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嫂见我来了,也觉得惊诧,把我三人让进客厅,电视正热播足球联赛,侄子在聚精会神的看着。没等哥嫂问,路三哥和金武,你一言我一语,把我的事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抢着说了。金武说:“筑路队上活不很多,让小霍去安装队干去吧。”表哥说:“给他们说一下。”r
路三哥说:“安装队也没正事,请个病假,歇半年,工资照拿不误。”路三哥在运铁组,经常给安装工人打交道,对他们了如指掌。表哥说:“公司也如此,办公室人多,喝喝茶水,看看报纸。”路三哥说:“你们老干部,没少出力呀。油田初期,缺乏机械,男女老少全上阵。”表哥说:“这几年轻松点,公司确实养了些闲人,都有关系门路,白拿工资,不为国家出力。”金武说:“听说民工队有被解散的消息?”这一下问对人了,表哥在公司位高权重,表哥说:“精简机构,裁减人员是必须的。”r
路三哥说:“那我们日后怎么办呀?”金武抢着回答了:“回家种地呀。”公司的基础队,全是老头,都转成国家工人了,工资高,待遇更好。民工队也有老头,从石油会战就跟着,几十年了还是民工,老牛们、老韩、老赵、老宋等,连个媳妇都没混上,真把青春奉献在了油田上。路三哥说:“那民工队上的老头也回家种地去呀?”表哥没回答。路三哥接着说:“一块来油田的,同样出力,基础队和民工队真天壤之别。”表哥说:“人得有机会,成功有很大的偶然性,也不能说没有必然性。”r
金武就说:“你看老牛、老韩、老赵、老宋,一个个傻出力,没头脑。”表哥也说:“没有奋斗目标,没有理想的人,他的一生是悲哀的。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路三哥也笑了:“是呀,基础队老头,也不识字,看图纸,测水平,样样在行,不怪人家搂着媳妇,住着楼房。”嫂子喊侄子到楼下买来了馒头,我们各扫门前雪,把酒盅放到桌子下面。酒足饭饱,向哥嫂告别,嫂子非要给我钱,我仍没要,直说自己有花的。r
从表哥家回来,没直接回宿舍。我们顺着胜华路逛着玩去了。昏黄的霓虹灯光,川流不息的车辆,三五成群的游客,广胜桥边偎依私语的情侣,他俩走在头里,我倒无心顾及周围,一个劲的瞅着柏油路,看看能不能拣点钱花,内心孤独寂寞自己知道,干了一春天,手里分文没有,感到很不适合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没钱,没钱,使我呼吸困难,甚至有窒息的危险。奴隶主发明了钱,奴隶出现了鬼,钱和鬼在人的世界里作祟,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鬼是人神之间的门。r
大宿舍没一张空床,我就和金武挤着睡。我们宿舍老乡最多,也有其他地方的。河南的傻四,姓袁,他二哥在胜华市场卖菜,扔给我们队长一盒烟,傻四就来队上干活了,就和我们同屋。老乡宋德震整天逗他玩。傻四一个字不认得,就拜德震教他,德震教了好多天,学会念了四个字,德震拿一张大纸,借来金武的笔,写好后,当众人面说:“都说四傻,不认字,这回你们看看我教的徒弟如何?”傻四也说:“德震哥为了教我没少费劲。”德震二十六七岁,傻四都四十多了,一喊德震就挂上哥。也巧,德震最爱让人喊哥,傻四最怕别人说他岁数大。德震双手r
拿着说:“四,念念,让大家听听。”傻四大声念了七八遍:我是王八。r
德震哥,小学三年级毕业,谈起历史,样样精通,夜深了,工友钻进被窝,他一人站在床头,侃侃而谈,主要对象是傻四,拉三国时代官渡之战,说曹操势弱只因多算胜,袁绍兵强却为寡谋亡,接着冲着四来了说:“四,你知道袁绍是谁不?”傻四说:“没听说过。”德震说:“袁绍是你老祖宗,你不是姓袁呀。”怕他不信,又哄她说:“你不信问问金武?”r
