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1870)五月的一天,天津知府张光藻和天津镇总兵陈国瑞正在海河畔的一品红饭庄吃饭。一品红饭庄距金刚桥不远,卫河与白河在桥北与海河相汇,河水汩汩东流傍城而过,经大沽口流入直隶洋面。咸丰十年(1860),天津卫辟为通商口岸,英法俄美等七国相继在天津城北面设立了租界,面积比天津卫老城大好几倍,人口也随之遽增。去年法国在河对面建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教堂正面是三座双圆心尖券尖拱塔楼,中间高两侧低,中楼顶端有一个十字架,楼面上镶着西洋钟,钟下有一块长方形大理石,石面上刻着法文镏金大字N.D.DES VICTOIRES,意思是“圣母胜利堂”。这个名字让津门百姓的心情极不舒畅——十年前,英法联军凭借武力攻克天津,“圣母胜利堂”仿佛成了英法联军的纪念碑,当地老百姓从不叫它“胜利堂”,而叫望海楼。望海楼附近是小洋货街,一百多家大小店铺专卖花里胡哨的洋布、洋钉、洋火、洋药、洋烟、鸦片、五金器具和西洋钟表,中外商贾三教九流窃贼游客闲杂人员出入其间,是天津府的治安难点。
张光藻与陈国瑞并没有多少私交,他请陈国瑞的目的是请他派兵维持治安。入春以来,京畿一带旱情严重,一连两个多月老天爷滴水不予,大片农田绝产,没有指望的农民成群结伙四处流浪,天津卫游民遍地。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巧津门百姓盛传望海楼的洋教士洋修女指使教民用迷魂药迷走幼童,挖目剖心,用眼珠子熬水银,用童心制药丸。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有鼻子有眼,天津卫舆论大哗,满街都是揭贴字报歌谣口号,缙绅士子在孔庙集会,府县书院停学罢课,缙绅百姓成群结队到府县衙门请愿,痛斥洋教罪人,要求官员为民做主,驱逐洋教士,平毁望海楼。张光藻治理地方有年,是个有经验官员,他知道这种事极难处置,一个不小心就会惹起惊天动地的华洋纠纷。
陈国瑞和张光藻各带一个师爷上了二楼,拣了一张靠窗方桌坐下。他们全都穿着青衣小帽,操外地口音,看上去就像过路的商贾。堂头递上热手巾,一口油滑的天津腔:“听口音这位爷是安徽人吧,来天津卫做嘛生意?”张光藻是安徽广德人,四十八岁,脑门子上刻着两道不深不浅的皱纹,胸前垂着不疏不密的胡须,他头一次来一品红,不愿暴露身份,敷衍道:“做药材生意的。”
“草药还是洋药?”“草药。”
堂头天天与八方来客打交道,是个饶舌人:“感情好。我一闻就闻出您老身上有草药的清香,是干草药行的。要是干洋药行的,我们这家小店还真不侍候。”
“哦,这话怎么讲?”张光藻抬头看着堂头那张油腻腻的脸。
“请问爷贵姓?”“敝姓张。”堂头立马坐上顺风车,“我家老爷也姓张,天下张姓一家子。经营草药行是治病救民,经营洋药行是为洋人骗银子,两码子事。我家掌柜的最恨洋人,关照我们下人,只要是碰上洋买办,给多少银子都不侍候,一概送客走人。”
陈国瑞眼睛一眨,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好样的!你家掌柜的有骨气。”
张光藻道:“你家掌柜的怎么和洋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你看见对面的望海楼没有?那块地本是我们掌柜家的,五代人住了一百多年。法国人来天津卫,相中了,非要买地皮盖教堂不可。掌柜的不卖,但官府怕洋人,硬生生压价叫卖。掌柜的拗不过官府,只好卖了,能不恨吗?几位爷,点嘛菜?”
