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教案尚未了结,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身亡。大清朝开国二百多年来,谋杀总督仅此一例,朝野震惊,此案疑点甚多。朝廷颁下谕旨,饬令曾国藩再次出任两江总督,查实“刺马”案;另命在陕西协助左宗棠镇压回民叛乱的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处理天津教案善后事宜。
李鸿章到达天津时已是金秋,曾国藩与革职留用的崇厚、新任天津知府丁启睿和新任天津知县萧世本,一起在直隶总督行辕迎接李鸿章。
李鸿章与曾国藩分别数年,时有书信往来,他知道老师身体欠佳,没想到他竟然衰老得不成样子。曾国藩刚至花甲之年,却精神萎靡,曲背驼腰,满脸皱纹,老态龙钟,三角眼下的眼袋颜色发暗,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干枯的头发脱落得厉害,脑后的苍灰辫子总起来只有拇指粗细,走起路来步态蹒跚。他的银屑病不仅未愈,反而更加严重,从颈项一直蔓延到左颊,棘皮老脸上挂着星星斑斑鱼鳞似的皮屑,就像病入膏肓的耄耋老翁。李鸿章一路风尘仆仆,却身板挺拔,精神矍铄,毫无倦意。
行过礼后,李鸿章与曾国藩联袂进了西花厅,坐在一张茶几旁。崇厚与新任天津知府丁启睿、新任知县萧世本,以及赵烈文、周馥等一干官员幕僚坐在两侧的楠木椅上。曾国藩拈着稀落的胡须,目光略显呆滞,“少荃,我半生受病魔折磨,银屑病未好,目力又日益衰减,写奏稿都很吃力,只好全由赵烈文代拟。你却硬朗得很,令老夫羡慕啊!”
李鸿章看着病态毕露、不堪重负的曾国藩,心里充满了同情,“门生还请老师多多保养。门生受朝廷差遣,前来受领直隶关防,恩师未竟之事,请一一嘱托。”
曾国藩强打精神,叹了口气,“我不是写信要你在保定多盘桓些日子吗?天津教案如此棘手,所有骂名由老夫一人担待即可,你何必急急匆匆赶到,替我受过?”
所谓“骂名”是有所指的。曾国藩接手天津教案后,知道事端宏大不易消弭,为了避免与洋人开战,不得不曲意弥缝。经过一番调查,他认定天津教案“彼直我曲”,理在洋人,事端之缘起既有民众对婴幼死因的误识,也有对中外条约的不甚了了,天津民众愚顽使气,动辄一哄而起,地方官员疏导不利,临机偾事。他请旨将张光藻和刘杰革职,拘捕焚烧教堂的肇事者六十人,准备正法二十人,为死去的洋人赔款。他的折子刚一送达枢廷,立即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朝野上下舆情哗然,嘘声一片。以醇郡王奕为首的王公大臣联衔抨击曾国藩刷洗洋人罪愆,屈膝媚外。最叫他伤心的是,在京的湖南士子云集教子胡同湖广会馆,众口一词,痛骂他是卖国贼——道光二十五年湖南考生大放光彩,跃过龙门的有十人之多,状元和朝考第一也被湖南人包揽,在京的湖南籍士子弹冠相庆,请曾国藩题写楹联。那时他刚被简拔为詹事府右春坊,官至三品,风华正茂,仕途得意,欣然濡笔写下“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十个大字,悬挂在会馆——处理天津教案的折子送到北京后,在京湖南士子怒气盈天,齐聚湖广会馆,把他手书的楹联捣毁砸烂,一把火烧成灰烬——堂堂一等侯爵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受到士子们如此作践,名声一落千丈,曾国藩忧愤交加大病一场,一直没有缓过气来。
曾国藩用指甲刮着颈上银屑,“少荃呀,大清闭关锁国二百余年,积弱甚久,不知海外世界发生了何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朝中许多人依然夜郎自大,以天朝上国自诩,直到洋人重兵临门,用坚船利炮洞开国门,才发现自己外强中干,不得不签订一份又一份城下之约。屈辱感噬咬人心如蛇如蝎,士子百姓仇洋恨外酿成积年累怨。每逢有秉权大臣强起抵抗,虽能获得国人喝彩,却必致败局;每逢有钦差大臣委曲求全,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虽能化解危局,却必遭举国上下一致声讨,以至于与洋人交涉成了官场畏途,令人悚然惶然呀!”曾国藩神情颓唐,无奈地叹了口气。
