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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友同年谈洋务,两宫太后询功臣


  敉平西捻的捷报用六百里红旗快递送到紫禁城,仿佛给晒蔫的北京降下一场喜雨,军机大臣们拊掌称庆,皇城内外一片欢声笑语。从洪、杨金田起事算起,战乱延续了整整十八年,数千万人颠沛流离,其间还有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火烧圆明园,逼着文宗皇帝巡幸木兰,大清社稷风雨飘摇,几度山穷水尽几度柳暗花明,总算熬过来了,廷臣们仿佛看到了“同治中兴”的曙光。朝廷开去李鸿章的处分,官复原职,赏还双眼花翎和黄马褂,赏加协办大学士衔;封刘铭传一等男,郭松林、潘鼎新、周盛波等淮军将领赏了轻车都尉、云骑尉、恩骑尉等世职,其余将佐也各有恩赏。

  中秋节一过,李鸿章奉旨赴京引见。“引见”是朝廷的成规:凡七品以上文官四品以上武官,吏部和兵部都要将他们引见给皇上,以便皇上对他们的姓名相貌言谈举止有个大体印象。十余年来战火延绵,军情一日三变,领兵大员无暇千里赴京陛见皇上,不少人做了封疆大吏,代天子牧民一方,却与皇上互不相识,全靠驿传奏折和朱批谕旨沟通。李鸿章离开翰林院整整十六年,其间咸丰皇上龙驭宾天,同治皇上继承大统,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他从七品编修升至头品钦差,晋封伯爵,两宫皇太后对他却只见其字不见其人。

  李鸿章入京后住进了贤良寺。贤良寺位于东华门外的冰盏胡同(今天的校尉小学),雍正朝时是十三王爷允祥的王府,允祥过世后,怡王府改迁东江米巷,旧怡王府成了赴京大员的暂住驿馆,改名贤良寺。这座豪华官邸建筑恢宏,造工精巧,院内曲径幽廊竹树掩映,曲柳池塘游鱼喋呷,是闹中取静的地方。贤良寺有一百多间厅堂楼阁,足以住下封疆大吏的大小随员。内务府在这里安排了几十个仆役听差。李鸿章刚住进去,仆役们就送上鸭梨葡萄时令鲜果,如同侍候王公贵胄一般。李鸿章坐在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品着上好西湖龙井,望着窗外恬静景致,回想起趑趄坎坷艰难百折的军旅生涯,颇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正在遐想之际,外面突然有人拖着京腔长声通报:“协办大学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沈桂芬大人造访!”

  李鸿章心中怦然一动,隔窗望见一个身着仙鹤补服头戴红珠顶子的官员,不急不缓踱着方步进了贤良寺大门,正朝南屋走来。沈桂芬与李鸿章是进士同年,在翰林院共事五年。咸丰三年,李鸿章随吕贤基离京办团练,沈桂芬一直做京官,当过大理寺卿和副都御使,两年前做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

  李鸿章赶紧起身迎出去,站在垂花门下拱手作揖道:“啊呀,是经笙老兄台呀,一别十多年。怎么,头发都花白了?”沈桂芬比李鸿章年长五岁,笑眯眯道:“都五十岁的人了,整天替皇上操心,还能没有白发?少荃呀,‘古来征战几人还’?你福大命大造化大,居然活着回来了!”二人一面说笑一面进了正屋。

  沈桂芬不拘礼节,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少荃呀,当年你在翰林院指点江山,粪土前敌主帅,那副神态让人凛然肃然。我以为你是书生论道纸上谈兵,真叫你上阵打仗,非叫粤寇捻匪连皮带肉吃了不可。没想到你真行,不仅没被吃掉,反而把他们统统吃了,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李鸿章呵呵一笑,“老兄台,你把我说成杀人魔王了。其实,你我都是翰林出身,蛮斯文的嘛!说起翰林院,我还真想回去看一看呢——那可是朝廷的储才之地呀!”

  “唉!别提翰林院了,”沈桂芬叹了一口气,摘下大帽子,摸着剃得黢青的脑壳,“那个地方呀,面目全非,成了鬼子窟了!”

