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残之谷长久以来于世隔绝,里面住着的是离向族人,他们世世代代在谷内凝结弗喻,安静又神秘。每到黄昏之时热情而暧昧的夕阳把谷中的一切都照出一个黑黑的剪影,周围的群山仿佛磁场一般吸回一群群在外的鸟。五颜六色的鸟在山上的树林中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偶尔被路过的行人惊飞,然后又很快落在树枝上继续欢快地吵闹。
自镜漫无目的地在林中走,他身上背着一个包裹还有一把剑。已经走了两天,想从天残之谷走出去并没有那么容易。现在天色已晚,自镜要在林中过夜了,他找来一堆树枝燃起篝火,顺便在远处设下一个陷阱,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等待今晚的晚餐。
自镜抬起头看见几只秃鹫在天空中盘旋,天边的火烧云眼见燃得一时不如一时,一眼一眼地退去,这张年轻的脸由于旅途的疲惫和天色一起黯淡。自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看他设下的陷阱有没有捕住什么猎物,但是每一次他都无功而返。这是自镜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饿着肚子躺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看着头顶一块澄澈的星空,仿佛透射着他离开天残之谷时的坚定和勇气。自镜闭上了眼,开始露出一种难言的落寞,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别的什么让自镜变得悲观。今天晚上的树林出奇的安静,自镜脑海里浮现着天残之谷的事。
他和乐为在幼时相遇,第一次见到乐为是在山脚的一个庄园里,那时她和她父亲一起来游玩。她是一个衣冠楚楚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一双杏眼透着些狡黠,时不时皱皱眉头,乐为幼年的声音十分好听,她小小年纪但是似乎什么都懂。她的父亲是当时天残之谷四大组织之一玄武的首领。
“即使出来玩也有见不完的客人要见。”乐为是这样说她父亲的。
父亲和大人们在正室谈事情,乐为一个人蹲在树下无聊地抠地上的土,斑驳摇曳的树影落在乐为身上。自镜童年在庄园里学手艺,那天下午自镜蹲在乐为旁边,把她抠出来的土和成泥,然后捏出各种形状。两人只是那样玩了一个下午,就熟识地像多年的朋友一样。乐为说:“你捏的这些土块像弗喻。以后我要请你来我家培养弗喻。”
“弗喻是什么?”自镜问道。
乐为指指这些土块说道:“这就是弗喻。”乐为解释得模糊,思维跳跃道:“我们来玩救人的游戏。很简单,假装你生病了,我把弗喻送给你,你的病就好了。”
“哦,我知道了,你是大夫。”
“不不不,”乐为觉得这比医术高明多了,但是又确实说不出高明在何处,于是改口道:“我是说,你很难看,然后我把弗喻送给你,你就会漂亮。”
自镜听完来了兴致,欢欢喜喜地说道:“行。”
乐为抓了一把泥,往自镜脸上抹。自镜一惊说道:“你干嘛?”
“别动!你得先变难看。”
“用水一洗就掉了。”自镜笑道。
乐为说道:“这只是一个游戏。”
乐为皱着眉头思考道:“我爸爸头上有一道疤,我爸爸小时候从树上栽下来,把脑袋磕破了。如果可以用弗喻,他为什么不用呢?”
自镜鹦鹉学舌道:“这只是一个游戏。”
直到一天乐为偷偷拿来一块弗喻,确实像一小块不规则的土块,但是颜色比土块漂亮很多,蓝色的半透明状,里面凝固着密密麻麻的小气泡。
“它真好看。”自镜说道。
“得了吧,这只是一块下等弗喻。”乐为不屑一顾地把弗喻收了起来:“以后,给你看更好看的。”
自镜那天他兴奋异常。早早地做完了一天的杂活,快到傍晚,自镜带着乐为去溪边捕鱼,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溪水湍急地向下流,肥美灵活的狂鱼在溪水中顺流而下,有时跃出水面。自镜一连叉住了两条鱼。乐为吃惊在一旁叫到:“好厉害!”
“哈哈,狂鱼贼得很,以前一条都叉不到的,”自镜挽着裤腿蹚着水走过来说道,“待会我们上山里逮兔子吧!晚上我们可以野炊。”
“山路那么难走,你不累吗?”
“唉,小姑娘就是娇气,你要是累了就在这等我。”
“我什么时候说累了?”乐为气呼呼地说道。
“对了,”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乐为从溪边捡起一个鹅卵石,然后掏出那块蓝色的弗喻。自镜问道:“你做什么?”