崇厚唇口上蓄着白花花的胡子,像个教书先生,他是专管洋务的三口通商大臣,没想到一场突发事件毁了自己的前程。天津教案激怒了朝廷,枢廷拟发配他到边远地方充军,但教案尚未料理完毕,法国公使罗淑亚却指名要道姓要他去法国赔礼道歉,所以朝廷给了他革职留用的处分。他被褫夺顶戴花翎,红缨大帽上光秃秃的,就像没有冠子的公鸡,一看就是受到处分的戴罪官员。他接过话茬道:“曾中堂甫一受命,即知此事难办,但依然竭蹶前来。法使借机讹诈,高价索赔,还说天津官员历来仇视洋人,曲意煽动百姓焚烧教堂,杀戮洋人。他还指名道姓,要朝廷用天津官员陈国瑞、张光藻和刘杰的人头抵命。廷臣对天津教案的处理意见大相龃龉,醇郡王奕主张用强,借天津百姓义愤之机,将法国人赶出国门;恭亲王主张用忍,避免与法国人开战,以免重蹈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的惨剧。曾中堂以恭亲王之策为是,主张避战求和,同时加强武备,严防法国人寻衅滋事。我以为李中堂应尽快把淮军调往直隶,把‘武毅’军和‘盛’军调至沧州,布防在京津附近。”
曾国藩病倒后难以理事,朝廷特派工部尚书兼总理衙门大臣毛昶熙和浙江巡抚丁日昌协办天津教案,加上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处理天津教案的二品以上大员多达四位,可见事端之复杂。
李鸿章问道:“毛大人与丁大人有何主张?”
曾国藩道:“毛大人和丁大人与恭亲王意见一致,他们看了案卷,权衡中法势力,主张戒急用忍。但京中王公大臣和士子百姓不明就里,喋喋不休。丁大人回京前,讲了一句由衷之言:‘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而朝野上下一唱百和,足以荧视听而挠大计,一旦事势决裂,国家受累无穷,而局外人不遭其祸,却因清议而获大名。’丁大人的话言犹在耳,这正是老夫的悲哀。”
“津门百姓有何议论?”李鸿章转头问两位上任不久的知府知县。
知府丁启睿道:“下官到任后查清,天津民风凶悍,民间帮会众多。徐汉龙既是本地民团首领之一,也是水火会首脑。民间结社历来为朝廷大忌,即使没有演变成红钱会、哥老会、天地会、小刀会之类的团伙,一有风吹草动,难免惹起事端。天津教案即是一例。徐汉龙仗义疏财,颇有人望,水火会会众多达千人,入会者多为本地艺人和水脚,只是未曾犯事。张光藻和刘杰未将水火会取缔,已属失职。下官以为,朝廷可借法酋要挟之机,将徐汉龙顺势剪除,收一箭双雕之效。”
曾国藩哑着嗓子道:“徐汉龙强悍无识迷信顽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法国公使罗淑亚指名道姓,要朝廷将他办成死罪,老夫已将他缉拿归案。但天津民众愚盲甚多,街谈巷议不断,天天有为其鸣不平者,更有数千人联名公禀至县衙府衙,要求宽释徐汉龙。”
知县萧世本道:“昨日又有三百多人在衙门口长跪不起,为徐汉龙鸣不平,怎么规劝都不离去。”
民情民愿、朝廷大计、官场清议、法使要挟,乱麻似的绞在一起拧着劲儿,处理这种事只能衡平取中。李鸿章思忖片刻对曾国藩道:“眼下民怨沸腾,徐汉龙和水火会以缓办为宜,若操之过切,难免激成大变。”曾国藩点头道:“老夫也这样看,水火会要取缔,但眼下不是取缔的时候,徐汉龙暂时不宜杀,可以考虑保释,但要严加警戒。”
丁启睿道:“法使罗淑亚递交的名单上有‘肇事暴民首领’六十人,陈国瑞、张光藻、刘杰等官员名字赫然居前。他要求朝廷一体擒拿,以命抵命。”
李鸿章眉棱骨一动,“法使贪得无厌,蹊田夺牛。死去的洋人不过是教士修女商贾行人,属三教九流之类。让朝廷命官为洋人抵命,事关国体,岂能答应?”
