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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淮军公所庆大寿,盛家父子买前程


  同治十一年(1872)春节,保定府缙绅百姓打年锣喜鼓,游市上灯,喜洋洋张罗着过大年,家家户户祭祖宗敬百神避晦气,剪窗花缝新衣包饺子,宗族祠堂和城乡村镇的秧歌队高跷队腰鼓队你方唱罢我登场,铜锣铙钹敲得震天价响。偏巧正月初五是李鸿章的五十大寿[4]。淮军公所张灯结彩,人气高炽,盛友如云,花炮爆竹二踢脚麻雷子蹿天猴“乒乒乓乓噼噼啪啪”炒豆子似的响个不停,红红绿绿的爆竹残屑飞飞扬扬,满城都是弥漫不散的硝烟。

  从下午申时起,直隶的司道府县官员和在籍绅士们就提着礼盒拿着红单,蜂集蚁聚一般来到淮军公所,大批京师同年故吏裨将家乡亲友文人墨客也千里迢迢赶到这里,送来各种贺礼寿联和颂词。在淮军公所大照壁东西两侧,武弁的高头大马、文官的绿呢大轿、缙绅的四人抬暖轿、二人抬肩舆、眷属们的驮车骡车,迤逦排开,占了整整一条街。保定府的绅民百姓无人不知今天是总督大人李鸿章的五十大寿。

  近些年来,李鸿章官运亨通,由湖广总督改任直隶总督,直隶总督是天下总督之首,管着畿辅重地首善之区,两年前朝廷撤去三口通商大臣衙门,增设北洋大臣衙门,命李鸿章以钦差大臣坐镇北洋,接着又授他东阁大学士。这个头衔非同小可,大学士头衔前加挂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东阁是朝廷惯例,官场上视六个阁殿大学士为“相国”或“揆席”。李鸿章集省治、洋务、海防三权于一身,权势熏天。他冬春驻节保定的总督衙门,夏秋驻节天津的北洋大臣衙门,这两个衙门成了炙手可热的地方,投机取巧之徒、逢迎谄笑之辈趋之若鹜。

  淮军公所是同治九年(1870)经两宫皇太后允准兴建的,占地二十五亩,规模与提督衙门相仿。李鸿章带头捐款一万五千两银子,并号召各地准军将领认捐,周盛波、周盛传、周馥、丁汝昌、叶志超等六十三位淮军将领总计认捐五万五千多两银子,雇用南方能工巧匠,营造出一大片粉墙黛瓦的徽式建筑。公所共有四个院子,设有军械库、办事房、迎迓送往的客厅和茶座,还设有昭忠祠和祭场。昭忠祠和两庑壁上全是彩绘图画和文字,记载着淮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血战沙场的英勇事迹。昭忠祠的供案上有近万块大小神牌,密密麻麻写着捐躯将士的姓名。李鸿章选择淮军公所做贺寿场所自有一番用意:他是淮军的缔造者,在这里庆寿是再合适不过的。

  赵小莲是个喜欢排场的人,为了夫君的五十大寿煞费苦心。一个月前她就开始张罗,指挥仆役们把淮军公所的大门立柱房椽窗棂擦得纤尘不染,门前的威武石狮披红挂绿,大堂内的“钦差大臣”、“一等肃毅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直隶总督”、“北洋通商事务大臣”等官衔牌油饰一新,在仪门至大堂的院落里挂了五十盏红彤彤的西瓜灯笼,大堂正中的墙上贴着一幅金粉红底巨幅“寿”字。仆役们在二院天井里搭了一个两丈多宽的戏台,台下摆了二十四张八仙桌,还在东西两庑抄手游廊摆了上百张杌子和条凳,足可供四百人观戏。她专门从合肥请了几个厨子,准备了徽式筵席,从北京请了三庆班,要热热闹闹演几天折子戏。