  “嗯,何以叫鬼子窟?”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逼着朝廷签下《天津条约》,其中第二款是:大清皇帝、大英帝国君主意存睦好,互派秉权大员,分驻大清、大英两国京师。两年后外国公使开始驻京。两宫皇太后本想让他们在崇文门外建公使馆,但他们咬住条约中的‘京师’二字不放,说九门之外不算‘京师’,一定要在城内建馆。恭邸只好答应,英国公使额尔金看中了东江米巷。东江米巷是风水宝地,北面是翰林院,南面是王府公府汇聚之地。额尔金要租用怡王府,恭邸不同意,让他重选;他又挑了继公府,恭邸还是不同意;他又挑了奕梁的梁公府。朝廷不能一推再推三推,只好另赏奕梁一处宅子,以每年一千两银子的租价把梁公府租给英国人。接着法国公使来了,要租肃王府。肃王是本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事涉国体,恭邸不答应,法使改选景崇的景公府,景崇正好获咎,住在私宅里,公府空着。既然英国公使开了先河,恭邸只好把景公府租给法国。接着俄、美、德等国公使也来了,都要求在东江米巷租用王府公府做公使馆。朝廷索性让各国公使聚在一处,也便于监视。洋人不习惯住中式建筑,更不习惯睡火炕,他们在公邸里大兴土木大加改造,把好端端的东江米巷折腾得面目全非,连名字都改了,现在不叫东江米巷,叫东交民巷了。前几个月,英国公使馆要扩建,非要占用淳亲王府和翰林院不可。王府都保不住,翰林院更难瓦全,已经拆得不成样子。附近居民怨声四起,谑称是‘望洋兴叹,与鬼为邻’。你若故地重游,恐怕认不出原先的面目了。”说到这里,沈桂芬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李鸿章对东江米巷记忆犹新,东江米巷不是某条巷子的名称,而是一片宅区的名称,是皇亲国戚簪缨贵胄的聚集地,怡王府、肃王府、淳亲王府、景公府、崇公府等大宅院府府相连,清一水的绿色琉璃瓦,清一水的朱漆大门威武石狮,亭台楼阁金马玉堂,苍松翠柏杨柳古槐,与寻常百姓家迥然不同。出入那片宅邸的不是龙子龙孙就是豪奴俊仆,要么就是乘绿呢大轿的高官,偶尔才有役夫提着宗人府颁发的腰牌,赶着驴车从侧门进入王府公邸,清除里面的泔水垃圾和粪便。听说东江米巷的王府公府大都挂了洋旗,李鸿章叹了口气说:“国家羸弱至此,真让人赧颜羞愧!”

  “还有更可气的呢,”沈桂芬啜了一口茶,把杯子往茶几上一蹾,“外国公使驻京是三千年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难免引起京城百姓惶恐不安。洋人奇装异服出街入市,洋女花枝招展袒胸露背,市井小民经常围观指辱,惹出不少事端。洋使团联名要朝廷在各馆设立官人马匹,随同洋人出入,弹压滋事百姓,所需经费由朝廷自理,真是岂有此理!但朝廷怕洋人,只好同意了。”

  李鸿章沉默了半晌,“既然《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约定我朝与泰西诸国互派秉权大臣驻在京师,朝廷为何不向英法等国简派公使长驻?”

  沈桂芬又啜一口茶,“泰西公使入驻北京后,朝廷也觉得应当派公使驻在泰西。但你看这满朝文武,有几个识洋文通夷务的?一说遣使出洋,全都成了缩头乌龟,谁都不愿去,一是语言不通,二是担心受辱,三是以为我泱泱中华历来是万邦朝仪的中央大国,怎能屈尊向夷国派驻使节。自五口通商以来,中国门户洞开,国内之虚实洋人无不洞悉,洋人之情伪我们却一概茫然,其中缘由,固有我朝与泰西诸国隔阂长久的原因,但洋公使驻节我朝,我朝却无使臣驻节外国,总不是个办法。哦,想起来了,美国地广人稀,正在修造太平洋铁路[1],亟缺开山凿石的劳力,以月银六两六分的价格雇用五万华工赴美国筑路,运费食宿皆由美国出资。此事一提出,廷臣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中华之劳力岂能出洋效力?有人说此乃中美皆有利可图的大好事情。我与恭邸算了笔账,月银六两六分,这种劳金价比江浙富饶地区的劳金高两倍,是贫苦人家可望而不可即的善价。朝廷只要每月支付四两六分,就能募足五万劳工,另外二两可留做国用。一人扣二两,五万劳工每月就可得十万,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万。去年户部岁入也就是八千七百万两。这是于国于民于洋人三得利的大好事,何乐不为?恭邸同意了。五万华工出洋不是小事,朝廷不能不管不问,得派员先去美国考察。但泱泱中华没有精通洋务之才。美国公使蒲安臣恰好任职期满,恭邸奏请两宫皇太后允准,赏他二品顶戴,去美国充任中外交涉事务大臣,另派记名海关道志刚、礼部郎中孙家谷会同办理。这种安排虽是权宜,毕竟有胜于无。蒲安臣代表朝廷与美国政府签了一纸《中美续增条约》,文稿刚送回国。事情虽然办成了,毕竟是洋人代理。堂堂中华使臣由洋人充任,也够让人赧颜的。”