张光藻点了两荤三素和一坛子老白酒。堂头一转身,拖着长音叫起堂彩,连珠炮似的响亮:“爆炒肝尖清水鱿鱼油焖茄子盐水花生米小葱拌豆腐,外加一坛曹家老白酒!”说罢一甩布巾转身下了楼。
张光藻这才压低嗓音道:“陈镇,最近的风声有点不对头,恐怕得烦劳您在望海楼附近增派一哨营兵。”“嗯?”陈国端早就听说有教民用迷魂药诱骗幼儿,津门百姓舆论大哗,却假装懵懂。
“天津卫接连发生几起丢失幼童事件。前几天知县刘杰拿了两个人贩子,一个叫张栓,一个叫郭拐子,从他们身上搜出二十块鹰洋,县衙怀疑他们替教堂贩卖幼婴,但没敢声张。两天前徐汉龙的民团抓住一个叫武兰珍的,是个专用迷魂药诱拐幼童的不法之徒,徐汉龙审讯了他,他供出迷魂药是教民王三儿给的。偏巧望海楼育婴堂里死了三十多个幼童,尸体抛到东门外乱坟岗子上,赤身露体疮毒遍体,蓬头垢面皮肉溃烂。王三儿供出,那是传教士干的,他们用幼童眼珠子熬水银,用童心制造药丸。这一招不打紧,天津卫炸了窝似的,缙绅百姓一致要求刘杰大人为民做主查实案情,驱逐洋教士。刘杰见事涉洋人,不敢擅自处理,把案情报给下官和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崇厚大人约见了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但丰大业矢口否认。崇厚大人请他打开育婴堂,让绅民代表进去看一看,以正视听,若是果无其事,可由官府出面息事宁人。没想到丰大业勃然大怒,说法国教会以劝人行善为宗旨,绝不会做杀婴制药的事,还说眼珠子根本不能制造水银,这是天津莠民散布谣诼,蓄意玷污法国教会的名声。他不仅不同意打开育婴堂,还要崇厚大人备文认错公开道歉。二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我担心这几天要出大事!”
陈国瑞端起酒盅,“吱”的一声啜了,“张大人,我看洋人到中国来就没安好心。泱泱大清有道观有佛寺有孔庙有关帝庙,缺哪门子天主教?天主教是邪教,是专门引诱无赖莠民的场所。”他放下酒盅,弯腰从靴叶子里抽出一本小书,“这本《避邪实录》是一个叫‘第一伤心人’写的,他说天主教是祸国殃民的邪教,讲得有道理。”
张光藻吃了一惊,指着书道:“陈大人,这可是朝廷明令的禁书!”
陈国瑞满不在乎,一脸坏笑,“张大人,第一伤心人实乃湖南义士周汉化。本书为朝廷和天下百姓伸张大义,呼吁天下有识之士团结一心,驱逐洋教弘扬儒教。不瞒老兄,我还为刊刻此书捐了一百两银子呢。”
若是别人持有此书,张光藻早就没收了,偏偏对面坐的是陈国瑞,他得罪不起,只好耐着性子道:“陈大人拳拳爱国之心,敝人深表敬佩。但咱们毕竟是朝廷命官,得按朝廷的旨意办事不是?您先把书收起来,免得让外人看见说三道四。”
陈国瑞嘿嘿一笑,啪的一声把书拍在桌上,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张大人,要说派兵保护天津卫,本镇责无旁贷,要说派兵保护洋教堂,本镇可不想担这个骂名。”张光藻不愿惹是生非,拿起书俯下身子,屈尊把它插回陈国瑞的靴叶子里。
说话间,堂头端上一坛白酒两道菜,听见二位说教堂,插嘴道:“洋人把望海楼盖得这么高,分明是要坏咱们中国人的风水,压中国人的龙头。”天津百姓盖房子讲究“龙头”,两户相临人家,一家房子比另一家盖得高,就叫“压了别家龙头”,被压的那家人子子孙孙矮人一头,除非两家地位悬殊,否则必然互争雄长大吵大闹。故而,天津里巷的房子大都盖得一般高。凡是建高瓴起大屋的人家,不是大官就是大富,要么就是宗族首领。望海楼是天津卫第一高楼,百姓们恨得咬牙切齿,说它压了中国人的龙头,总想找个理由铲平它。
堂头道:“几位贵客先喝着,另几道菜一会儿就得。”
张光藻等堂头下楼后才接着说:“自打洋人在内地传教以来,教案就没断过。先是贵州教案,几个官员丢了顶戴;前年的四川教案死了一百多教民;去年的江西教案闹得更大,烧了七八座教堂,洋人差一点兴师问罪,朝廷又是赔礼又是赔银子,撤换一批官员,杀了十几个带头肇事的。咱们天津卫历来民风剽悍,前些年英法俄美等七国要在天津划租界,圈地两万两千多亩,比天津城大。官府费了老大周折,劝谕百姓移地而居,花天大的银子才买下百姓的地皮,转租给洋人。老百姓世世代代住在海河边上,就凭朝廷与洋人签的一纸条约,抛家舍业移地而居,能不积怨吗?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闹得天翻地覆。现在津门百姓传说教堂戕害婴儿,传得有鼻子有眼,此事三分可信七分可疑,要是津门百姓不明事理,围着教堂闹事,那就捅了大娄子,你我的顶戴可就报销了。”
堂头再次上楼,把菜上齐。陈国瑞、张光藻和两个随行师爷全都拿起筷子开吃。一位师爷道:“不同窝的蚂蚁相逢就要掐架,别说两国人了。就算我大清子民是一窝黑发蚂蚁,那些金发蚂蚁跑到咱们的窝里占地盖房,能不掐起来吗?”