曾国藩道:“少荃所言有理。以官员之命抵洋人之命,我朝向无先例,此风断不可开。否则,一旦事涉洋人,办差官员必至战战兢兢,不敢约束渗透至内地的洋势力。”
李鸿章问道:“陈国瑞怎么也涉身此案?”
曾国藩道:“经过多方查证,事发时陈国瑞确实在场,他不派兵弁拦阻,反而散银纵容,以至酿成大祸。但陈国瑞为本朝头品武弁,若被法使抓住把柄,对我朝不利。老夫不得不曲意涵容,为他开脱,叫人备文证明他不在现场。但陈国瑞不识大体,任性胡来,惹出大祸,着实可恶。”
一提陈国瑞,话题立刻多了。李鸿章道:“陈国瑞是鹰犬之才,有战事可供驱使,承平时只会惹祸。去岁川督吴棠跟我谈起一桩往事,令人哭笑不得。陈国瑞带兵时以家长自居,手下营官哨长不论年龄大小,一概称他为‘义父’,兵弁一概称他为‘爷祖’,甚是荒唐!当年他与刘铭传在济宁私斗,遭到训斥,在江苏清江浦一带优游。那时吴棠正在漕运总督任上,手下有一个叫陈振邦的副将衔记名总兵,曾在陈国瑞手下当营官,仅比他小两岁,却不得不称他‘义父’。不知何故,二人在清江浦发生争执,陈国瑞扬言要动用家法杀他。陈振邦逃到吴棠家中寻求庇护。陈振邦是朝廷命官,怎能说杀就杀?吴棠亲自出面劝解,陈国瑞一点面子都不给,还强词夺理,说:‘陈振邦是我儿子,父亲杀逆子,有何过错?’他见吴大人不肯让他捉人,竟然调来一哨兵弁,把吴大人的官邸围得水泄不通。吴棠命令亲兵死守,与陈国瑞的兵弁对峙。亲兵们被逼急了,开口辱骂陈国瑞,从他当粤寇童子军骂起,一直骂到刘铭传聚歼其亲兵营的糗事,骂得他恼羞成怒,痰涌气厥,以头触门,颓然倒地。吴棠大人这才开门,把他抬入室内,请郎中为他治病。郎中怀疑陈国瑞有癫痫病,吴棠据实上奏,请旨按有病官员处置。军机处看了奏折,哭不得也笑不得,只好将陈国瑞视为病人,命其回籍调养,饬令吴棠‘收其盐本,田产充公,存银二万五千两,储于湖北官库,分年支付生计,毋令失所’。陈国瑞是百战名将,落到破产夺官的下场,倒也令人同情。而此事起因,说起来还与‘铭’军私斗有关,陈国瑞被恩师参了一本,心中积怨甚多。若不是醇郡王再次保荐,恐怕他只能做个默默无闻的乡绅。”丁启睿和萧世本像听天书似的听曾、李二人唠叨陈国瑞的往事,眼睛都听直了。
曾国藩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陈国瑞是有名的混账总兵,功可参天罪可入地,战时有用闲时生非。眼下没战事,只好当鹰犬蓄养。他正在醇郡王府避风头。醇王爷对洋人恨之入骨,他已放言,朝廷若处置陈国瑞,他就辞去御前大臣以示抗议。醇王爷的面子不能不给。少荃,依老夫之见,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请旨叫陈国瑞回家赋闲,不加其罪,以免让洋人得意,坏我大清国体。”
“老师考虑周详,就这么处置吧。怎样处置张光藻和刘杰?”