  李鸿章不胜感慨:“我国闭关锁国几百年,极缺洋务人才。当今国门已经洞开,中外交往互通有无是大势所趋,恭邸不是办了京师同文馆吗,就调教不出几个适合出任公使的人物?”沈桂芬无奈一笑,“同文馆恐怕走了大弯路。”“嗯?”

  “同文馆办了六七年,聘了几个洋教习,由总税务司赫德出任监察。朝廷要三十岁以下科举正途出身者和五品以下满汉官员自愿报名入学,专习英语和格致之学,三年为期。但是,士子们都怕背上‘洋奴’恶名,宁愿抱残守缺啃四书五经,一些王公贵胄部院大臣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抵触,不肯劝门生弟子入学。京城里的绅民恨洋人,凡是与洋务有关的都与‘鬼’字沾边。洋人叫洋鬼子,恭邸排行老六,管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天天与洋人打交道,皇亲贵胄叫他‘鬼子六’,同文馆学的生员自然成了‘孔门弟子,鬼谷先生’。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成立那年,从神机营衙门调了一批官员出任办事章京,北京绅民把洋公使叫‘鬼使’,把办事章京的差事叫作‘神差’,合起来是‘鬼使神差’。这些年来,愿意入学者只有寥寥二三十人。这些人年岁偏大,反倒不如少年学得快。时至今日,同文馆还没化育出像样的洋务人才。”

  李鸿章道:“你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天天与洋人打交道,能讲几句洋话吧?”沈桂芬呵呵一笑,“会两句‘好阿油,三克油’(How are you, Thank you)之类的应景词。”沈桂芬发音吐字怪里怪气似像非像,李鸿章不由得“扑哧”一笑。

  沈桂芬道:“听说你在上海做五口通商大臣时也学了一点儿洋文?”李鸿章笑道:“彼此彼此,会两句‘哈罗,好肚油肚’(Hello, How do you do)。”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安徽腔,更是怪里怪气。沈桂芬打趣道:“把我的好阿油和三克油放到你的好肚皮里,好肚皮就成了油肚皮了。”二人不由得捧腹大笑。

  李鸿章道:“经笙兄,刚才说到向泰西各国派驻使节,依我看,郭嵩焘倒是蛮合适。”李鸿章、沈桂芬与郭嵩焘是进士同年,李鸿章在曾国藩麾下效力时,曾与郭嵩焘共事,很谈得来,他出任江苏巡抚后,曾请郭嵩焘就任苏省粮台,后来又与曾国藩联衔保举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郭嵩焘到广东后与时任浙闽总督的左宗棠关系极恶。湘军攻克金陵后,汪海洋率太平军余部逃到闽粤交界处,左宗棠要把太平军驱入广东,郭嵩焘要把太平军赶到福建,二人各打各的算盘,几番磋商谈不拢,上折子打起文笔官司来。鉴于荡平太平余军部是当务之急,朝廷为统一事权,成全了左宗棠,委屈了郭嵩焘,以筹饷不力的罪名把他开革了。

  沈桂芬犹豫了一下,“你是说筠仙?”“对,他在上海做苏省粮台时对洋务极为关注,悉心研究洋务,通达夷务治体,不妨让他出使泰西诸国。”

  沈桂芬道:“筠仙与你我是同年,此公勤恳笃实,但廉谨有余应变不足。他与左宗棠闹生分,朝廷委屈了他,筠仙兄抱屈忍辱心中不平。两年前朝廷让他署理两淮盐运使,他负气推辞,宁肯在家闲居。他行吗?”

  李鸿章与郭嵩焘投缘,不失时机为他复出使力气,“用人当用其长避用其短。领兵打仗筠仙兄是下驷,治理地方是中驷,处理洋务是上驷。”

  “既然你有心荐举筠仙兄,见到恭邸时不妨找个话缝提一提,先让他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效力。”

  “我是疆臣,说话的分量怎能与兄台相比?”