“以前我没有试过,”乐为说着把弗喻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费力地用鹅卵石把它们敲碎了,“咱们把这些渣渣喂到狂鱼嘴里。说不定它们能复活。”
自镜有些不解,“复活干嘛?我好不容易叉到的。”
“复活之后它就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了。”说完,乐为捏起细细碎碎的弗喻,撒进一条身体被刺穿的狂鱼嘴中,那鱼身体僵硬翻着白眼。自镜在一旁轻蔑又好奇地看着乐为的举动,说道:“吹牛。”
话没说完,自镜吓了一跳:那条鱼从乐为的怀中蹦了起来。乐为一惊,狂鱼从怀里蹦到卵石滩上。从鱼身里流出的血乱七八糟地沾在鹅卵石上,狂鱼扭动着血淋淋的被刺穿的身体,在地面打挺。
那时,自镜第一次就那么直观地认识弗喻,那个不起眼的土块似乎夺走了死神的力量。这一切给他的人生带来无与伦比的改变。后来自镜见到了乐为的父亲,那是一个看上去粗犷而又温和、慈祥的男人,自镜注意到他的额头上真的有一个不会被轻易察觉的疤。乐为的父亲说自镜是他们的族人要带他去天残之谷。
直到自镜离开,他在天残之谷一直在玄武组织里,寻找、制造、培育弗喻——那个曾经让死去狂鱼在卵石滩复活的“土块”。自镜在天残之谷探索弗喻的这十年,时光不经意地流逝。自镜要离开之前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男人的额头上不会被轻易察觉的一道疤上。
那天,乐为跟他说玄武势力渐颓这样下去早晚要被其他组织吞并。阳光炽烈,乐为和自镜坐在凉亭里看鱼,蝉声聒噪。
“这知了叫得人心烦,不过眼看着也叫不了几天了,跟咱们一样短命。所以说活着就应该快活一日是一日。前几天,迥来族的一个黄梓场跟我提出立约,我同意了。”
自镜盯着水里的鱼,他知道乐为在看他,他没说话。
离向族人都极其短命,这是收集、生成弗喻的代价。从古至今一直如此,但是最近几十年他们与外界接触发现了一种叫“黄梓”的药材,这种药材可以为他们延寿。他们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用组织内的弗喻换大量的“黄梓”。离向族需要“黄梓”就像沐族和迥来族需要“弗喻”一样。所以各组织纷纷与“黄梓场”立约。
“我知道你一直反对。”乐为说道,“别担心,所谓立约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
自镜思虑良久终于开口说道,“我决定离开天残之谷。”
这个决定实在让乐为震惊不小,她反应一段儿时间,笑道:“你对我有意见也不至于说疯话吧。”
“你不会没有察觉出来吧。”自镜认真说道,“天残之谷内出了问题。我们的弗喻不仅数量下降了,质量也下降了。天残之谷风气变了。”
“和以前是没法比,可大家都在努力改变啊。”
“改变?——我想去外面看看。”
“天残之谷有它的规则。”乐为冷冷地说道,“你想去外面看看?说得真轻巧,可你要是想回来,做梦的时候都难。”
“那就不回来!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破地方!”自镜突然变得十分激动。
“没错,”乐为有些难以控制地说道,“我父亲不该冒着那么大风险带你来这里受委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自镜闭着眼睛回忆起这段对话,有些东西堵在心里
自镜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他从来没有为乐为想过。这世界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简单了,他想离开于是离开了,可是乐为呢?乐为是他的朋友也是玄武的领导,她能离开吗?她不仅要培养生成弗喻,还要在各组织之间周旋,缓和各种关系,为玄武的存亡负责。
玄武没有黄梓来源上的保障就没有弗喻生成师来发展玄武,这是乐为的责任。
可是乐为还是解开了结界让自镜走了,她为自镜准备了地图。(后来这张地图自镜也没有看懂)
临行前,乐为轻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朋友一场——”
“……”
“那天是我不对,我太小家子气了。这是好事,我想了想应该支持你的。”乐为像往日一样笑道,“你出去也是玄武的人,外面的事我不太懂,但是不要告诉别人你是离向族人,被抓回来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风吹动树梢,叶子沙沙地响着,泪珠在脸上滚落到脖子上,留下一道道清凉的泪痕,泪水来得没有道理。自镜心里觉得舒服一点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呼救声把自镜吵醒了,他突然警觉地坐了起来:听说这片山林中有野兽出没!他拿起剑寻着那个呼叫声走去,月色朦胧,能够隐隐约约看到树影,自镜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声音是从前面一块断崖处传来的。月光照在那一整块大石头上,石头显得更加光滑。悬崖边缘有一群两眼发着绿光的秃鹫在空中错乱地飞着,一个女孩站在边缘快要被秃鹫拉扯下悬崖。月光下女孩的身影踉踉跄跄,口中不停地在呼救。
自镜的心忽然跳的很快,有股力量在胸膛里横冲直撞。他睡意全无,变得精神焕发,这感觉就是那天他在溪水边捉狂鱼时的亢奋。这是弗喻,这附近有弗喻在召唤他。远处女孩和秃鹫群还在艰苦地拉锯。自镜盘坐下来,闭目平神,缓缓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离向族人与弗喻身体与精神上的关联生来就被赐予。躁动难安,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弗喻时一样,只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身体机能的增强这种感觉变得越发强烈。过了一会儿,自镜平静下来,他才跑上前去。自镜从秃鹫群中一把甩出女孩挥剑刺进那些恶鸟的胸膛中,血溅在自镜的脸上,那些秃鹫眼中的绿光忽的灭了。秃鹫的目的并不在自镜,它们冲向自镜身后的女孩,女孩机警地从地下抱起一个包裹,向林中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