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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北洋大臣痛斥日使,贪心皇商惹祸杀身


  同治十二年(1873)台湾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日本人左滕利八等四人乘小船贩盐,途中遇到台风漂到了台湾,在凤山凫水上岸,事后被台湾府遣送回国,日本中州县厅给台湾府发了一封致谢函。漂流民事件几乎月月都有,不值得大惊小怪,台湾府依例行事,将此事记录下来,呈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备案,仅此而已。谁都没想到几个月后日本人小题大做,咬定左滕利八遭到台湾番民抢劫,连带翻出陈年老账,指控牡丹社番民剽杀琉球人,悍然出兵台湾!

  听说日本兵略台湾后,朝廷大吃一惊,赶紧命令船政大臣沈葆桢料理此事。大半年过去了,日本人却赖在台湾不走。日本新任驻华公使柳原前光要就此事与朝廷交涉,总理衙门把这件棘手的差事交北洋大臣李鸿章处理,并派福建布政使潘霨做帮办。潘霨最了解漂流民事件,他目睹了日兵侵台的全过程,接到廷寄后,他立即从厦门赶赴天津。

  潘霨年约五十,高鼻梁凸颧骨,眼角上堆着鱼尾纹,正向李鸿章详细讲述倭兵侵入台湾的过程:“去年二月,倭国借皇上大婚亲政之际派外务卿副岛种臣和外务大丞柳原前光去北京朝贺,同时互换《中日修好条规》。柳原前光换约时突然提出,琉球是日本藩属,台湾番民杀害琉球漂流民即是杀害日本人,要对台湾番民加以惩罚。总理衙门大臣以为日本人仅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件事后包藏着天大的祸心。”

  日本侵台已经过了大半年,邸报多次刊发有关消息,李鸿章对事件的眉目大体清楚,只是在与日本使臣洽谈前还需要梳理一遍,他的案上摊着一份总理大臣毛昶熙和董恂与柳原前光的会谈纪要,其中的两段话用红笔圈了:

  柳原:台湾之地,昔被我国及荷兰人占据,继而被郑成功占据,今归贵朝版图,而贵国仅治半边,其东部土番之地,全未施及政权,番人自张独立之势。前年冬,我国人民漂泊彼地,被掠夺杀害。故而,我政府将出使而问其罪,惟是番域与贵国府治犬牙接壤。我大臣以为,尚未告诸贵国而兴此役,万一稍有波及贵国所辖,无端受到猜疑,将由此而伤两国之和……

  毛昶熙、董恂:番民杀琉球民之事已经闻得,但害贵国人则未闻。台、琉两岛均是我属土,属土之人相杀,裁决在我。我恤琉人自有措置,与贵国无涉,不烦过问。

  柳原:琉球向来是日本藩国,其国王尚泰为日本藩王,列于华族,怎能说与我国无关呢?再者,贵国既知抚恤琉人,为何不惩台番?

  毛、董:杀人者皆生番,故且置之化外。日本之虾夷,美国之红番,皆不服王化,此亦万国之所时有。

  柳原:生番害人,贵国放弃不管,而我国却要向岛人问罪,因两国盟好,故事先告知。

  毛、董:生番既然是我国化外之民,伐与不伐,贵国自裁。

  李鸿章抽着水烟,脸色十分难看,“倭国要伐台湾生番,‘伐与不伐,贵国自裁’。毛、董二位大人怎能讲这种话?”

  潘霨道:“毛、董二位大人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东瀛小国断章取义,以此为言质,跨三千里海疆对台湾用兵。”

  “日本水师入侵台湾前曾在厦门停泊,你当时在厦门吗?”