陈国瑞斜眼睨着张光藻,“听听,这话讲得好,我爱听。洋人不在中国占地造窝,津门百姓能闹事?”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光藻知道陈国瑞是有名的混账总兵,打起仗来勇猛无比,与地方官打交道却经常胡搅蛮缠,是个极难说话的主,耐着性子劝道:“陈大人,我不恨洋人?我比你还恨!可朝廷与洋人签了《天津条约》,允许洋人在中国盖教堂自由传教。洋人在天津卫划租界、建领馆、开洋行、修教堂,必然要购置土地,津门百姓不愿卖,谁卖了,邻里百姓能把他八辈祖宗都骂遍。我这个当知府的不得不违心用官府名义买地,再转手租给洋人,被百姓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可咱们是领朝廷俸禄的,得体会朝廷的苦衷。正如这位师爷所说:不同窝的蚂蚁必然要掐架。津门百姓看见洋人在中国地面上建房就生气,洋人把房子盖得高高的,压了百姓的龙头,坏了百姓的风水,百姓心里有怨气,经常当街指辱洋人,甚至用石头砸洋房玻璃,袭击洋人马车。你说咱们能不管吗?你不管,洋人就把兵轮开到大沽口,逼着你管。津门百姓都说‘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就这么个怪圈。可是,谁理解咱们的苦衷?”
一品红与望海楼仅一河之隔,河宽半里许,张光藻和陈国端一面饮酒一面隔窗观景。说话间便见河对岸乱哄哄出来一伙人,几十个手持棍棒的民团押着两个人朝望海楼走去,后面黑压压跟着好几百市民,闹闹腾腾人声鼎沸。张光藻立马有一种不祥之感,皱着眉头对随行师爷道:“你过河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半个时辰后,师爷转了回来,“张大人,徐汉龙领着民团要进教堂,查验洋人是不是用童心制造药丸子,是不是用眼珠子熬水银。洋教士和洋修女不让进,正在争执。”
“那两个被民团拘押的是什么人?”“是教民。”
张光藻吃了一惊。童心能不能制药,眼珠子能不能熬水银,张光藻不懂医道,也不懂炼丹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懂政治,觉得要出大事。“你赶快去县衙门,叫刘杰大人速派衙役劝阻,千万不要在教堂门口闹事。”师爷老大不情愿,嘟囔了一声:“给洋人一点教训也未尝不可嘛。”
张光藻眼珠子一瞪:“混账!叫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师爷这才打千离去。
张光藻转头赔着笑脸对陈国瑞道:“陈大人,你帮帮忙,赶快调一哨营兵,不然要出大乱子!”陈国瑞五六杯酒下肚,喝得满脸通红,醉意渐起,“津门百姓恨……恨洋人,我带兵去弹压,岂不成了千人骂万人唾的卖……卖国贼?”