  沈桂芬狡黠一笑,“此话差矣,正因为你是疆臣,所以才起大作用。恭邸没见过你,难得有机会聆听你的建言。你保举筠仙兄出山,他必然征询我的意见,我再点头附和吹捧两句,此事才有指望。”

  李鸿章点了点头,把话题转到拜谒两宫皇太后的礼仪上:“我离京十五六年了,对朝中规矩陌生得很,陛见两宫皇太后有什么规矩,是三拜九叩还是二拜六叩?还望兄台给以指教。”

  “二拜六叩,两宫皇太后毕竟是千岁娘娘嘛——只有敬天拜地、陛见皇上、拜祖先才三拜九叩。至于规矩,还是老规矩,你当过翰林,面圣如仪嘛。”李鸿章哂然一笑,“我做翰林时位在七品,只有万寿节、元旦和冬至三大节才有机会进宫朝贺。但七品芝麻官列在班尾,距皇上御座好几十丈远,跟在廷臣屁股后面起伏跪拜,山呼万岁磕头如仪,连皇上长的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沈桂芬笑道:“彼此彼此,我那时不也是七品编修吗?噢,有件事不能不提,当今的内廷总管安德海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贪得无厌,别看只有六品顶戴,门包是少不了的。否则,你在朝房等着面圣,他夏天不上茶冬天不给暖,再次面圣时,他能把你挡在东华门外,搞得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李鸿章吃了一惊:“嗯?全国的督抚司道官员陛见皇上,难道要听任一个内廷太监宰割?”“唉——这是积年陋习,谁改变得了?廷臣们在朝房等待传唤,往往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道光年间,有人为了让太监安排点茶水果子扇子椅子,私下里给管事太监一点碎银子,谁想到竟然勾起太监们的贪欲之念,这几年愈演愈烈,成了陋规,不给门包大热天连口水都喝不上,而且门包行情不断上涨。安德海是西宫太后的大红人,除了恭邸外,哪个廷臣没受过他的窝囊气!”

  “兄台,需要多少门包?”

  沈桂芬伸出一个指头。李鸿章心想安排点茶水果子,一两银子已是老高的价码,但沈桂芬既然说了“行情不断上涨”,只能往高里猜:“十两?”沈桂芬摇摇头说:“一百两!”李鸿章吃了一惊:“一百两!好家伙,我带勇打仗,死一个勇丁,也就发四十五两抚恤银,这茶水果子钱可是两条命的价钱呀!”

  “嘘——”沈桂芬把食指放在唇上,“隔墙有耳——这贤良寺归内务府管。”

  李鸿章越发莫名其妙,“兄台乃堂堂协办大学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还怕安德海?”沈桂芬小心谨慎地向窗外望了望,站起身把房门关紧,“少荃,京师不比你的钦差大臣行辕。你在外省天高皇帝远,一投足惊天动地,一开口从声如雷。廷臣则不然。说起来我也是头品顶戴仙鹤补服,但京城里的皇室宗亲王爷贝勒多如牛毛,哪一个不比廷臣金贵?不论是红珠顶子还是珊瑚顶子、水晶顶子,戴戴摘摘全凭两宫皇太后一句话。安德海小人得志,还是小心为好。”

  “一百两银子非给不可?”李鸿章压低声音道,他实在不愿以封疆大吏身份讨好一个内廷太监。

  沈桂芬道:“你可听说过前明崇祯朝的故事?”“嗯?”“巡疆御史向崇祯皇上递手本,递一个手本太监要收三两银子,没有银子手本就递不上去。兵部尚书傅宗龙得罪了皇上,奉旨入刑部大狱,狱卒要收门包,过一道门收一份银子。到了‘天下太平’门前,傅宗龙的银两用罄了,狱卒却不依不饶,昔日的堂堂大司马虎落平阳,只好席地而坐,叫家人去取。碰到这种积年陋规,还是顺势而为的好。”

  这些年来,李鸿章接到的谕旨都钤有“御赏”和“同道堂”印鉴,表面上看,廷臣与皇室上下同心和衷共济,但印鉴背后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和私相倾轧。廷臣与皇太后近在咫尺,可以通过她们的眼神和语气推想天家喜怒,外省封圻远在天边,连推想都无法推想。李鸿章从沈桂芬的言谈中体察出两宫皇太后绝非摆设,而是一言九鼎的“太上皇”。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明天我要面见两宫皇太后,兄台有何指教?”

