话,也给老师傅留点面子,就说:“四哥,别听他胡说八道,他那不叫诗,纯逗你玩儿。”傻四还想听诗,金武喊给马国力,让他背了几首初中课本上的,傻四听不懂。武茂友就背了首小学课本的《锄禾》,第一句“锄禾日当午”就把傻四喜得不轻,傻四说:“茂友,你这头一句和人家狗师傅最后一句差不多。”大伙哄堂大笑。r
金武锄强扶弱的本性不改,在新宿舍里维持秩序,跟几个刺毛工友打了几架,随没打成死蛋蛋,也没头破血流,场面却有点儿惊恐。夜间的广利河边,是解决问题的战场。我在那里也大显了伸手,好几个人没把我撂倒,倒被我摔进芦苇丛里。凯旋途中,金武洋洋得意的说:“有小霍这位摔跤高手,以后更不怕。”傻四心里帮着我们,但不敢动手,在一旁帮着拿衣服。r
在大库房住了没多久,金武丢失了一件宝贝。我下班归家,见他在床上爬着四下翻找,还有好几个帮忙的,不管谁的床铺都翻翻。我惊奇地问:“木啥了?”金武说:“那个本子找不到了。”我一听,赶忙帮着找找。金武买了多张“粉面纸”,按照《女友杂志》大小,自制成一个厚厚的本子,抽空就在上面写呀画呀。我把那个本子叫做“金武诗集”,金武来了灵感,就在那本子上写诗,时间一长,密密麻麻的,张建国的话说“满是屎壳郎爬的狗印儿”。r
那本子平时就在枕头边搁着,傻四往厕所拿了好几回,都被金武要了回来,并许给他废纸用。傻四为人实在,不会再偷走用,也帮着金武满地找。突然一个老工友说:“你们找的那东西可能被烧毁了。”大伙一愣,金武忙说:“怎么可能?我又没招惹谁。”我也不信,虽然和几个工友打过架,毕竟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里睡觉,并无深仇大恨,那几个也不是龌龊小人,不会背后撕坏东西来报复。r
另一个没上班的工友也说:“晌午头里来了位工人模样的人,在咱屋里躺了一会儿,想看书,没翻着,就拿着一个本子看。”金武问:“你们真见他给烧啦?”老工友说:“那人看完就笑了,说写的狗屁呀,一个民工,朽木粪土,还写诗?”另一个老工友接着说:“那人跑门口点着烟,把本子撕扯几下,就烧掉了。”老工友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傻四跑出门外看看有没有灰尘。北风狂卷,院内枯草纵横,即使烧掉,也难见剩灰。r
当晚,金武买了一瓶白酒,躺在床上一口口的喝着;我夺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金武酒量很小,平时滴酒不沾;一会儿醉了,用手摸着眼泪,唱起了郑智化的歌,嗓音沙哑,那么的声嘶力竭:“当别人误解我的时候,我总是沉默;沉默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反驳。r
当世界遗忘我的时候,我一个人过;幸福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传说。我不是沉默的羔羊,我有话要讲;给我一点酒,让我有勇气,向你吐露我的悲伤。”金武唱着,哭着,头一次见这个勇敢的男子汉像孩子似的痛哭,我也心酸,泪也出来了。金武不唱了,傻四还没困,也唱起来:“我不是沉默的羊羔儿,我不是沉默的羊羔儿。”陈松昌往下踹着床说:“傻吊,别唱了,我知道你不是,你是个大山羊疖子。”金武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