曾国藩叹了口气,“法使罗淑亚要张光藻和刘杰以命抵命,津门百姓却将他们视为英雄。若依了法使,请旨杀了他们,津门百姓必然闹得沸反盈天。若不杀,法使又纠缠不休。现在英法两国海军提督都在大沽,上个月,法国兵轮还向沿海渔村开了三炮,向我朝示威,幸亏没有伤人。我担心法国兴师问罪,再起战端。”
李鸿章道:“据《上海新闻》和《北华捷报》报道,法国与普鲁士交恶,已经开战,恐怕无暇对我朝用兵。”李鸿章订阅了两份新闻纸,由幕中的华洋通事择要翻译,以供参酌。
曾国藩也深知洋文的重要性,十年前就礼聘洋人给儿子曾纪泽等讲授英文,对普法战事也有耳闻,“洋人在华驻有公使、领事、商民和传教士,对我朝局势知之甚详,而我朝在泰西各国既无公使也无领事。我朝有不少商民流离海外,依照我国古法,凡属私自越海离境侨居异国者,皆为国家之叛逆,生死由天。但侨居异国者,并非都是国家叛逆,倒是能与我朝互通消息。普法战局,我朝两目茫然。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可全凭洋人的新闻纸妄加推断。”
李鸿章道:“自朝廷委托蒲安臣与美国政府签订《中美续增条约》来,我国越海离境者日益增多。门生以为,朝廷应参酌万国公法,向海外派驻公使,保护中国商民,此举有利于我国了解外国。前两年我曾与恭亲王议过此事,还保荐过郭嵩焘出使泰西各国。但朝中反对者呼声甚高,一拖数年,依然没有结果。”
曾国藩点了点头,“毛昶熙大人来津时告诉老夫,天津教案一出,恭亲王决心向外派使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正在草拟保护侨民章程。不论怎样,即使普法两国开战,天津教案仍以和为上。万一谈判破裂,就算眼下法国无力陈兵国门,今年幸胜,来年法国兵轮势必再来。即使天津能够勉力维持,沿海势难尽备,防不胜防。至于张光藻和刘杰,老夫认为,以命抵命断不可行,但也只好委屈他们,发配宁古塔充军,给法使一个台阶下。”
李鸿章道:“按以命抵命算,天津教案法国人死九人,俄比英美死七人,总计十六人,门生以为,我朝只能以十六颗人头相抵,不宜多杀,以免激起民愤。”曾国藩道:“罗淑亚以为洋人高贵,洋人之命贵于华人之命,非要我用六十颗中国人头抵洋人的十六颗人头。你接篆后,可再与罗淑亚商议。我和几位大人反复议过,拟按洋人的人头理赔,以每颗人头两万银子为限,共赔付三十二万两,另赔付教堂、育婴堂、领事馆、讲书堂等财产损失三十万两,派工匠重建望海楼。法国要求中国派全权大臣向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道歉,此事只好烦劳崇厚大人渡海走一趟法国。我朝至今未派官员远渡重洋,不知法国是什么样子,去了可以考察法国虚实。”
李鸿章道:“洋人以强凌弱,论势不论理。英国是泰西头号强国,法国次之。英国即使没有法国帮办,也敢单独挑起事端,法国则不然,它若不借助英国之力或与列强联手,是不敢贸然与大清开战的。更何况普法两国正在交战。天津教案是针对法国的,英美俄比四国人都是误伤,只要我朝与英使威妥玛谈好条件,求得谅解,请英国将集结在烟台的兵轮率先撤回日本,即使我们压低赔偿,罗淑亚也不敢贸然挑起战事。更何况‘铭’军、‘武毅’军和‘盛’军已经在直隶集结,他们都是淮军精锐,并非不可一战。大沽不是虎门,三十年前林则徐兵败广州,军械火器比洋人相差甚远。今日之淮军毕竟是用洋枪洋炮装备起来的。”李鸿章有淮军做后盾,态度比曾国藩强硬,他主张以武备为基础与法使谈判。