  沈桂芬道:“有些话只能关起门来说。皇上年少,朝政实际上由两宫皇太后与恭邸联袂裁决。一国三主,分歧龃龉在所难免。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之初,不谙政务,对恭邸倚重较多,经过多年历练,她们对政务已了然于胸,叔嫂的想法有时南辕北辙,芥蒂越来越深。前两年,两宫皇太后为一件区区小事与恭邸闹生分,明发上谕免了他的议政王头衔,但恭邸树大根深,又有醇王爷求情,两宫皇太后退了一步,命他依然主理朝政,但议政王的头衔再未赏还。现在恭邸虽然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两宫皇太后的关系却很微妙。所以,你陛见两宫皇太后时不要盛赞恭邸,在恭邸面前也不要为两宫皇太后唱高调。东宫太后为人谦和,讷讷无言,西宫太后为人警敏,锐于任事,性情露于言表,恐怕是武则天式的铁腕女人。要说面圣时该注意什么,你只须记住六个字:少说话多观察。这天下,毕竟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君臣关系微妙得很,远近亲疏全在毫厘之间。你若与两宫皇太后投缘,即便直言强谏,她们也能包容,若不投缘,就是曲意逢迎、事事顺遂,她们也不愿听你多讲。若是不知深浅,冒犯了她们,那么——”沈桂芬从茶几上拿起一粒葡萄,“啪”的一声挤碎了。

  李鸿章拱手道:“多谢兄台指教。”

  沈桂芬嘿嘿一笑,“还有一件事相告,陛见两宫皇太后前最好在膝头缚上两只护垫,两宫太后与臣子谈话很少赏座。你位居封疆起居八座,难得膝盖骨打弯,伏地久跪的滋味可不好受。告辞了,少荃,得闲时到寒舍一坐,咱们再把酒临风小叙旧谊。”

  翌日清晨,李鸿章鸡鸣即醒,望着窗外点点晨星,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在天井中打了一套太极拳,然后用盐水漱口,洗面,略用早点。刘斗斋把一套崭新的朝服准备好。李鸿章穿上超一品蟒袍补褂,戴上朝冠朝珠,披上锦绣端罩,思忖着怎样与军机大臣们应酬,面圣时讲什么话,讲到何种地步才恰到好处。

  两宫皇太后颁下懿旨:赏肃毅伯李鸿章紫禁城骑马,以示荣宠。李鸿章自然不能乘轿,他骑了一匹白马,在七八名淮勇护卫下来到东华门。东华门外停了十多乘绿呢大官轿,他递了牌子,在太监引领下进了紫禁城。

  军机处在永巷南口西侧,原是侍卫们歇息的朝房。雍正年间朝廷在西疆用兵,北京与西疆之间的军务文书雪片似的飞来,军务成了朝廷的第一要务,早先的军国大事都由上书房大臣料理,后来上书房大臣成了虚设,军机处成了中枢。军机处保留了满洲人入关前的习俗,进屋就是大火炕,炕上有炕桌,军机大臣们盘腿坐在炕桌上处理文牍,依墙有一排镶着铜叶子的大木柜,柜子上堆满了插有黄签的文卷案宗,大门旁有一座西式自鸣钟。文祥、宝鋆等军机大臣来得早,他们与李鸿章初次见面,一番寒暄一番吹捧一番自谦,全是“久仰久仰”、“功勋卓著”、“文韬武略”、“军兴名臣”、“朝廷砥柱”之类的雅词。李鸿章温文尔雅应对裕如,给廷臣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寒暄完毕,一名身穿黄马褂的三等侍卫亲自给李鸿章牵马,两名带刀侍卫鹿行鹤步紧随其后,陪他进入紫禁城。李鸿章南征北战,骑术一点不比侍卫们差。但在紫禁城骑马仅是一种仪式,不能随意驰骋,一招一式全由牵马侍卫控制,与其说是荣宠不如说是束缚,李鸿章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侍卫牵着缰绳引马前行,过御河石桥,经文华殿,来到巍峨庄严的太和殿前。三十二个带刀侍卫威风凛凛站在太和殿的五层丹陛上,如同仪门上的铜钉一般纹丝不动。太和殿左庑是文渊阁,右庑是体仁阁,从康、雍、乾直至道光朝,历代皇上都在这里会见百官宣读诏旨。但两宫皇太后是女人,宗室和廷臣们引经据典,不让她们坐镇太和殿,她们也不便从内廷出来,改在养心殿垂帘听政。

