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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误入深林


  惜光失魂落魄地回了公寓,郑鸣鸣的电话立即就打了过来:“惜光惜光,我已经和邱珊老师说过了,她答应了!”

  惜光错愣,问他:“什么?”

  郑鸣鸣备受打击:“去Y省山区暗访月亮熊养殖的事!别告诉我,你转眼就忘了!”

  “没有。”惜光连忙否认。

  “那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在学校南门口集合,一起出发!”郑鸣鸣兴致高昂地说。

  惜光没想到他们的行动会这么快,又不好推辞了,只得匆匆忙忙地考虑要带的东西,一股脑儿装进大背包里。没一会儿,就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醒来之后,她去阳台把衣服收进来,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卫生,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和郁随两个人住的公寓,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显得格外的空荡。

  惜光随机打开一个有声电台,里面的男主持人在讲一个民国时期的爱情故事,她嚼着小排骨,喝了口刚榨好的鲜橙汁,心不在焉地听着,并不在意故事的内容。只是听到了最后,似乎是个生离死别的结局。

  男主持人放了段忧伤低沉的音乐来抒情应景,念了一首小诗,是戴望舒的《雨巷》。

  惜光掐断了声音,去房间里睡觉。

  第二天,师生三人准时从学校门口出发,先坐火车到Y省境内,再转大巴车。

  一路上有郑鸣鸣耍宝逗趣,师生三人热热闹闹地聊着天,也不会无聊。惜光有时觉得心虚,老师和郑鸣鸣都是为了月亮熊的事情而去,满腔热血,想要曝光不为人知的内幕。

  而她的这次出行,是想让自己暂时离开A城,似乎更像是一种逃避。

  邱珊眼光毒辣,一眼看穿惜光的情绪,也没责怪,只是说:“既然出来了,就先把别的事情放一放,好好完成这次的任务,暗访存在一定的风险,可不是闹着玩的。”

  惜光忙点头。

  邱珊说:“你们还很年轻,就应该多出来历练。等你们见惯了世间百态,经历了各种大风大浪,很多事情都会豁然开朗。”

  邱珊拿出一块画板搁在膝上,手中的铅笔唰唰地画起来,火车窗外的大片金色的麦田在她的笔下渐渐呈现。

  郑鸣鸣拍马屁:“老师原来你还藏着这么一手!”

  邱珊笑着斜了他一眼:“这次我们对外就说是去山里写生的,到时候如果相机被发现了,就装作拍风景。”

  赶了两天的火车和半天的大巴车后,一行三人在一个小镇上落脚,打听了计划要去的廖家组的位置,先在小镇上的宾馆里休息一晚上。

  惜光晚上拿着手机查阅了不少资料,Y省的一些村落历年来就有养殖月亮熊牟利的陋习,曾经也被报道过,但始终没有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产生的影响很小,营救的力度不够,导致至今仍有大批月亮熊没有被解救出来。

  月亮熊是黑熊的一种,全身皮毛漆黑富有光泽,因胸部有一块白色或黄色的斑纹形似月亮而得名。它们有的从小就被村民饲养在家中的铁笼里,长达数十年的囚禁,每天被用最残酷原始的方法抽取胆汁,腹部的伤口从不缝合。

  她看着那些已经在网络上曝出的照片,心里有种难以平复的悲怆,再也睡不着。她正准备和唐素打个电话,手机却先响了,是一个来自A城的号码。

  “喂?”

  “鹿惜光,你又走了。”顾延树站在漆黑的街道上,仿佛只是淡淡地陈述着这个事实,可他双眼发红,藏在夜色中的表情阴冷如肃杀的寒冬。

  “你……怎么知道?”惜光问。

  她清晰地听见那头传来呼啸的风声,仿佛是延树正沿着道路疯狂地奔跑。过了很久,嘈杂的风声终于褪去,他粗重紊乱的呼吸声响起,如同陷入无边的沼泽中挣脱不出的困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隐忍。

  他一字一句地说:“鹿惜光,我真想——杀了你。”

  天色微明,邱珊就来敲门,说收拾收拾马上就要走了。

  昨天傍晚他们找了镇上的一位老伯,谈妥了价钱,对方答应带他们去廖家组。只是路程远,要走上一天,早上就开始出发。

  惜光顶着两个熊猫眼,被郑鸣鸣嘲笑了,她转过身咬馒头,认真地听着邱珊在套那位老伯的话。

  邱珊说他们是出来写生的,回去的时候想顺便买点儿特产之类的,问老伯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推荐的。