陈国瑞是挂着一等侍卫衔的总兵,比张光藻的品秩高。张光藻无奈,又哄又劝死拉硬拽,把他拉下楼,“我的好陈大人,你给下官一个面子,不是去弹压,是维持秩序,只要息事宁人即可。”张光藻把半醉的陈国瑞拉来到海河边,正好一只摆渡停在前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角子递给船老大,“船家,渡我们过河!”陈国瑞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睁着醉眼朝酒保喊道:“我那坛子老……老酒还没喝完呢,给我端……端上船!”酒保赶紧返回楼上,提着酒坛子送到船上。
此时教堂前已经聚了两千多人,徐汉龙的民团正在砸教堂大门。摆渡一傍岸,张光藻就急急下船,扯着嗓子喊道:“冷静,冷静!”一个壮汉不认识他,指着鼻子骂道:“滚开,老东西!你他娘的偏心眼向着洋鬼子吗?”张光藻这才想起自己没穿官服。
陈国瑞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他既不下船也不调兵,借着酒劲大喊:“好!好!打他狗娘养的洋鬼子!”他虽然只穿了一身青衣小帽,却是有名的人物。民团首领徐汉龙一眼认出他,站在岸上拱手行礼高声喊道:“啊呀,陈大人来了!洋人挖童心抠人眼,制造迷魂药。小民请陈大人为民做主!”
陈国瑞是个无风搅起三尺浪的好事之徒,多喝了几口猫尿,越发不能自持,从怀里摸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子,“徐汉龙,要不是本镇王……王命在身,恨不得亲自带兵蹚平望海楼!冲!我给你做……做……做主,谁冲进去本镇有……有赏!”说罢,把那锭银子抛了过去。
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徐汉龙和民团越发肆无忌惮,局面立刻失控,众人舞动棍子拳头,高呼“杀洋鬼子”的口号,一阵猛砸猛打,不一会儿就把教堂大门打得稀烂,几百人一拥而入,砸窗子砸椅子砸神龛扯幡帐,乱成一锅粥,洋教士洋修女和教民们呀呀乱喊,四散逃命,跑不及的全被民众打倒在地。
知县刘杰乘四人抬官轿,带着二十多个衙役自东向西跑步而来,与此同时,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和秘书西蒙也乘双轮马车自西向东快速驶来。望海楼前人山人海,很快就把他们围在中间。
“杀洋鬼子!”“宰了他!”“烧死他!”“洋鬼子,滚回去!”民众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丰大业个子不高,西装革履,宽大的脸庞长满了络腮胡子,一双阴鸷的蓝眼睛恶狠狠扫视着众人。他是个极其傲慢的家伙,在他看来,中国人不过是一群猪猡,一群没有教养、愚不可及的野蛮人,一群可以任意恫吓的胆小鬼。他站在敞篷马车上,怒气冲冲指着刘杰吼了一通洋话,西蒙用生硬的汉话翻译道:“刘大人,你要对暴乱负责!”话音未落,老百姓投出一阵臭鸡蛋烂果皮碎石子,把丰大业和西蒙打得满身污秽。
刘杰怕出事,扯着嗓子对百姓们喊:“父老乡亲们,安静,安静!”但鼎沸的人声压住了他的声音,百姓们什么都听不见。
丰大业见局面乱得无法控制,气急败坏满脸通红,叽哩呱啦大喊大叫,却没人听得懂,民众们发出一阵阵吼声,“滚回去,洋鬼子!滚回去,洋鬼子!”丰大业六神错乱,两眼直冒火星,情不自禁拔出手枪,朝天砰的放了一枪。骚动声口号声戛然而止,几千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丰大业,也齐刷刷盯着知县刘杰,空气顿时都凝重起来,重得令人难以承受。
刘杰三十来岁,是个血气方刚的人,自他做天津知县起就一直受夹板气。洋人要买地皮盖教堂,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和知府张光藻让他具体操办,他晓谕百姓卖地,百姓骂他崇洋媚外,他劝洋人收敛,洋人说他违背条约,他把民情禀报给张光藻和崇厚,张光藻和崇厚说他办事不力,他窝了一肚皮火气。此时此刻,满大街都是群情激愤的百姓,在这种时节退一步,津门百姓就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娘,成为千夫所指的“卖国贼”,永生永世也不起抬头来。他硬下心来,脖子一挺,指着丰大业道:“丰领事,民众骚动,本官要管。但这是中国,你鸣枪恫吓百姓,也是要负责任的!”
民众报以一阵喝彩:“好官,刘大人是好官!”“太尊爷,打洋鬼子!”“洋鬼子,滚回去!”又是一阵碎石子烂果皮,有人开始砸马车,两匹洋马惊得四蹄乱踏,车子摇摇晃晃,丰大业站立不稳,差一点摔倒。他恼羞成怒,晃着手枪指着刘杰:“刘大人,你要是不管,我就要管了!”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刘杰脸色涨得紫红,怒声喝道:“把枪放下!把枪放下说话!”
