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安拆了好几部井架子，大都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奋战，有时就想随地躺下歇会儿。活很累，也很脏，吃饭不及时，水也喝不足，时常有种口干舌燥的滋味。因为营养不良，我得了夜盲症，说是由缺乏维生素Ａ引起的。那夜因为恐慌，竟没想起来。跑到那诊所要了一瓶鱼肝油，吃了半瓶就过来了。黄色的小药丸，晶莹透亮，粒粒似珍珠；我怕康金武、武茂友等人也犯这毛病，就塞到他们嘴里几粒，提前预防预防。r
我所在的安装二队二班，班长陈翔飞是个顶梁柱，也是我最为敬佩的石油工人。每次上井干活，他总是和我们民工坚持到最后。当坐进轿子车的工人师傅，等得不耐烦了，急催促回家的时候，陈师傅还领着我们民工再环顾一遍井场，看看落下什么工具没有。r
陈师傅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工作忠诚热爱，时常感染着我。记得刚在安装队干活，回宿舍就夸奖他的好，傻四听后，深受感动，说他当了皇上，就封陈师傅为胜利油田的“田长”，因为这个职称，喜坏了一帮人。r
最近两天，陈师傅不知何故没上井，二班就成了一盘散沙。没有陈师傅的督促，有的工人师傅就慢慢腾腾磨工夫，一点儿不心急，别的班长说话，他们不听。r
这时，张建国就会冲我耳边低声发牢骚：“陈师傅不来，群龙无首，这活没法干；除了咱仨民工，一群乌合之众，光想让咱多干点儿。”我不能火上浇油，劝他说：“这些天，工人师傅都累坏了吧。”张建国有时真使性子，上班时看不到陈师傅，立即下车“逃班”，爱咋咋地。r
我倒任劳任怨，有活就干。安装队，民工的“出勤率”最高；民工里，我的“出勤率”最高。“那个亲戚”旷几个班，队长班长碍于上级面子，不好意思再从民工队要人。我从表哥那里，也得知民工的活干不长。自己只是一只漂泊不定的小船，何处避风就多待会儿，钻前公司安装队，只不过是临时求生地。唉，“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呀。r
一区三区这些地名，就在市区，路特别近。可是陈师傅不在，活就延长很多。从一区拆完井架子，运往三区卸下，弄了个摸天大黑。照以前，保准带着太阳回家。r
我怕夜盲症再犯，就去了金武值班室，武茂友晚饭后在那里看电视，金武在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二人问这问那。金武拿过来他写的东西，展示给我和茂友看。武茂友看了看说：“不好，不行，写的啥呀？太肤浅，太白话，再改改。”金武笑着说：“改不了了，就这水平。”接着，又严肃的说：“你们不能望文生义，我写的可是含义深刻呀。”说着，露出一份自信。r
我又看了几首，觉得金武写的很好，都是反映民工的生存不易，体现我们的苦难经历，辛酸感受和矛盾无奈的思想感情。金武也是读完初中，文化不高，吟风弄月的诗，他也办不了。他只是辛辛苦苦不放弃，他写诗字斟句酌，实实在在的，无华丽词语，不做无病呻吟。鲁西北并非钟灵毓秀之地，也缺乏文采风流之人，康金武就立志：哪怕写出最平凡的诗词，也要为家乡争光。r
我夸奖几句，武茂友也改口说：“小康，我不想给你戴高帽子，说实话，写的不孬，可是中国人有本事的太多了，咱一个民工白他娘的搭，你写的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不？”金武还劝我再写写，我笑了，很不自信的和茂友说一样的话。金武有些急了说：“非得一鸣惊人，蜗行牛步呀？慢慢来，先学习学习，做个有备无患，万一哪天咱碰上个用着文化的差事，不用上啦！”我和茂友都笑金武的理想大。r
睡在值班室有些挤得慌，茂友说，宿舍里有两位工友去井场看车了，我就跟着他回了宿舍。r
宿舍里依然闹嚷嚷的，喝酒的，打牌的，听歌的，看书的，蒙着头睡觉打呼噜的。r
进门还是老一套，老牛哥几个、二狗子、老韩、老赵、老宋等围在一起喝酒聊天。喝的散酒，在塑料桶里盛着，几毛钱一斤，也没什么好肴，老咸菜和蒜瓣儿之类的。见我进来，二牛就招呼说：“霍呀，这些天去哪啦？怎么二狗子吃麸子－－不见面啦？”r
二狗子摸起来一个蒜瓣儿，塞进二牛嘴里，用手按着他的头说：“把牛蛋给你弄膨！”众人大笑。工友们说话，不经过大脑，像是扔半头砖，一些不雅词语，常挂嘴边。但内心世界都很平淡，对这打工生活很知足，苦中找乐，并没怨天怨地。工友们的真挚善良，也感动着我，他们的人生经历，也给了我很多启发。最难忘的是，我给他们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r
因为很累，找个空床就睡了。武茂友不知咋了，又骂起来，好像有人招惹了他。茂友不是锱铢必较之人，为人大方，不会因为财物与人争吵。我仔细一听，就笑了，茂友又大骂几声：“哪个没爹的，擤了鼻涕，抹了我床帮上啦？不承认，我还骂！”老牛也喊话：“茂友，逮住谁，用炮轰他！”寓含茂友外号“坐地炮”，茂友更急了：“准是你的老熊！”众人又笑起来。r
我把茂友劝睡觉了，老牛那边又热闹起来，说话还引经据典哩。一伙子老光棍对毛主席佩服的五体投地，二狗子有文化，讲了几个毛主席的故事，老韩嘴巴子会说，一套套的：“还是毛主席，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缔造了新中国，穷苦人翻了身……”r
他们还回忆那个年代，说是没有逍遥法外的人，谁要犯了罪，跑到天边儿也把你抓回来。乡长干部的，进村就下地帮老百姓干活，干群关系就是兄弟关系。说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东营村里，不要命的，都成了暴发户。一些当官的，够吃够喝的就行了呗，贪污那么多干啥？毛主席老人家写下的“为人民服务”，都忘了吗？r
吵吵一通，二狗子盖棺定论：“人呀人，人生有尽，贪欲无穷；青山易改，欲壑难填。”r
老宋最不胜酒力，人家说话，他痛哭流涕的唱了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想家的时候……”老牛吵他：“唱啥？哭啥？想啥？”老韩就刺激他说：“你家里有啥？你想？人家杨金刚小伙，还没二十岁呢，媳妇办了手里了，现在新婚燕尔哩。”老宋说想爹娘，想儿时的伙伴。老牛又吵他：“你想人家，人家想你不？”r
一个年轻的工友睡不着，打开了收音机，传出刘德华的声音：“我心力交瘁……”r
在宿舍睡一觉，心里就会烙个印儿。刚困着，又被茂友喊醒，告诉我，薛明全的媳妇从家来了，还说薛明全找我有事，让我抽空去他那一趟。r
我抽空去了他那一趟，没见到人，却招来了一桩麻烦事，身受了不白之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