  老伯说话的乡音重,但惜光也敏感地捕捉到了熊掌、熊胆一类的字眼。

  邱珊借机问起,廖家组哪户人家的熊胆最多最好。老伯比手画脚,像是说了几个人名,这次惜光却是一头雾水,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但邱珊好像是得到了些有用的信息,晚上到了廖家组,选择人家落脚的时候,她带着惜光他们住到了王家。因为给出的价钱很不错,王家人对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家四口人全出门迎接。

  惜光偷偷打量他们,一对看上去很精明的老夫妻,再加上一双儿女。其中哥哥叫王洪,妹妹叫王莹,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

  惜光和邱珊住在王莹的房里,郑鸣鸣则去了王洪的屋。

  惜光和王莹年龄相差不大,沟通起来容易很多。惜光和王莹聊天,先是问问这里有什么风景好的地方,有什么要注意的习俗。王莹起初还有点儿害羞,慢慢就放开了,说西边山头的瀑布最好看,东边有一处奇形怪状的石林……

  还说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天黑以后不要站在屋檐下大声唱歌,村民们认为这会招引来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过了半夜十二点,别再进山,不然会打扰到沉睡的山神;进出屋里的时候,千万不能踩门槛。

  邱珊更会笼络人心,送了一条水晶手链给王莹,还给她画了一幅素描像。王莹对她又感谢又佩服,主动提出明天带着她们到附近转一转。

  熄灯之后,惜光看了眼手机,屏幕一亮,照见她无眠的脸。

  邱珊私下安排好了任务,让惜光假装水土不服,留在王家休息,打探一下看他家把熊关在哪里,把情况记录下来。

  王家的那对老夫妻都在家,一个在门前的木墩上劈柴,一个在前院纳鞋底,都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工。惜光去了正屋后面,那里有一间单独的土砖房,门上挂着铁锁,王莹说是用来放杂物和废品的。

  房子里幽深,惜光透过门缝看不见什么,但上面开着一扇通风的窗。惜光搬来一个铁桶倒放在地上,踩着桶底往上一跳,抓住了窗户的两根木杆,往里面看。

  房子的左右两边各有三个铁笼,每个笼中都关了一只庞然大物,铁笼前散落着一地的青霉素盐水瓶,惜光知道,出胆汁的熊经常会伤口溃烂发炎。她还没看仔细,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往这边过来。

  惜光来不及跑进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装作肚子疼。她的皮肤本来就白,加上这些天在路上奔波没怎么休息,整个人看上去确实精神不好,一副病了的样子。

  过来的人是王洪,肩上扎扎实实挑着一担草,应该是用来喂熊的。他见惜光不舒服,先把她扶到屋内去坐着了。

  惜光试探着说起:“我刚刚听到什么东西叫了一声,挺吓人的,好像是黑熊。”

  王洪果然踟蹰起来,脸色不太好,说:“应该是你听错了。”

  “可能是吧,”惜光脸上露出点儿遗憾的神色来,“我以前听说,有的山区会有养熊的人,这次跟着老师出来写生,还以为运气好能碰上。我爷爷身体不好,老是生病,医生说需要货真价实的熊胆,但是市面上买到的大多都是掺了假的。”

  她编起谎来一套一套的,眼睛眨也不眨,说得再自然不过,心里却不停地在打鼓。

  王洪没有立即表态,出去和父母商量了一番,才告诉惜光自己家后面就养了熊,现在可以卖熊胆给她。

  惜光说:“我一个学生,身上没带那么多的现金,都放在我老师那里了,我们等她回来。”

  她这样说,王家人也就深信不疑了。

  等下午邱珊和郑鸣鸣回来,王洪就要去取熊胆,惜光跟着他到了熊舍门口。

  惜光说:“我们只有亲眼看见,才能相信这熊胆百分之百是真的。”

  王洪只好让师生三人都进去,把门上的铁锁打开,一股恶臭从里面飘出来,一排铁笼出现在眼前。

  体积庞大的月亮熊的双肩被两条结实的皮带勒住,身上穿着厚重的铁马甲,腹下有一个洞,插着一根金属的引流管,通向它们的胆囊,以便饲主每天抽取胆汁。有的月亮熊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癫狂地自残,猛烈地撞击铁笼,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邱珊说,这些不卫生的装置常常容易引起月亮熊的伤口发炎感染,或是形成肿瘤,一旦那样,它们就只能等待死亡,熊掌还值一些钱,其他的部位会被砍掉,拿去卖钱。

  王洪走在前面,把地上的盐水瓶子踢开,回过头来问惜光:“你要哪头熊身上的?”