  “下官在。去岁五月七日,倭酋西乡从道率‘日进’号、‘孟长’号、‘有功’号和运输船‘三邦’号抵达厦门,要求登岸加水加煤,船上载有三千倭兵。下官闻讯后赶紧登船质询。没想到,为西乡从道做参赞兼通事的居然是原美国驻厦门领事李仙得。”潘霨一连说了几个“没想到”,事件的前因后果的确出乎他的预料。

  “哦,美国人插手此事了?”李鸿章分管洋务,知道李仙得其人其事。

  “经下官查实,李仙得离开厦门后去了日本,被倭国聘为顾问。下官亲眼看见倭轮上有美国人领航、管舵、管汽机,据说都是李仙得招募的。”

  “美国政府插手此事了?”

  “没有。下官曾照会过美国驻厦门领事,他说,李仙得入幕日本纯属个人行为。”

  李鸿章脑筋转得飞快,他立马意识到,日本水师没有远航经验,没有洋人料理轮舵汽机,日本人兵略台湾是有困难的,“倭酋西乡从道怎么说?”

  “下官问他为何出兵台湾,他说:日本使臣曾就问罪岛民一事知会过我朝,我朝不管化外之人,让日本自行料理,所以他们才来为同胞报仇。我吓了一跳,说台湾归福建管辖,本官身为福建布政使,从来没听说过朝廷让贵国向岛上番民问罪一事,下官问他有何凭据,西乡从道出示了柳原前光与毛、董二位大人的会谈纪要抄件。”

  李鸿章猛地被水烟呛住,一连咳嗽了七八声才缓过气来,“你给倭兵供煤供水了?”潘霨一脸尴尬,“供了,但下官立即将此事报给船政大臣沈葆桢,请他火速处置。”

  “沈大人怎样处置的?”

  “他立即派‘扬武’、‘伏波’、‘飞云’、‘安澜’四舰开赴厦门洋面,密切监视倭兵动向,同时写了折子,六百里加急报送军机处,下官也调了四营抚标屯扎在码头周边。”

  四艘倭轮三千倭兵公然大摇大摆开进厦门港,有根有据大言不惭地声称要讨伐台岛番民,在大清领土上加煤加水买粮买菜,离奇得有如天方夜谭!福建官府未请旨前不敢擅自驱逐倭兵,只好用六百里快递向朝廷请旨,消息从厦门送到北京至少需要十天,军机处研究一两天才能下发火票,一去一回耽搁二十多天,这段时间内如何应对倭兵的突然造访,全得由福建官府临机处置。李鸿章猛然想起打报机——要是沿海各省有飞线电报,朝廷与封圻瞬间即可交通消息,此事绝不会延宕这么久!八年前赫德上了《局外旁观论》说帖,要求朝廷成立电报局,但廷臣们争议纷纷,毫无进展,与此同时,英国大北公司的水线接到香港,丹麦大东公司的水线接到上海黄浦江畔的趸船上,朝廷却把电报视为异域怪物,不许洋人把电线接到岸上,朱其昂、唐廷枢、徐润等红顶买办却早就使用电报与外国公司洽谈生意,一个订单当天即可敲定,速度之快令人称奇。

  李鸿章的思绪又回到台湾上,他把水烟袋往案上一蹾,“倭兵在厦门逗留了多久?”“十四天,而后才启碇出海去台湾。”

  “你们没有劝阻?”

  “下官劝阻了多次,没有用处。西乡从道执意要攻伐台湾番社,沈葆桢大人只好调福建水师兵轮紧随倭轮严密监视。”

  “西乡从道还说什么?”

  “下官问他惩罚完番民后是否立即撤走,他说要依形势而定。倭兵在台湾琅峤登陆后,在龟山岛建了台湾事务局和都督府。朝廷旨意送达厦门时,倭兵已经开始攻掠番社,杀了二百多番民。”