  刘斗斋穿着崭新的八品武弁补服,神气十足站在门口迎迓来客。他跟了李鸿章整整二十年,鞍前马后辗转各地,既是长随又是保镖,既是车夫又是厨子,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跟随李鸿章南征北战的营官哨长们大都戴了红顶子蓝顶子,唯有他没有高升——不是李鸿章不想为他谋取一官半职,而是他才能不逮,既不会领兵作战,又不能为官一方,只是养马驾车侍候起居的好手,李鸿章给他安排了一个司阍。紫禁城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是六品衔,李鸿章不愿越位,给他一个八品武官头衔,刘斗斋的野心也不大,很知足。相爷门前八品官,威风光彩非比寻常,直隶总督的属官和淮军将弁到衙署办事,都得从这位门神前面经过,打个招呼赔个笑脸,有头脸的老淮军叫他一声“刘头儿”,资历浅的叫他一声“刘大人”、“门爷”,初来乍到的陌生人难免要递上一点门包,刘斗斋知道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他对李鸿章知根知底,何时忙何时闲,愿见什么人不愿见什么人,都能揣测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此刻,他正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通报:

  “直隶按察使张树声大人和夫人到!”

  “直隶布政使钱鼎铭大人和夫人到!”

  “天津机器局会办邵有濂大人到!”

  “河工帮办盛康大人和营务处帮办盛宣怀父子到!”

  “‘盛’军总兵周盛波、周盛传二位大人到!”

  在签押房内,七八个书办胥吏忙手忙脚登记客人的姓名和红单,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引领客人们拜会主人。

  李鸿章头戴熏貂皮暖帽,冠顶上的镂花金座嵌着一颗红宝石、两颗东珠,脖上挂着一圈绿松石朝珠,貂皮朝服的前胸、后背和两肩各有一条正蟒,片金海龙纹披领上绣着两条行蟒,足下蹬着一双崭新的乌黑白底朝靴。赵小莲身穿宝蓝色宽袖一品诰命夫人盛装,配着八宝立水下摆,脖子上挂着祖母绿朝珠,一头乌丝云鬓堆鸦宝髻玲珑,五色金钗插满头,她踩着三角粽子似的金莲玉立在丈夫身旁,笑眯眯应对八方来客。大堂内人声鼎沸,打躬的、作揖的、行礼的,问安的、寒暄的、矜持的,飞媚眼的、拉近乎的、套交情的,胁肩的、谀笑的、执手的,嗡嗡嘤嘤,吵吵嚷嚷,一张张脸全都像绽开的菊花,开锅似的热闹。

  “两江总督衙门专使赵烈文先生到!”

  刘斗斋的吆喝声刚落,身着亮缎夹袍、头戴栽绒嵌玉暖帽的赵烈文一脚踏进大门。他是曾国藩的亲信幕僚,虽是布衣却参与机要,曾国藩多次要保荐他做官,他都坚辞不受。这两年曾国藩的身体日益衰弱,文牍奏稿大都由他担纲主笔。他受曾国藩委托,专程从江宁赶来贺寿,李鸿章自然要另眼相待,夫妇二人赶紧迎上去。李鸿章拱手道:“惠甫兄,久违了。”

  赵烈文行礼道:“曾夫子特派在下前来贺寿,祝伯相大人福寿延年。”

  “谢恩师问候。恩师近况可好?”几年来,曾国藩连续上疏朝廷,请求回乡养病,不知出于何种想法,朝廷始终未予允准,致使他长年抱病理事,两江总督事重且繁,曾国藩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赵烈文道:“大不如前了。在下临行前,曾夫子想亲笔写信,无奈目力涣散,握不住笔杆,只好作罢。老夫人欧阳氏专门调制了一坛湖南小菜,托在下带来。”赵烈文一招手,一个长随提过一只精巧的坛子走上前来,跪献给李鸿章夫妇。

  李鸿章拉着赵烈文的手道:“曾夫子重病在身,还惦念着我,他可有口信?”

  “曾夫子要在下知会您,去年他与江苏巡抚丁日昌和总理衙门大臣毛昶熙联衔上奏朝廷,拟选派一百二十名幼童,分四批赴美国留学,专习军政、船政、步算、汽机、探矿等,学期十五年,另从福州船政学堂选派一批学生赴英国和法国学习轮机和管驾,朝廷已经允准,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交涉,英美两国公使同意给予我朝最惠国待遇,安排他们分别去英国格林尼兹海军学堂和美国书院学习。朝廷设了出洋肄业局,遴选出第一批三十名幼童,年中即可成行。曾夫子拟荐举陈兰彬为出洋肄业局委员,容闳为副委员,不知伯相大人意下如何?”此事曾国藩曾经函告过李鸿章,他是非常支持的。