曾国藩道:“与洋人交涉,不是老夫所长。你出任江苏巡抚兼五口通商大臣时,常与洋人打交道。老夫倒要向你讨教怎样与洋人交往。”
李鸿章哂然一笑,“洋人欺软怕硬,你退让,他就得寸进尺;你强硬,他就有所收敛。所以,门生与洋人交往时常用炸空苗之策。”曾国藩眼神一顿,“嗯,何谓炸空苗?”“炸空苗是合肥土话,就是打痞子腔,大话唬人。”
“炸空苗,打痞子腔?”曾国藩缓缓重复着两句合肥土话,仿佛在咀嚼它们的意味,突然问了一句:“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打给我看。”
在座的官员们不由得“哧哧”笑出声来,曾国藩也是一笑即敛,见李鸿章红着脸不知怎么表演,讲了一句道学意味极重的话:“依老夫看,与洋人打交道,也要讲究‘诚’字。”李鸿章不愿驳老师的面子,点了点头。曾国藩一面搔着颈上痒处一面慢条斯理地说:“少荃,你接直隶督篆后,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我朝羸弱,经不起战争折腾。”“门生谨遵老师教诲。”
曾国藩转脸对在场的官员们道:“老夫还有一事向诸位讨教。张光藻和刘杰临机偾事,却被津门百姓视为功臣,将张、刘二人流配千里,不仅引起朝中清议,还会引起天津绅民乃至天下百姓的误解和声讨。诸位想一想,怎样才能筹划出一个两全之策。”
官员们全都缄默不语。过了半晌,赵烈文道:“张、刘二位大人虽然处置失当,到底是为国受屈,还应用人情调剂法理,给予适当补偿,否则,岂不冷了天下官员和百姓的心?”
湖广会馆焚烧楹联一事对曾氏刺激极大,他想了片刻,点头道:“赵先生所言有理。这件事若不用人情调剂法理,恐怕不大好办。这样吧,老夫做了三十多年官,屈指算算积攒了两万多两银子,本想留一万两,待老夫过世后刊刻文集留传后世,剩余的聊供致仕还乡熙养天年。既然事情这么棘手,老夫就拿出一些来——嗯,七千两吧——赠予张、刘二位大人,权且算作补偿。”
明清以来,封疆大吏把毕生奏折书信诗文编汇成集刊刻传世,已成习俗。为了留下遗著,曾国藩忙里偷闲,费了不少时间整理历年奏牍文稿,有些底稿在战争期间丢失,他不惜派员到北京重抄一份。
李鸿章对曾国藩的想法一清二楚,赶紧说:“恩师怎能动用刊刻文集的银子和养老之资?还是门生和属吏们代为筹措吧。”曾国藩摆了摆手,“银子都是身外之物,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还是用来积德行善吧。”
曾国藩带头捐银,其他人自然没有不捐的道理。李鸿章认捐三千两,崇厚认捐一千两,丁启睿认捐八百两,萧世本认捐五百两。赵烈文道:“一会儿我与各衙门的幕僚们议一议,劝大家都捐一些,给张、刘二人及其眷属一些慰藉。”
萧世本道:“二位中堂大人,徐汉龙等六十名案犯都押在县牢里,杀了他们民心难服。下官有一个小见识,不知当讲不当讲?”曾国藩点头道:“讲吧。”