  太和殿就是“紫禁城骑马”的终点,李鸿章下了马,朝景运门走去。他按照沈桂芬的授意,头天晚上派刘斗斋给安德海送了一百两银子门包,安德海自然领情。他见李鸿章走来,一脸谀笑迎上前去,开口就是公鸭声:“肃毅伯一路辛苦,在下是长春宫总管安德海,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在这儿候着您,领您去养心殿。”

  安德海的口碑极劣,李鸿章初次见面就觉得此人谦卑的言辞下掩藏着油滑,是个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但是廷臣们都让他三分,自己也没有必要得罪他,拱手道:“安公公,鸿章是疆臣,初次进宫拜谒两宫皇太后,如有失仪之处,还望公公指教。”

  安德海笑嘻嘻道:“在下听说您老是翰林公出身,宫里的礼节不用说您也知道,虽然烦琐一点儿,无非就是三拜九叩、磕头如仪而已。两宫皇太后问什么您就答什么,不问不答即可。”

  李鸿章跟着安德海进了乾清门,穿过月华门和遵义门,绕过一面鸳鸯戏水琉璃照壁,向东走了几十步,才见到“养心门”匾额。养心门规制不大,左右各有一座镀金铜狮,进门是一对造型精美的铜鹤香炉,后面是金碧辉煌华丽夺目的正殿。李鸿章头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的大殿和饰物,颇有一种步入云霓仙界之感。

  养心殿正中是皇上的御座,上方挂着雍正皇帝的御笔“中正仁和”匾额,御座后面的木制屏风上刻着乾隆的御制对联:“保泰常钦若,调元益懋哉。”两宫皇太后不在正殿,而在东侧的“随安室”——即东暖阁——接见臣工。安德海把李鸿章引到东暖阁,低眉通报道:“太后,肃毅伯李鸿章来了。”

  “叫他进来。”李鸿章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提起精神款步而入,只见暖阁东面有一幕精工细织的明黄纱屏,纱屏后坐着两个仪态端庄的女人,年纪三十余岁,但李鸿章隔着纱屏看不真切,朦朦胧胧觉得她们穿着鹅黄缎细绣五彩云水金洋全龙袍。他怕失礼,不敢凝视,屏纱后坐着的毕竟是母仪天下、代行天子之令的两宫皇太后。他啪啪两声打下马蹄袖,朝前迈步跪下,朗声道:“臣李鸿章恭请两宫皇太后圣安!”行了二拜六叩首大礼,然后屏息静气,等候两位太后发问。

  李鸿章翰林出身,足以说明学识渊博才华出众,他从戎带兵十五年,从未遭受重大挫衄,足以说明文韬武略超众非凡。两宫皇太后虽然位高权重,眼前却是一个功高勋著的陌生名臣,不由得心中涌现少许莫名的敬畏。她们隔着屏纱仔细观察,只见他长身鹤立,乌发黑髯,神清气朗,举手投足分寸得当,即使跪在地上,依然有一种卓然超拔的气质。两宫皇太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养心殿的空气略显凝重肃穆。过了半晌,慈安太后才讷讷问道:“你就是李鸿章?”

  李鸿章刚刚说过“臣李鸿章恭请圣安”,他觉得皇太后的问话有点奇怪,但不能表示诧异,重复了一遍:“臣是李鸿章。”

  “今年多大岁数?”依然是慈安皇太后在问话。“臣今年四十五岁。”

  “在翰林院当过差?”

  “是的。”

  “哪一年出京的?”

  “咸丰三年,至今整整十五年了。”

  这些情况两宫皇太后是知道的,慈安太后不善言谈,明知故问,颇显唐突。慈禧太后素知慈安太后接见臣工时经常不得要领,接过话头引向正题:“大清开国就有引见制度,不论是封疆大吏还是郡守县令,都由皇上临轩策遣。这些年来,国家多难,没完没了地打仗,朝廷不能把因功奏保的人一一叫到北京,不知不觉之间,引见制时续时断。你从翰林做到封疆,我们姐妹二人竟然没有见过你。”

  “臣在千里之外,虽然没有机会目睹天颜,不能亲耳聆听二位太后训导,却一直将臣所管辖的人事和局势一一奏报朝廷,并从谕旨中获得天启。”李鸿章恪守臣子本分,回答十分得体。

  慈安皇太后插话道:“你们李家兄弟几人?”