  陈兰彬为工部主事,翰林出身,老成端谨,中学深厚,曾在曾国藩麾下效力。三年前,朝廷请原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以中国钦差名义出使美国,他曾一同前往,对海外的情况略有所知。李鸿章与他有一面之交,但他对容闳的印象更深。容闳是广东香山人,肄业于澳门教会学堂,十八岁时随学堂校长勃朗赴美,毕业于耶鲁大书院,是本朝第一位获洋学位的人。曾国藩在筹办安庆内军械所时将容闳招至幕下,托他去美国采买机器和海防大炮。容闳去美国前,曾在上海与李鸿章见过面。采办机器的六万多两银子就是李鸿章从海关银拨付的。

  李鸿章道:“曾侯慧眼识人才,派陈兰彬和容闳出任正副学监,殊为合适。”选派留学生出洋殊为不易,朝廷里有一批抱残守缺的官员以为中华学养深厚天下无双,视“四书”“五经”为圭臬,认为泱泱中华学术深厚,以向洋人学习淫巧奇技为耻。曾国藩担心孤掌难鸣,拉上毛昶熙、丁日昌一起上疏朝廷,恭亲王比较开明,此事方才办成。

  “容闳写了一本《西学东渐记》,呈献给大学士文祥。此书已经付梓,曾侯托我带来一册。”

  李鸿章接了书道:“容闳熟稔西学,目光远大,心正体直,是可用之材。陈兰彬带幼童赴美,若无容闳作先导,必致迷于所往,寸步难行。”

  “第一批赴美幼童的遴选殊为不易,内地和北方风气闭塞,朝廷许以官费资助,缙绅和士子们却不愿送子孙留学外洋。容闳费了不少唇舌,百般劝说,报名者依然寥寥无几,最后几名学童不得不在香港招募。”

  “恩师大病缠身,还不拘一格为国家遴选人才。他善于相面,洞察入微,他看中的人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说到这里李鸿章话锋一转,“我为他备了一盒长白山老参,你回江宁时请给恩师带去。”

  赵烈文叹了一口气,“在下担心的是,曾夫子没有机会品尝了。他的脉相细微,精力弥散,恐怕离大限不远了。”赵烈文精通易学兼济医理,大小病症都能诊断,他的话是可信的,李鸿章不禁有点儿哀伤,“曾夫子待我情同父子,若不是王命在身,我真该亲自奔赴江宁为他烹药煮汤。”

  说话间,门外又传来刘斗斋的吆喝声:“一等男刘铭传的少爷刘盛祜到!”

  李鸿章对赵小莲道:“你陪赵先生入席,我去应酬一下。”赵小莲踏着金莲一扭一扭领着赵烈文上了首席。

  一位英姿飒飒的少年人,头戴暖帽,身穿湖绸夹袍,外罩巴图鲁坎肩,足踏双股牛筋皮靴,脚步橐橐进了大门。此人的长相与刘铭传极像,只是个子稍高,脸上没有麻子,他一个千深深扎下,“后生刘盛祜代父亲给中堂伯伯拜寿,祝中堂伯伯高寿百年。”

  李鸿章笑眯眯将他扶起,“盛祜啊,几年不见就长这么高了。你父亲可好?”天津教案了结后,朝廷派刘铭传随左宗棠讨伐陕甘回民叛乱。刘铭传和左宗棠都是极有个性的人,在行军打仗扎营布阵上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无奈左宗棠官大一级爵高两等,刘铭传不愿受其节制,称病归里,惹得两宫皇太后和恭亲王老大不高兴。

  刘盛祜道:“父亲安好,每天在家读书写字,闲时种地,还办了一所义学。毕奈尔叔叔也托我问候中堂伯伯,还给您捎来一点家乡土产。”

  李鸿章笑道:“这个法国佬,他入籍六安还是我奏请朝廷允准的。他为扫平长毛和捻寇立了大功,他倒清闲,做起乡绅了。你回去后替我问候你父亲和毕奈尔。你父亲是淮军第一骁将,要不是脾气大,应该做上封疆大吏了。不过,朝廷是不会让他长期赋闲的,一有战事还得请他出山。”

  “中堂伯伯,我不回去了。父亲叫我留在‘铭’军历练。”