萧世本道:“县牢里关了一批杀人越货的死囚,临刑之日,若用死囚换天津教案的活囚,多多少少也能减轻津门百姓的怨气,纾缓官民关系。”
曾国藩没有说话,他不喜欢属官们私下里玩弄小伎俩。李鸿章明白曾国藩的意思,“这事你要考虑后果。天津百姓人多口杂,用死囚换活囚,怎么处理都难保密,只要有一张漏风嘴巴就会坏事,既给洋人留下口实,也会让津门百姓疑心官府遇事营私舞弊”。萧世本听了不再说话。
李鸿章道:“老师,既然门生已到天津,处置教案的奏稿就由我来拟吧。”曾国藩又摆了摆手,“还是我来吧。天津教案横竖都无法妥善周全,不是得罪绅民,就是得罪朝廷,要么就得罪洋人。我老了,有什么罪名就由我一人担待。”在座的人都知道,曾国藩抵达天津时就备下一口棺材,做了办砸差事以死谢罪的准备。
李鸿章劝道:“恩师以德立身,岂能让毕生盛名毁于天津教案!门生不忍心让恩师担待这等罪名!”曾国藩道:“朝廷妙算高远,知道天津教案的难处,叫你出任直隶总督,调我回任两江,是想给老夫一个台阶下——由我请旨结案,津门百姓必然口诛笔伐,迁怒于我。你接任直隶关防后,可把全部过失推到老夫身上,顺势劝慰百姓,息事宁人,理顺官民关系。”说到这里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哎,老夫如此处置天津教案,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但命该如此,责无旁贷。朝廷叫老夫唱黑脸,叫你唱白脸,这步棋难道看不出来吗?”一番话讲得如此透彻,如此高风亮节,李鸿章不由得鼻子一酸。他不是性情中人,几十年来艰难竭蹶、久历苦境,难得几次热泪盈眶。但曾国藩胸怀宽敞,每到关键时刻,都以老迈之身余荫后生,曲意周全这位门生,竟使他百感交集。
曾国藩想站起身来,李鸿章见他老态龙钟,赶紧起身搀扶。曾国藩用手轻轻按住他:“我自己来。少荃,你且休息两天,等老夫拟好奏折,用了直隶总督关防,你再接篆不迟。”
几天后,朝廷允准了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的奏章。由于普法战争打得如火如荼,法国抽不出兵力威胁中国,罗淑亚与李鸿章几番讨价还价,终于再做了小小让步,同意以十六名中国人头抵命,将天津知府张光藻和知县刘杰撤职查办,流徙三千里,赔偿白银四十五万两,重修天主教堂,另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专程赴法国赔礼道歉。
九月二十八日是张光藻和刘杰流放启程的日子。曾国藩、李鸿章、崇厚、丁启睿、萧世本等官员全都来到天津县衙大狱为二人送行。张、刘二人因教案负罪,却声名鹊起,牢头狱卒原本就是他们的下属,不用新任长官吩咐,没给他们戴枷上镣,还好酒好菜敬若上宾,牢房虽是普通牢房,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家人故友探访也安排得十分周到。张、刘二人在知府知县任上天天忙得脚不着地,难得一日清闲,在监狱里蹲了两个月,反倒养得满面红光。