衙役们举起水火棍齐声呐喊:“放下枪!”“洋鬼子,放下枪!”
“放下枪,放下枪!”民众的吼声如山呼海啸一般。
一个叫高升的衙役骂了一句:“奶奶的!洋鬼子,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这是大清的地盘?”话音一落,腾地一下蹿上马车,一把抓住丰大业的领口,要白手夺枪。
丰大业惊慌失措,不知哪来一股邪劲,一扣扳机,砰的一声,枪子正中高升前胸。高升身子一歪一头栽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股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高升用手捂着胸部,脸上肌肉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数千民众惊呆了,惶惶然望着刘杰。教堂前的广场上突然鸦雀无声,沉寂得叫人毛骨悚然。
刘杰血脉贲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间肌肉突突直跳,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他摘下红缨大帽,狠狠掼在地上,“丰大业,我你姥姥!你敢光天化日之下枪击本官衙役!老子的官不做,也要叫你以命抵命!给我拿下!”
衙役们本来就不愿拦阻民众,因为是吃官饭的,只能奉命行事。他们见丰大业开枪打死衙役,县太爷开口发话,立马抖擞威风一拥而上,抡起水火棍没头没脑打下去,顷刻间就把丰大业和西蒙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吱哇乱叫,不一会儿两个洋鬼子全都断了气,连拉车的洋马也没逃出厄运,被活活打死。一群人喊着号子,把马车掀了个底儿朝天,砸了个稀巴烂,不知谁弄来一桶洋油,泼上去打火点燃,呼的一声,火苗子蹿起老高。
人群立马如滚油沸水一般失去控制,发疯似的冲进望海楼,教堂里的洋教士洋修女和教民来不及逃出,被乱棍石块打得七零八落,哀声一片,楼上的西洋大钟和镏金大理石匾额全被砸烂。有人点燃了教堂里的帷幄,熊熊大火裹着黑烟直冲霄汉。数万市民涌上街头,逢洋人便打,遇洋房便烧。半个时辰后,法国驻天津领事馆的国旗被扯下,馆舍被焚,一家洋行遭到洗劫,更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把小洋货街上的店铺全都砸得稀烂。
张光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挤过来,寻了半天见刘杰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汩汩流淌的河水出神。张光藻气得双手发抖,捶胸顿足喊道:“刘杰呀刘杰,你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天津府县衙门官员的顶戴都……都叫你扔到海河去了!”
此时,陈国瑞依然坐在渡船上,抱着酒坛子,打着饱嗝,醉神仙似的哼着西皮流水:
他也似个人模人样,衠一片不本分的心肠。有一朝打在你头直上,天开眼无轻放,天还报有灾殃,稳情取家破人亡……
两天后,崇厚和张光藻才平定了骚乱,他们派人做了统计,天津教案焚毁法国教堂一处、育婴堂一处、领事馆一处、洋行一处、英国讲书堂一处、美国讲书堂一处,打死法国人九名、俄国人两名、比利时人两名、英国人两名、美国人一名,中国教民死三十余名,另有十具无名尸体。
天津教案中外震惊,事态之严重、洋人死亡之多,为历次教案所未有。法国驻京公使罗淑亚立即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严重抗议,法国派了三艘兵轮开进大沽口鸣炮示威,三艘英国兵轮、一艘美国兵轮和一艘俄国兵轮也开至烟台,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英美俄比四国公使联衔抗议,要求朝廷严惩肇事凶手。
朝廷闻讯后立即派直隶总督曾国藩自保定起程奔赴天津,会同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共同处理天津教案。曾国藩饱经沧桑,接到谕旨后立即掂出事情的分量。这件事十分棘手,要做到上合天意、下顺舆情、外符洋人之心比登天还难,搞不好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华洋大战。道光朝的鸦片战争,咸丰朝的大沽口之战,全都起于华洋对峙矛盾激化。洋人论势不论理,只要有一条道理就敢把坚船利炮对准国门,任你有一百条理由做一千条解释,也挡不住他们的坚船利炮。曾国藩情知此事极难料理,起程前叫家人备了一口棺材,做了办砸差事丢官丢命的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