  “嗯,好呀!将门出虎子。等过了大年,你就到‘铭’军营务处报到,先当哨长再做营官,像你父亲一样指挥千军万马,为朝廷建功立业!”淮军兵为将有,以宗族为核心,血缘为纽带,地域为门户,各军统领全由父子兄弟担纲,形同家族军队。刘铭传离职后,“铭”军由侄子刘盛休管带。刘盛祜从军,即使做哨长,挂记名提督衔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虽然只有十七岁,“铭”军弁勇也得称他“少军门”。李鸿章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去应付其他来客。

  等客人到齐,拜寿仪式开始。一位叫黄彭年的幕僚率大小属官武弁胥吏向李鸿章行参拜礼,数百人跪在天井里齐声贺颂:“恭祝李伯相高寿百年!”礼毕,黄彭年高声朗诵精心撰写的《合肥李伯相五十寿序》,盛赞李鸿章的文治武功,把畿辅赈灾、和戎御敌、厚待僚属、体恤勇丁、关爱百姓诸事历数一遍,溢美之词登峰造极,而后文人墨客相继捧上寿联,把李鸿章捧上九天。

  接着,五十个淮勇同时点亮五十盏大红灯笼,几个仆役燃起五十响大礼炮,火花拖着“嗖——嗖——”的哨音,钻天猴似的蹿上夜空,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迸出火树银花,令人耳为之震目为之眩,把淮军公所笼罩在五光十色之中。

  司仪高喊一声“开筵”,大小宾客鱼贯进入二堂和两厢,仆役们捧着一盘盘珍馐一坛坛佳酿,在几十张八仙桌和两庑的座位间鱼贯穿梭,宾客会食人声鼎沸,文官飞觥把盏,武弁举觞相庆,喧哗欢笑,赋诗助兴,猜拳豪饮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余三胜的戏班子已经准备停当,琴师鼓手把皮鼓铙钹敲得“铿铿”作响,李鸿章夫妇在众人簇拥下来到戏台前首席撩衣入座,钱鼎铭夫妇和赵烈文分坐两侧,张树声夫妇、周盛波、周盛传将佐等也按官阶高下坐在临近的小桌旁。

  赵小莲拿起戏码子,由于贺寿者中大都是追随夫君南征北战的军官,她点了武戏《挑滑车》,钱鼎铭则为女眷着想,点了笑剧《风筝误》。

  一阵“铿铿”的皮鼓铙钹声后,春庆班全体优伶粉墨登场,热热闹闹边唱边舞,一个须生抖着身子,一个白鹤亮翅般抖出一幅长绸,上书“一品当朝”,另一个花脸单脚提起,一个金鸡独立,抖出一幅长绸,上书“加官晋爵”。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赵小莲侧脸问赵烈文:“这个开场戏有什么讲头?”

  赵烈文对戏曲稍有研究,笑道:“夫人,这叫《跳加官》。你可知道这春庆班的来头?”赵小莲道:“我只知道它是京津一带有名的戏班子,人称徽班。我先生是安徽人,自然要请安徽的戏班子。”赵烈文道:“春庆班虽称徽班,却不是安徽的戏班子,而是山西的戏班子。”

  赵小莲杏仁眼睁得老大,“既然源于山西,为什么不叫晋班?”“当今北京有名的戏班子三庆班、四喜班,都是唱山西梆子起家的,而后改唱京戏。山西祁县、太谷、榆次是晋商云集之地,那些晋商富可敌国贵比王侯,这些年来,不论是长毛之乱还是捻寇之乱,都没有波及山西。缙绅富豪们才有机会消遣取乐。咸丰三年,祁县富商渠氏率先办起三庆班,而后山西巨商纷纷跟进,榆次聂店的富商王钺办了四喜班,王湖村的富商合资筹办了三合班,杨承斋办了绵霓园,接着太平班、聚梨园也相继跟进,没想到它们一唱就唱红了半个中国。京津一带的官民爱看京戏,不爱看梆子戏。反正都是吃开口饭的,京戏和梆子戏的道具乐器大同小异,改起来也快。程长庚(1812—1882)是那时的名角,少年时在安徽戏班子里学戏,学成后到北京,入了三庆班,因为他是安徽人,又陆续收了一些安徽徒弟,所以人们才称三庆班等为徽班。”

  赵小莲恍然大悟:“噢。”

