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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陪伴岁月


  惜光曾经沉迷于生物链中一种叫鲸落的自然现象,Whale Fall。

  当鲸鱼在浩瀚无边的海洋里死去,它巨大的尸体会慢慢沉入蔚蓝的海底。

  惜光不止一次闭眼想象那番壮阔又绮丽的场景,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如丝绸般包裹住自己的身体,然后缓慢下沉,下沉……像一场无与伦比的梦境。

  她在梦里又看见幼时的自己。

  那一天,她到了顾家门口,从车上下来,蹲在花圃前吐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舒服了一点儿,管家从身后送上手帕和一杯温水。

  她怔怔地接过来,心里是感激的,但更多的却是初到陌生环境的不适与尴尬。

  倏然抬眼看了一圈,惜光才发现顾延树就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自己,心里莫名就安定下来。

  顾家大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副万年历,顾爷爷每天清晨起床的时候,都要走过去撕一页,过去的日子也随着薄薄的纸一同被撕去,不留痕迹。

  惜光看见上面印着鲜红的1997字样。

  惜光是属于那种安分又早熟的孩子,那时的她暗自想着,1997年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年份。

  这一年,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邓小平爷爷去世了,和桐小学还举行了追思会,她站在队伍的第一排,胸前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还有那个叫香港的地方,大人们说它回归了,都扬眉吐气似的围在电视前看直播,还有人一边喝酒干杯,一边兴高采烈地唱国歌……

  这一年,她来到顾家。

  这些事,惜光都记得很清楚。

  她开始崭新的生活,住进公主般整洁又漂亮的房间,衣食无忧。每天有家庭教师来家中授课,没有丝毫的压力。得到管家和佣人体贴地照顾,想要的东西只需开口。这是顾家给她的一切。

  而她唯一所能给予的全部回报,就是陪伴。

  陪伴顾延树。

  在和桐镇的时候,惜光就隐约知道,延树和寻常的小孩子是有些不一样的。回到顾家,他身上的那种不一样变本加厉,甚至带着骇人的戾气,尤其是在夜里。

  有一次,惜光半夜起来喝水,看到隔壁房间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她以为顾延树忘记关灯,放轻步子进去,却看见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僵硬地躺在床上。

  惜光的尖叫惊动了顾家上上下下,顿时引起一阵鸡飞狗跳。

  陆婉凉替一动不动的顾延树把被子盖好,第一次对惜光表示不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惜光从那以后才知道,很多个夜晚,顾延树是不睡觉的。他的梦里有怪兽,一旦睡着,就要经历一场穿肠破肚的杀戮,陷入深渊般的绝望里。

  那晚的事情或许是个导火索,惜光敏感地察觉到,顾家的气氛沉闷压抑起来。

  她对顾延树,心里有种满溢出来的愧疚和自责。她其实并不害怕他,那声脱口而出的尖叫纯粹只是一个孩子在毫无心理准备下,被所见的场面惊吓到而做出的自然反应。

  医生来了好几拨,他们在顾延树的病历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下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却一个个束手无策。

  给惜光上英语课的老师叫周齐,是个性情潇洒的人,曾独自周游世界,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见闻广博。如今走路说话,有股岁月沉淀下来的风姿。

  惜光默写完单词,认真向老师请教,怎么样才能够让一个人开心,让他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快乐。

  周齐知道她说的是顾家的小少爷,也忍不住叹息,说:“老师一生不相信命运,但相信因果,种因得果。你付出了一些东西,冥冥之中,便会得到另一些东西。你用心善待他,持之以恒,总有一天,他会回馈你以笑颜。”

  惜光懵懂不解,周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老师的意思是说,你只要真心对他好就行了。”

  惜光问:“一直对他好,就可以了吗?”

  周齐若有所思:“要做到,可没那么容易。”

  惜光继续请教,怎么样的道歉方式是最管用的。

  周齐望着这愁人的小孩儿,扑哧笑了:“跟他说对不起。重要的是记得告诉他,你喜欢他。喜欢一个人要说出来,对方知道了,也会很开心。”

  惜光学着电视里的姿势,九十度标准鞠躬,神情特别肃穆,跟顾延树作政治思想报告一般,她说:“对不起。我很喜欢你,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顾延树还是老样子,虽睁着眼,却不知焦点聚在何处,像在看着什么地方,又像什么都没看。

  惜光学着陆婉凉的动作,替他把被子盖到下巴尖,又仔细地掖好被角。

  周齐说,不说话的人往往喜欢听别人说,他们住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都很孤单。惜光表示了解,准备开启话痨模式,一个人没头没脑地说起来。

  她说:“今天中午的时候,我看见隔壁别墅的草坪里有一条雪白的大狼狗,顾爷爷说那不叫大狼狗,是谢家小霸王养的萨摩耶。我觉得它好像在对着我笑,哈哈哈,还有啊,谢家小霸王是谁?”