  “回太后话,臣兄弟六人,有四人为朝廷效力。大哥李瀚章现任湖北巡抚,三弟李鹤章几年前打仗受伤,他仅有尺寸之功,朝廷却颁赐三品顶戴,赏穿黄马褂,恩准他回家荣养。六弟李昭庆亦曾在军中效力,朝廷也赏了三品顶戴,外放道员,他因身体不佳叩请回籍。臣鸿章一家沐浴国恩,谨此叩谢天恩。”说到这里再次把头深深扎向地面。他很想为父亲李文安说两句话,父亲在剿捻战争中为国捐躯,但两宫皇太后没问,他不便画蛇添足。

  寥寥几句问答,两宫皇太后发现李鸿章是恪守“君臣父子”人伦秩序的儒臣,恢复了位高权重的优越感,僵凝的气氛和陌生感渐渐化解,谈话也顺畅了些。

  “李鸿章,捻寇已经荡平,你准备怎样处置淮军?”声音是坐在西面的皇太后发出的。李鸿章虽然看不清两位太后的模样,已能分辨出哪个声音是东宫的,哪个声音是西宫的,东太后莺声燕语声气柔弱,西太后则是一口爽朗清晰的京腔。

  李鸿章深知汉员统重兵乃朝廷大忌,但有曾国藩的前车之鉴,裁军不宜过速。曾帅甫克金陵就将湘军裁去大半,非但没有得朝廷好评,反而招来抱怨,因为当时捻军势力正盛,非重兵不足以剿灭。于是他答道:“淮军乃百战劲旅,现有一百二十五营六万余众。臣以为,中原甫定,南北尚存流寇伏莽尚须肃清,中原大局即定,可以裁撤疲老酌留精锐。臣请裁撤五十营,保留七十五营,留三万五千人马,将其派遣至苏鄂直鲁四省,协助各地督标抚标扫荡残余流寇。”

  慈禧太后道:“西北还有回民叛乱需要平定,淮军是百战之师,不妨多留几营人马。此事你与军机大臣们仔细筹划,分批裁撤,酌留精锐。李大人,朝廷拟叫你出任湖广总督,让你哥哥李瀚章出任浙江巡抚。现在国家内乱初定,你有何治国安邦的想法?”

  这是一个大题目,无异于考问疆臣有什么调鼎之策。李鸿章事先考虑好了,安然答道:“臣以为,天下甫定,富国强兵却不可稍存松懈。治国之道在于自强,自强之道在于强兵,而强兵又以制器为先。自道光朝英夷开衅以来,我朝内忧外患齐头并进。不是我朝文臣武将不善于治军,而是我军器不如人。臣以为,大清欲自强,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必须造就制器之人。我朝文人士子沉浸于章句小楷,以至于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曾侯收复安庆后审时度势,立即着手筹办安庆内军械所,选用民间制器之人徐寿和华蘅芳等人,并于同治五年造出明轮汽船‘黄鹄’号。臣署理两江总督时师承曾侯,与他联衔奏请枢廷,设立江南制造总局。臣以为,朝廷不妨以富贵功名为鹄的,倡导声光化电、算学矿学汽机学等,专设一科,开科取士,十数年后,朝廷方有业精艺成之人可用。”

  慈禧太后沉默片刻,就这个题目谈开:“造就制器之人确是良策。你去湖广后,可以不拘一格为朝廷延揽人才。至于以格物之学开科取士,涉及抡才国本。科举之制,说来有一千多年了,唐宋元明清五朝都以‘四书’‘五经’为本,民间士子都以科举为晋身之途,全国莘莘学子少说也百万之众。有多少人苦其一生,熬得皓首穷经!要是突然改为以格物之学开科取士,士子们耗费多年心血学成的东西全成无用之物,全国上下难免会物议沸腾。再说,上至国子监下至府学县学,有几个懂格物的?有几个懂声光化电的?哪能一下子就找出成千上万个师傅?李大人,你的建言很好,但实行起来不大容易,还得从长计议。”

  “格物之学、声光化电是西学。臣以为,朝廷不妨选派一批人涉海留洋,十数年之后,可为中国培养一批造就人才的师傅。”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这个建言好,你与恭亲王和大学士们,还有曾国藩商议一下,拿出一个章程来。”