张、刘二人见一群官员在牢头陪伴下绕过狴犴大门进了牢房,赶紧跪下行礼。张光藻心态平静,对曾国藩和新任直隶总督李鸿章道:“在下是有罪之身,怎敢烦劳二位总督大人看望。天津教案事涉官箴关乎民命,在下凛凛小心如履薄冰,还是办砸了差事,思量起来不胜内疚。”刘杰却十分动情,眼中噙着泪水,“在下虑事不周,一时冲动,没想到一个差池给朝廷添了大麻烦。二位中堂大人却从轻发落,在下心领了。”
曾国藩迈着迂缓的步子,将他们缓缓扶起,“老夫有愧于二位,请起,请起。”他见墙上贴着一张毛边高丽纸,走近细看,却是一首诗,署名是张光藻:
五月秋曹对簿来,罪干严谴众人哀。
和戎暂变萧何律,御敌谁为寇准才。
万里独行榆塞外,一樽共饯菊花开。
荷戈绝域男儿事,不用思家首重回。
曾国藩读罢赞道:“写得好!为朝廷万里独行,荷戈巡疆,菊花早晚是要开的。老夫和天津官员们特意给二位饯行来了。走,去花厅说话。”
曾国藩、李鸿章陪着张、刘二人步出牢门,来到县衙花厅。知县萧世本事先知道曾、李二位总督要为张、刘二人饯行,早把酒菜准备停当。
等大家入座后,曾国藩道:“张府台、刘县台,天津教案朝野震惊。二位为官一方,口碑甚好,为国家伸张正义,长民族之志气,是大节,临机处置失当,是小恙。发捻甫平,国家羸弱,经不起洋人要挟勒索。洋酋罗淑亚要二位的头颅抵命,不仅老夫不干,李大人和崇厚大人也不干,天津绅民不答应,朝廷更不答应。但是,和戎是朝廷大计,老夫也得为朝廷着想,为天下黎民百姓着想。为避免生灵涂炭,老夫不得不委曲求全,奏请朝廷摘了二位的顶戴,千里充军,请二位见谅。”
张光藻久历沧桑,倒也心平气静,“官场波诡云谲,常有高官为一己之私利损属官性命之事。望海楼事件在下处置失当,中堂大人和诸位大人曲意涵容,多方斡旋,我与刘杰才保住头颅,知恩知足了。”刘杰原本是十年寒窗无人问的穷秀才,三十岁后才三场文战连捷,跃过龙门,成了榜下即用、遇缺即补的知县,没想到一个蹉跌,好不容易挣来的七品顶戴被一场教案毁得净尽,颇不甘心,“在下一时颟顸,未能及时理顺津民骚乱,惹下大祸,不知将来能否戴罪立功?”
李鸿章安慰道:“刘县台放心。三十年前,林则徐在虎门收缴英夷趸船鸦片,引来兵祸,道光皇上不得不委曲求全,将林公革职贬戍伊犁,林公却因此声名鹊起,传及后世。事过境迁后,朝廷照样起用林公。你们二位为国受屈,远戍边陲,只是权宜,为时不会久远。曾中堂亲笔致函恭亲王,要求切勿远戍。伊犁远在西疆,路途遥远,旅途繁劳,恭亲王允准二位到吉林军台效力,家眷不以罪臣眷属对待。”曾国藩点头道:“你们都是老夫的属官,老夫绝不会断了二位的前程。你们到吉林宁古塔转一转,领略一下冰封雪冻的北国风光,也坏不到哪里。宁古塔是金朝阿骨打的起兵之地,也是大清的发祥地之一,有‘上京’之称。我再给宁古塔将军写一封书简,请他关照二位。三两年后,中法局势一俟转圜,老夫还要奏请朝廷,保举你们出山,再为朝廷效力。”
张光藻道:“在下即将赴吉林,有个小小要求,不知中堂大人能否应允?”曾国藩不知他有什么要求,若是稍微出格,反倒不好应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请讲。”
“在下想请中堂大人题几个字,可好?”