  她说:“我发现花房后面有架楼梯,可以顺着它爬到花房顶上,以后我们一起去上面看月亮吧?”

  她说:“今天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教了一首诗,里面有我的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惜光把麋鹿吊坠拿出来,放在他的眼前,学着催眠大师的招数慢慢晃着圈儿,玩得不亦乐乎:“延树,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这个。来,你看着它……”

  “延树,我觉得你在和桐镇的时候比较开心,你是不是喜欢待在外面,不想回家?”惜光念念叨叨像个老太婆一样,跟顾延树商量,“要不这样吧,等我再长大一点儿,能赚钱养你了,我就带你私奔。”

  这小姑娘天赋异禀,似乎偏爱“私奔”这个词,常常挂在嘴边。

  直到多年以后,顾延树蓦然把一枚戒指套入她的无名指上,说我们私奔吧,才算了了她平生的一桩夙愿。

  她说到口干,却没得到半点儿回应,也不气馁。回头看了看房门口,想想这时候应该没人进来,开始图谋不轨,凑近顾延树的耳朵轻轻地说:“延树,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你?你没反对,那就是答应咯。”

  惜光身体向前倾,缓缓张开手臂,环过顾延树的胸膛,微红的脸在他的肩窝上舒服地蹭了蹭。

  她下午看的那本《智慧背囊》上说,这样的拥抱能给人力量,不知道延树有没有接收到她的力量。

  惜光到顾家的第二年,陆婉凉看着医生送来的有关延树的检查报告,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做对了。顾延树对药物的依赖明显减轻,而且已经尝试重新开口说话,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意思。

  也是这时,陆婉凉才真正接受惜光,彻底打消把她送回鹿家的念头。

  惜光跟着陆婉凉去拜访了谢家,见识到了常听说的谢家小霸王长什么样儿,摸到了心怡的萨摩耶。

  “谢非年是老二,头上有个大哥,底下还有个妹妹。只有谢家老二最闹腾,被他父母留下来放在老爷子身边养,爷孙俩好作伴。”陆婉凉有意无意跟惜光聊起这些。

  “本来还应该带你去趟温家,顾、谢、温三家是世交,三个老司令曾经是战友,有着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陆婉凉说,“但是温家的人现在都在国外,屋里也空着,等他们一家子回来了就热闹了。温家也有个孩子,叫遇云,跟延树是同年生的……”

  还有常来找顾延树的那个孩子,叫宋渝生,不用陆婉凉说,惜光自然就认识了。

  顾奶奶最喜欢宋渝生,说他长大以后不得了,温温和和又风度翩翩的样子会迷死人,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勾人哟!

  顾爷爷冷哼一声,手里的一个炮,重重地落在棋盘上。顾延树走車,将了他的军。

  顾爷爷拍大腿:“一步走岔了!”

  顾奶奶拍手:“好了,咱们乖孙又赢了!晚饭加个菜!”

  惜光蹲在棋盘前,她看不懂那些阴谋阳谋和运筹帷幄,吸了口鲜榨的橙汁,咂咂嘴。顾延树也渴了,拿过她的杯子喝完剩下半杯,蔷薇色的嘴唇上覆盖一层晶莹,看着添了几分稚气。

  午后几缕太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屋子两旁的常青树木繁茂葱郁,枝叶摇晃,被风吹得唰唰作响。岁月静好,仿佛抹去了生命中所有丑陋不堪的疮疤与创伤,不再有人世的坎坷与无常。

  惜光默默地想,就这样吧。

  延树会逐渐从一个人的黑暗世界里走出来,她会努力习惯在顾家的生活,花圃的芍药会开花,墙角的树苗会发芽。

  就这样,让他们彼此陪伴,慢慢长大。

  那样的年纪里,她不懂一辈子的时间究竟有多长,天真地以为,如此下去,便是一生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