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到午饭时间,我和金武、李长震等人就下班了,庆幸派了个好活,下午时间就能自由支配。到外面逛了一圈,在商场享受一下空调的凉爽,就回宿舍看书。三四点钟,陈松昌运铁归来了,把安全帽往墙角猛一摔,嘴里大声说:“坏了,坏了,安装队出了大事,拉麻绳民工死了一个。”r
金武说:“真的吗?”李长震也问:“谁死了?”陈松昌脱掉工衣,凑过来说:“菏泽的靳武元那小子,干不了的活非干。”我对靳武元一丝印象没有,与菏泽的靳成元、靳奎元亲哥俩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工友陆续回到宿舍,才知道事情是真的。老乡张建国、宋德震、王建桥等人都在安装队拉麻绳。宿舍只要到齐,就炸开锅,别说发生了死人的事。张建国说:“武元,反应慢,让麻绳缠住了脚脖子,升了两丈高,头顶住了角铁,脑浆迸裂。”r
德震抱不平:“开滚筒车的是新手,连铁架子和武元一块提了上去,若老师傅早刹车了!”王建桥摇头晃脑,也显无奈的说:“命里该一,命里该一。”金武用手拍打着书,像是提示人静静,长叹道:“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油田民工苦,何时才自由?”张建国和金武是死对头,接着说:“你死了不就自由啦。整天吵吵要成功,出人头地。向人家武元学习吧。”傻四也打岔说:“小康,你要上吊死,没绳子的话,我把领带再还你。”傻四的傻,有时我怀疑是装的,你说他傻吧,有时答词特准。r
陈松昌接话说:“四,滚你奶奶的,赶紧生法买新腰带,把领带给我,让我扎了腿上,坐运铁车,省得钻风。”傻四没说话,坐到德震床上去了,德震下班就往床上一躺,装头疼,让傻四给他捏头。后来,德震让傻四捏出毛病来了,假头疼变成了真头疼。r
我们的晚饭时间,太阳还很高。都打来饭,还没吃,武茂友在门口喊我:“小霍,刘队长找你哩。”我刚想出去,刘队长进了我们宿舍,看了看说:“谁叫霍书红呀?”我迎了过去,说:“是我,刘队长。”“奥,以前来队上干过吧!”刘队长问。德震抢着答话:“干过,干过,当初一把菜刀闯招远,要饭回来的,就是他!”刘队长说:“你和郭主任啥关系?”我说:“他是我表哥。”r
刘队长最后说:“明天你去安装二队拉麻绳,跟着张建国。”刘队长也是民工,民工队还有两个刘队长、闫队长、总头是于队长、张队长。再往上是筑路队工人队长,坐办公室的七八个人,安装队有指导员、队长,有坐办公室的队长,有上前线的队长,调度室有调度,工农科有科长,别的科也有科长,头一年到油田,张建国给我介绍,把我都闹晕了,路上遇个人,就给我说,这个也是队长。通知我的刘队长,叫刘福勇,响亮的名号是刘三。山东沾化的,在我们民工队,是传奇人物。r
我头一年来队上,他是运铁组组长,一米七五左右,长脸,满脸络腮胡,刮了胡子,英俊潇洒。刘三性格暴躁,天不怕地不怕,从没屈服过安装队工人、地痞流氓,学校混子,多少次血溅油田,旧伤未愈新伤来。工友在市里惹了事,跑进民工队,就没事了,当地人在门口嗷嗷叫骂,却不敢进大门一步。是刘三名气的威力震慑,我特别崇拜他,总认为他是英雄,在东营市里,捍卫了我们民工的尊严。r
刘队长通知一声就走了。陈松昌说:“小霍,拉麻绳的活,你干不了。”德震和张建国也吓唬我,有多累多累。王建桥也说:“累是一方面,安装队工人,脾气坏,动不动骂人,拨浪鼓去了把--不是玩意!”金武说:“来个机会,去试试也行。”李长震也说:“你家这么困难,一春天白跑腾,也该多挣点儿钱啦。”r
晚上,我独自一人徘徊在广利河边,城市中的废水,穿过稀疏苇丛,缓缓向东南流去,望望四面,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虽然听不到鸡鸣犬吠,城市之夜并不寂静,车鸣喧嚣,不绝于耳,看看天空,月亮很暗,窄窄的似镰刀,有的酒店门口,不分时候的,往空中放着礼花,给人一缕美丽的诱惑。r
我在广利河边,走动了许久。心里很乱,拿不定注意,到底去不去安装队?我想家,想在招远的金华,书珍书光,海涛显伟,老耿等人。想自己今生无法再上学了,内心的伤疤又一次被自己揭开。我没有路可走了,我这一辈子没有希望了,我根本聆听不到梦想的呼唤,没钱害了我一生,我看着自己的身影,都是跌跌撞撞,流浪奔波了好几年,我一无所有。那一夜,我哭了,黑夜里,找不到指明路灯,迷失了奋斗的方向,没有目标,怎么生活?忽然羡慕起来靳武元了,死亡是弱者的解脱,离开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翻过院墙,就是我们民工队,我真的没勇气回去。r
后来,一个工友李德州发现了我,硬把我拉回宿舍。他是山东高青县黑里宅镇铺上村人。我们修路时,在一块干过活。进了宿舍,没见一个人,临屋的人说,都外出找我去了。许久,傻四回来了,见我就说:“小霍,你没死呀?”我没理他。他又说:“小康,长震,找你都找哭了。”r
我赶紧跑出屋,转了几个大街,把他们叫了回来。回到宿舍,大伙劈头盖脸数落我一顿。靳武元之死,闹得人心惶惶,我外出不归,大伙害怕了。金武狠狠地打了我几拳,独自上床睡去了。大伙你一言我一语,鼓励我勇敢面对人生。德震哥也拿历史故事激励我。一夜无眠,又想起老师、同学。马海青是我永远的好老师,她教我们英语,也是班主任,给我很大的关怀和帮助,在我困难的时候,给我垫付学费。张留著老师教我们语文,时常给我鼓舞,让我发奋图强,他学识渊博,发表很多作品,有时拿到课堂上,读给同学听。r
八九年级班主任是崔子德老师,对我特别信任,期末考试的卷子,都让我和崔福才批改。人不得不相信命运,我之前,初中是三年制,之后,又改成三年制,我们这一批上了四年,别的初中仍是三年。毕业那一年,整个魏庄中学,应届毕业生只考上了一个人,是洼流村的张汝平。老师们说,我们是“五四”实验教材的牺牲品。金武见我翻来覆去不困,说:“霍,睡会儿吧,别瞎猜思了,啥事明天再说。”我说:“你睡吧,我没事。”金武是我的知己,他知道我想啥,他说:“发了工资,咱再买更多的书,努力自学,不求成功,努力一生也是天才嘛。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r
那一夜,我想通了。是男人再也不能容忍往日的庸俗和无聊!我有勇气迎接下一个日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