  赵烈文接着说:“这些戏班子源于孔方兄的故乡,最晓得什么能讨好主人,添了一些讨彩噱头,凡是给官员演祝寿戏,必先演一段《跳加官》,预祝主人步步高升,以便接福讨赏。这两道黄绸子是吉言,是向你讨彩呢。”赵小莲赶紧叫家人备银子。

  钱鼎铭是江苏人,熟悉昆曲评弹,却很少看京戏,歪过头问道:“要是给皇上演戏,也要演《跳加官》吗?”赵烈文笑道:“皇上位居九五之尊,无官可加,当然不能演《跳加官》,但优伶们自有讨彩的办法,改演《跳灵官》,祛邪。传说中的龙虎山有一灵官,红须红袍,三只眼,左手挽袂,右手执杵。给皇上演戏用灵官十人,有时甚至全班人马登场。前几年我去广州办差,两广总督瑞麟开寿筵,演《跳加官》。瑞督以为按资历自己应该晋升殿阁大学士。偏巧那天加官冠上的两翅松了,差点跌落在地上,瑞麟以为是不吉利之兆,一脸不高兴,正要拂袖而去,一个扮内监的伶人登上戏台,手捧黄绍红绫,跪呈加官道:‘奉上谕,赐太师冠上加冠。’(冠官乃是同音字)加官跪接上谕,内监临机应事,用红绫子将两翅扎紧,加官谢恩,起身再跳。跳毕,把‘一品当朝’黄绸条挂在台座中间。瑞麟这才转怒为喜。果不其然,几个月后他就荣升阁殿大学士。自此之后,瑞督每次逢场作戏,必叫那位优伶演《跳加官》。”

  说话间加官已经把“一品当朝”和“加官晋爵”两条黄绸挂在台上,亮相后退场,接着又是一阵皮鼓铙钹,福禄寿三星捧着黄绸粉墨登场边舞边唱。寿星居中,黄绸上书“中堂百年”;禄星居左,黄绸上书“玉食千户”;福星居右,黄绸上书“泽浴万民”。满场再次极以喝彩声。

  赵小莲兴奋起来,尖着嗓子叫了声:“赏!”仆人把一颗五十两重的户部纹银传至台上。台上的福禄寿三星立马撩衣跪下,齐声谢道:“谢夫人赏银!”

  赵烈文见状不禁“咯咯”笑出声来。李鸿章点头问道:“惠甫兄笑什么?”赵烈文道:“我猜,伯相必是惧内之人。”李鸿章没想到赵烈文有这等眼光,“何以见得?”“这声‘赏’本应出自你口,却由夫人越俎代庖,可见夫人是强颜妇,经常凌驾于伯相之上。”赵烈文跟了曾国藩十几年,曾侯性情古板不苟言笑,赵烈文却喜欢调侃,经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李鸿章笑道:“惠甫好眼力见!我是有些惧内——要是惹怒了夫人,她就拒不下厨,我就吃不上饭了。”

  赵小莲脸上一阵红晕,嗔笑道:“夸张!我哪一顿饭没侍候好你?”

  钱鼎铭正在嗑瓜子,不由得“哧哧”笑起来。

  赵烈文眨着眼睛调侃道:“苕甫兄,你别笑。你家女人也是有名的强颜妇。”钱鼎铭一脸尴尬,“惠甫兄,你怎么口锋一转,讥讽起我家女人来?”

  赵烈文道:“十年前李中堂娶了年轻貌美的少夫人。赵氏是名门闺秀,人人都说她能给中堂大人带来旺夫运。今天看来,果真如此。你看,现在李中堂位至伯相,兼领北洋通商大臣。中堂大人做并苏巡抚时,筠仙兄(郭嵩涛)署理广东巡抚,也偏巧丧妻。他见李中堂老夫少妻和睦美满,非常羡慕,眼热之下也想效仿,便找冯桂芬帮助物色。筠仙兄开出的条件是:不求貌美,但不可有破相;不求有才,但不可有劣性。冯桂芬便荐举你妹妹,说她也是名门闺秀,与李中堂的夫人年纪相仿,正合相貌中人温文尔雅的要求。筠仙兄从未见过你妹妹,却与你熟稔,说你‘俭约质直,能效忠言’,是天字第一号的厚道人,有其兄必有其妹,便用花轿把你妹妹从太仓老家接到广东。没想到她与你判若两样,俭约不足质直有余,霸气十足,家中大事小事全要说了算。筠仙兄稍有不从,她就拒不下厨,还吵吵嚷嚷要闹大归(离婚),堪称强颜妇欺负弱丈夫,把筠仙兄折腾得里外不是人。”