  这架势,是豪爽地任她选择。

  惜光呆愣,一时竟无法言语,只得讷讷地说:“随你。”

  王洪上前去取胆汁,邱珊的相机已经准备好,由郑鸣鸣掩护着,镜头对准了铁笼,把过程全部记录下来。

  王洪用铁钩把铁笼的侧门往内推,把熊固定在丝毫不能动弹的空间里,方便他的动作。

  惜光只看见,那头熊缩着的手掌往铁笼外伸了伸,眼睛看着她,如同向她求救一般,她眼眶一红,心里像有一块石头重重地压下来。

  王洪动作利索,很快把一袋胆汁拿出来,邱珊的镜头差点儿被发现,好在惜光踩着盐水瓶子一个踉跄,把王洪的注意力暂时吸引过去。

  当着几人的面,王洪给胆汁称了重,惜光也付了钱,这笔交易算是完成。

  大门关上的那刻,惜光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压抑的心情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

  王家熊舍里的情况就是整个廖家组养熊的缩影,可以想象,这个小小的山区里不知道有多少头月亮熊被困在不见天日的铁笼里,被野蛮地虐待至死。

  后面几天,三人一起去别的村民家暗访,但是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王莹白天打扫屋子的时候,碰倒了邱珊的背包,发现有一节拉链没有拉上,她出于好奇把塞在里面的一个资料夹拿出来翻看了,里面全是关于月亮熊的各种资料。

  王莹看后大吃一惊,反应过来,立刻通知了父母和哥哥王洪,拎着棍子就开始在村里找惜光他们,并且通知家家户户,村里来的那三个人是记者。

  惜光当时正在小河边洗手,看见远处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被发现了。

  邱珊和郑鸣鸣还站在对面的堤岸上跟人套话,毫无察觉。

  惜光着急地喊了一声老师,邱珊反应过来,当即朝她打了一个手势,拉着郑鸣鸣就跑,意在引开村民,好让惜光赶紧逃。

  最重要的一支录音笔和一台微单都在惜光背上的书包里。

  浩浩荡荡的村民追上来,兵分两路。有三个人跨过河,紧跟在惜光的身后,其余的都去追邱珊和郑鸣鸣了。

  惜光抱着书包,沿着田埂跑得飞快,后面的人一边追一边用乡音大声嚷嚷。

  稻田很快就到了尽头,横亘在眼前的是一座座山林。惜光想起王莹说过的,这里的村民对山神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她无计可施,只好往山里钻。

  苍绿的树林,沐浴在黄昏时分的霞光中,静谧如神祇。直到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枝丫上归巢的鸟被惊飞,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盘绕。惜光屏住呼吸,埋头躲在地势低洼处,藏在两棵低矮的野果子树后。三个村民四处张望一阵,没有发现人影,又匆忙走了。

  惜光靠在树干,这才敢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跳跃在林中的光线,一点点收拢,暮色四合,黑夜降临在眼前。

  按照原路回去已经不太可能,她只能朝前走下去,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但她知道,无论如何要保住书包里的东西,如果她和邱珊老师他们能够顺利回到A城,把关于月亮熊的事情公布出来,可以呼吁更多的人关注黑熊。

  她能为那些月亮熊做的事情很少,也只有尽力一次,才不算辜负自己的良心。

  惜光一直往前走,趁着还有一丝天光,此时天还未完全暗下来。虽然她走得双腿酸软,却不敢停下来。她听说人在陷入绝境或者是面临死亡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面孔一定是这一生中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人。

  等她再也没有力气,置身黑暗中,躺倒在地上时,她眨眼看着天幕上遥远而朦胧的月亮,仿佛缓缓勾勒出了少年淡漠清俊的脸庞。

  惜光扯着嘴角笑,忽然想,她曾经刻骨铭心默默陪伴的少年,会不会一直都被困在嫦娥的广寒宫里,一日又一日,砍着月桂树。

  她大概是疯魔了,这样阴森恐怖的夜晚,默默无声地念那个名字,仿佛他真的就在眼前,能驱散她心里的无助和惶然。

  延树,延树,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