这么一个要求不过分,曾国藩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今天为二位饯行,老夫心中悲哀。近些年来我双眼昏蒙,没有诗兴,权且写几个字吧。”萧世本一听曾国藩要题字,赶紧叫书办拿来纸笔,铺在旁边的张条案上。曾国藩挽袖濡笔,颤抖着笔写了:
万顷烟波鹭境界,九天风露鹤精神。
落款是“赠张光藻府台暂戍宁古塔,毅勇侯曾国藩于同治九年秋”。曾国藩的字原本遒劲有力,因身体欠佳,字写得稍稍乏力。
刘杰道:“李中堂为在下留言可好?”曾国藩带了头,李鸿章自然也要满足他的要求,他思忖片刻,来了文思,欣然提笔:
豺狼当道惜身难,海河奔涌带愁看。
官符冰样清几许,万里休戚总相关。
落款是: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赠刘杰县台谪戍宁古塔。
“好,好!”在座的官员们全都拊掌叫好,刘杰叩首谢恩。
此时,赵烈文从袖中抽出两张银票,“张大人,刘大人,曾中堂和李中堂带头为二位捐资,崇大人、丁府台、萧县台与天津僚属群起响应,共捐了两万两银子。这两张银票请二位大人带上,权做程仪吧。”说罢将两个大信套分别交给张、刘二人。丁启睿道:“天津至宁古塔有两千里之遥,二位不必徒步行走,更不能戴枷,我专门安排了驿车送你们。”
张光藻是难得动情的人,此时鼻子却酸酸的、眼圈红红的,“天津教案处置失当,本应重重处置,重赎罪愆,诸位大人却宽宏大量反赠程仪,在下不知说什么好。”刘杰更是感激涕零,满脸泪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下若有出头之日,必当厚谢诸位大人和天津僚属的大恩大德。”
一桌薄席一壶清酒,既无行酒令也无欢声笑语,大家全都悲悲戚戚,沉浸在“劝君更饮一杯酒,北出长城无故人”的离愁中。
宴罢,曾国藩、李鸿章与官员们一起将张光藻和刘杰送出衙门。两辆驿车正在门口候着。张光藻和刘杰一出县衙,就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津门百姓听说张、刘二人即将北戍的消息,扶老携幼前来送行,竟至万人空巷。一百多府县衙门的书办、胥吏和衙役也前来送行,人们站在飒飒秋风中,从衙门口一直排到城门外,沿途道路水泄不通,不时有少妇老妪把水果、红枣、鸡蛋、干粮、布鞋、大铜子、碎银子往驿车上放,还有天真的总角小童把泥娃娃、布老虎、鸡毛毽放在驿车上。十几个绅民代表把两柄黄绸万民伞恭恭敬敬送到张、刘二人面前,伞上缀满了三寸长的彩色布条,上面写着:“为国争气”、“名传万里”、“张大人平安”、“刘大人福安”等字样,沿街店铺全都挂着各色横幅竖幡,写着“为张府台、刘县台送行”、“盼君早日归来”、“抵御外辱保我大清”等字样。
张光藻和刘杰激动得瑟瑟发抖,情不自禁跪在地上,眼泪走珠似的扑簌簌滴落在干巴巴的尘土中。张光藻哽咽着,高声喊道:“天津的父老乡亲们,谢谢了!”刘杰更是泣不成声:“我刘杰永生永世铭记父老乡亲们的厚爱!”说罢二人深深叩下头去,额头紧贴地面,久久不肯抬起。
曾国藩生平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干涩的眼角,仿佛在自言自语:“老夫奔波一生,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官至超品,处置这起教案,毁了名声,此生都不能指望一把万民伞呀!”
天津教案发生后,容闳恰好在曾国藩幕中,他在《西学东渐记》中这样评价天津教案:“先是天津有恶俗,贫民无力养其子女者,恒弃之道旁,或沉溺河中。天主教僧侣怜其无辜,乃专事收育此等弃儿,养之医院,授以教育,稍长则令其执役于教会之中,此实有益之慈善事业。顾蚩蚩者氓,误会其意,造为无稽之说……此等荒唐可哂之谣言,恰合天津愚民之心理,故一时谣传极广。因市虎之讹,竟激起人心之愤,久而久之,祸机乃不可遏,遂不恤孤注一掷,取快一朝,虽铸错而不悔也。”他的观点代表了当时少数开明人士的意见,却是空谷足音,应者寥寥。今天看来,外国文化进入中国,破坏了中国自身的“生态平衡”,必然会遭到国人的强烈排斥,而排斥的矛头首先指向入侵势力最软弱的一环,因此教会在劫难逃,这就是晚清教案数以百计的主要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