  “嗯,有这事?”李鸿章暗暗发笑。

  赵烈文明贬钱家妹妹,暗捧李鸿章夫妇,把赵小莲说得心里暖洋洋的,钱鼎铭也不恼,笑嘻嘻道:“惠甫兄,我家妹子是辣椒性子,筠仙兄娶她时我就有言在先:女主内男主外,才是金不换的婚配,要是颠倒过来,干脆让男人洗菜做饭好了。再说,你家夫人就没闹过大归?”几个人全都捧腹大笑。

  不一会儿,春庆班开始上演《风筝误》,一个白脸小生尖着嗓子念白:

  好事从来由错误,刘、阮非差,怎入天台路。若要认真才下步,反因稳极成颠仆。更是婚姻拿不住。欲得娇娃,偏娶强颜妇,横竖总来由定数,迷人何用求全悟。

  李鸿章端起蜡烛台,点燃烟丝,一面咕噜咕噜抽水烟一面打趣道:“你们听听,婚姻向来由定数,强颜妇才能带来旺夫运嘛。”

  此时,书办们已把客人的红单计算完毕,交给了刘斗斋。刘斗斋绕到李鸿章背后,悄悄递上一张纸,趴在他耳旁轻声道:“二先生,这是细目,请过目。”

  李鸿章打开报单,瞥了一眼,赫然列在首位的是盛康与盛宣怀父子,竟然送了一万两寿敬,比排在第二位的钱鼎铭高出整整十倍!张树声、周盛波等都送了几百两寿敬,亲兵营的几个哨长职位最低,照理上不了这个排场,但都是在李鸿章身边做事的,自然也要捧场,他们的俸银本来就不多,每人只有十八两月银,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几个人合送了二十两,可谓礼轻心意重。列在末位的是曾国藩,仅仅一坛湖南小菜。

  冰敬、炭敬、寿敬、婚敬、程仪等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属官借机奉迎取巧讨好上司,千古如此,没有什么奇怪的。营官、哨长、书办、胥吏俸禄不高,送十两八两银子即是厚礼,司道官员送几百两银子司空见惯,同秩之官送银子则是逢场作戏,下回轮到他们做寿,还得礼尚往来原额奉还,甚至多加一两成。像曾国藩这样爵高权重的人送一副寿联或一坛小菜已是天大的面子,他们既没必要,也从不屈尊给故吏门生送银子,只有当属官遇到特殊困难时才送些银两以示关怀。不论大官小官,银子都不会白来,留着自家用最划算。送千两以上银票的都是有所欲有所求的人。

  李鸿章把礼单悄悄插进箭袖,抬头扫视着观戏的人群,寻了半天,才见盛康与盛宣怀父子戴着耳套手捧暖炉,与几个司道官员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一面嗑瓜子一面闲谈。盛康年过六旬,略微发福,发辫苍灰,胸前的胡须足有半尺长,却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在剿灭洪、李期间,他曾在湖北巡抚胡林翼麾下效力,筹办湖北牙厘局,后来升任湖北盐法道,掌控过湖北的两大肥缺,家里人在七八个府县开了三十家商铺,是个富得流油的老吏。去年直隶洪水漫延,流民遍地,朝廷命他到直隶赈济灾民,他才成为李鸿章的下属。盛康是个很能干的人,他儿子盛宣怀监生出身,两次参加乡试落榜,在科场不顺心,盛康却财大气粗手面阔绰,用一万两银子为儿子捐了一个候补道头衔。三年前,李鸿章率淮军进入陕甘,与左宗棠合兵扑杀回民叛乱,盛宣怀才入幕淮军,在行营佐理文案,兼办杂务。他只有二十多岁,伶俐头脑伶俐手脚,却因为资历浅薄,一直没有派上大用场。

  李鸿章不露声色地望着盛家父子。盛康到了休致年龄,没有必要花重金买前程,这笔银子显然是为盛宣怀做铺垫的。盛宣怀个子不高,白净面皮,修眉细眼,面目沉静,唇上没留胡须,在一大群头戴红蓝顶子的军政官员中,既不显山也不露水。李鸿章心知肚明,盛家父子有求于他,只是不知道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