  “臣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讲吧。有人说‘忠言逆耳’。我看呀,应当叫‘忠言利耳’。只要对朝廷有利,什么话都可以讲。”

  “臣以为,中国数十年来不能御强敌于国门之外,实在是因为缺少一支海军。大清朝海疆万里,西洋兵轮迅如奔马、疾如飘风,远非我朝水师木舟可以抵挡。中国要自强,必须建立一支海军,以利海防。”

  慈禧太后点头道:“这是公忠体国之言。两年前左宗棠上过折子,请在福州筹办造船厂,朝廷允准了,派丁宝桢出任船政大臣筹办造船厂,那时朝廷就有筹办海军的意思。但造出船来不能总是聘用洋匠驾驶吧?中国得有自己的船主、看盘和管车。左宗棠奏请开办福州船政学堂,聘请英国人嘉乐尔出任学长。据说此人曾在英国的格林尼兹皇家海军学堂担任教习。几个月前,丁宝桢上折说船政学堂招了一批学生,由于校舍未成,先在城外的定光寺上课。真有意思,暮鼓晨钟的古刹竟然传出洋教习的声音——廷臣们都说‘曾左李’是军兴名臣,我看,你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听了这番话,李鸿章品味出慈禧太后绝非一般妇道人家。沈桂芬说她“为人警敏,锐于任事”,“有武则天之心”,也不是虚评。他颔首低眉道:“皇太后居庙堂之高,洞见万里,明察秋毫,此乃举国四百兆绅民之福祉。”接着话锋一转:“臣以为造船非一日之功,眼下只能建造几百吨的小船,距离建造大兵轮还有天壤之别,而加强海防,筹办海军却不宜久拖。”

  “办海军需要多少银子,你算过吗?”

  李鸿章道:“臣任苏抚时,曾与赫德、戈登、马格里等洋人议过,粗算起来,组建一支海军大约需要三十只舰船,一艘巡防近海的蚊船(炮舰)需要十余万两银子,能出海作战的碰快船(驱逐舰)需要三十万两左右,铁甲船费用更巨,还得建造相应码头、购买炮子军械等,粗算大约需要两千万两银子。”

  “当今中国强敌环伺,我何尝不想有一支海军,御强敌于国门之外?但是,两千多万两银子,说来只能望洋兴叹。”

  “臣以为,两千多万两银子的确为数甚巨,若分拆成十年,化整为零,聚沙成塔,终归能建成一支海军。”

  “筹办海军是长远大计,只是眼下库银腾挪不开。捻寇刚刚敉平,百废待兴。恢复战乱省份的民力要钱,平息陕甘回民造反要钱,河工积欠甚多也要钱。说来你不一定信,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我有心重建园子,但国事多艰,几次话到嘴边都没跟户部张口。李大人,你不妨在京城多待些日子,与军机大臣们和部院大臣们从长计议。海军——迟早是要办的。”

  两宫皇太后与李鸿章谈了半个时辰。李鸿章从来没有跪过这么久,虽然事先在膝盖上加了两块垫子,依然跪得两腿麻木,在太监安德海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身来。

  “李大人,过几天我派宫廷画师给你画一幅写真像。”

  李鸿章有点困惑,低眉颔首道:“臣尺寸微功,怎敢叫宫廷画师写真留像。”慈禧太后道:“你为朝廷立了大功,封了肃毅伯,连个写真像都不留,朝廷怎么面对史书?将来我们跟子孙后代说起敉平长毛、打败捻寇的李大人,儿孙们却不知道你相貌如何,岂不遗憾?这也不算什么特殊恩典,凡是封爵的,连你手下的一等男刘铭传,朝廷都会让宫廷画师写真画像,存放紫光阁。”

  “臣谢恩领旨。”他倒着步子退出东暖阁。

  李鸿章的身影消失后,慈安太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西宫,这么一个大英雄,没见到他时我心里有点儿紧张。可他对咱们姐妹俩还是满恭顺的。”西太后自信一笑:“一开始我也有点儿紧张,但过一会子就回过味来。什么叫‘奉天承运’?这就叫‘奉天承运’——皇家的权力是老天爷给的,文武百官就是功劳再大也大不过天,只能是皇家的奴才。”

  东宫莞尔:“是这么个理儿。你觉得他这个人怎样?”

  “是一个有见识、公忠体国的好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