金武拿出来一本书,冲四说:“据史料记载,袁绍是你老祖宗。”傻四点点头。德震又拉起来袁世凯,说袁世凯功不可没,人家根深蒂固的满清王朝要是没袁世凯闹腾,能这么轻易的退出历史舞台吗?接着又冲傻四来了:“四,你知道袁世凯是谁不?”四说:“不知道。”德震说:“袁世凯可能是你爷爷。”傻四说:“俺记得俺爷爷,不叫袁世凯。”德震笑了说:“错了,错了,是你老爷爷。不信问金武。”金武正看书入迷呢,德震一说,他就急了:“行了,德震哥,别逗四了,不怕人家笑话?”r
德震没再吱声,睡去了。一会儿,傻四站起来,趴我们床边,问:“小康,德震说的是真的不?”我们睡在上床,下铺是陈松昌,傻四一问,他急了:“四,滚你床上去!回家问你老奶奶去!”傻四不吱声,就睡去了。有的时候,德震提议,轮流讲故事,轮到傻四了,德震惦着耳朵让四讲。傻四没法,讲了一个古代战争故事,把陈松昌喜得从床上滚了下来。讲的也是官渡之战,一边说,一边挣脱德震之手,手还比划着说:“******大战袁绍……”r
民工三类活,运铁组、拉麻绳、和修路。钻井完毕,钻前把井架拆倒,大小三角铁散落一地,运铁民工上阵,把所有井架子装到卡车上,随车赴新井场再卸下;拉麻绳是负责帮工人拆卸井架;修路的活轻松,花样百出,随基础队平整井场,摆基础石,安放井架底座,远赴渤海湾浅海等地修路,还负责东营市里下水道的清淤,城里人家有私活,也从民工队要人。运铁拉麻绳不缺人,我就跟着修路,重操旧业。公司干部有的是,不知怎么回事,那天从民工队要俩民工,帮他们到办公大楼抄写文件。民工队长闫新涛找到金武,金武写字漂亮,民工队首屈一指,又让金武再挑一人,金武便叫上了我。r
吃了早饭,工友们都到队部广场等待派活。我和金武没穿工衣,没拿铁锹,从工友眼皮底下,走向公司办公大楼,给了两张小桌,厚厚的材料,一沓沓崭新的稿纸,几支圆珠笔,抄写一天,和上井一样,记一个工,十五元,相当于干部的半盒香烟钱。回到宿舍,乱给闹,德震哥就说傻四:“四,你也好好读书吧,看人家小康小霍,成干部了,都去公司上班啦。”陈松昌打饭归来,捎来一个信,给金武说:“小康,闫新涛说,你们明天还得去。”接着就笑说:“你俩别腌臜样子,穿好点,别丢民工的脸。”老乡李长震也说:“买个眼镜戴上,装装有学问的样。”晚饭后,一行六七个外出逛大街,到了一家商店。r
德震哥率先进去喊:“有人吗?有人吗?”“来啦。”随着回应,女店员从里屋出来。德震问:“有眼镜吗?”“要配置近视镜,你们该去眼镜行,我这只有平镜,戴着玩的。”店员说普通话,很动听。李长震也搭腔:“随便拿一个看看。”递过来一个,金武问:“多少钱?”店员就说两元。德震讲价:“大姐,一块六卖不?”店员说不卖,德震又讲价:“一块七行不?”德震讲价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给那女店员多说几句话。要了眼镜,陈松昌又梭弄金武买了条领带。一行人熙熙嚷嚷回到宿舍。r
金武让我系领带,打死我也不干,他自己系了两天。第三天就找不到了,床上床下床头床尾,翻个遍不见领带踪影。最后,我发现了一件怪事,别人都是先脱裤子再钻被窝,而傻四好钻进被窝再脱裤子,我悄悄地给金武说了。金武找了个机会,等傻四钻入被窝,刚屯裤子之时,猛然把他被子掀到地下,真相大白,原来领带被傻四扎了腰,看着傻四惊慌失措的样子,金武狂笑不止,就送给他当了腰带。r
修路的活,每天十五元,没活不上井就没钱。拉麻绳,每天二十元,歇班也有工资。但每个安装队只要六名民工,钻前公司又把八个安装队组编成了四个。想拉麻绳也难。没多久,山东菏泽市的一个工友失去了他鲜活的、二十几岁的生命,却给我创造了一个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