  以后的事李鸿章大体清楚:倭兵攻掠了十八个番社后赖着不走,打水井建营房修道路筑碉堡开荒种地,还送去一船女眷(实际是军妓,朝廷误以为是军人眷属),大有就地扎根的架势。朝廷命令船政大臣沈葆桢为钦差大臣赶赴台湾,要他“不动声色,相机筹办”,言外之意是以和为上,避免开战。沈葆桢赶紧运送四千营兵渡海,把“扬武”、“飞云”、“伏波”、“安澜”、“靖远”、“振威”六艘兵轮调往台湾和澎湖,另派“福星”、“万年青”、“济安”三舰在厦门和福州洋面游弋。李鸿章担心沈葆祯兵力不足,急调唐定奎率十三营“铭”军自徐州启程赶赴厦门,乘“永保”、“深航”、“大雅”号商轮渡海,他们与先期抵达的福建绿营和旗营在日军外围扎下二十多座营盘,双方都没有大动干戈,只是羊抵角似的对峙着,屈指算算,竟然过去了大半年。

  “沈大人和倭酋是怎样交涉的?”

  “沈大人与下官一起去了倭营,告诉西乡从道,台湾乃大清属地,请他们伐完番社即行撤军。第一次会谈时,西乡从道说没有倭国天皇饬令,他不能撤军;第二次谈判时他说倭兵跨海远征生番靡费甚巨,要我朝担负全部费用。”

  “嗯?他们要多少银子?”“二百万两。”

  李鸿章望着条案上的台海地图,拈着胡须道:“这简直就是讹诈!就像一群游痞无赖不待主人同意闯入家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要主人负担除鼠费!哼,小日本不简单呀,刚与我朝签订《天津修好条规》和《中日通商章程》,就把毛、董二位大人的气话当作言质,张牙舞爪大动干戈!看来,外务无戏言,字字珠玑,我们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日本虽小,却是狼子野心。曾夫子在世时即说过,朝廷的头号大敌不是英法,而是日本与俄国。英法是疥癣之痛,日俄才是肘腋之患!沈大人还有什么处置?”

  “他要请旨给郑成功勒石刻碑建祠堂。”

  李鸿章是读过《万国公法》的,目光倏地一闪:“这个主意好!依照《万国公法》,列强都以主权论看待领土的归属。郑成功是前明旧臣,大清的宿敌,却签了一份好条约!要是没有他与荷兰人签约,日本人不知还要生出什么借口来!”

  潘霨道:“沈大人还请求开放台湾海禁,鼓励大陆臣民移居台湾,对岛上生番剿抚并用,尽快敉平,设立县治,将台湾府升格为台湾道。”

  李鸿章点了点头,“沈大人有眼光,是个办大事的人。”

  三天后,日本国新任驻华公使柳原前光一行抵达天津,李鸿章在山西会馆与他谈判。陪同柳原前光来的有通事郑永宁、准二顾问李仙得和一个兼作速记的外务少丞。一番寒暄后,中日双方分坐在大条案两侧。大条案上铺着宝蓝色贡呢,东面的木托上插头旭日旗,西面的木托上插着明黄色三角龙旗。

  柳原前光虽然年轻,却是外交场上的老手,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中分头梳得一丝不苟。他多次来华,曾以副使身份参与了《天津修好条规》和《中日通商章程》的谈判,与恭亲王、李鸿章和总理衙门大臣们见过面。赴天津谈判前,他专程去了一趟台湾,对日军的处境极为了解。日军装备了洋枪洋炮,攻掠了十八番社,杀死数百番民,自己只损失了十二人。事发两个月后,清军步军才渡过海峡。反应之慢,出乎日本的预料。但柳原前光亲眼看到,清军在日军兵营四周布下二十余座营盘,总兵力四倍于日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四艘清军兵轮在洋面来回游弋。日清两军狼蹲虎踞张牙舞爪横眉怒目盘结纠缠,枪对枪炮对炮,号角连声旌旗漫天,却不攻不打不即不离,僵持了半年多,看似凶险万状杀机四伏,实际上太平无事,谁都不打第一枪不开第一炮。日军数量少,一俟大动干戈绝无胜算,清军占有天时地利人和,却力求不动刀兵解决问题。西乡从道的三千人马竟是身在虎口安如泰山。但台湾毕竟是天远地偏的瘴疠荒蛮之地,日军严重水土不服,还遭了一场瘟疫,半数士兵患了赤痢,病死者竟达五百多人,比阵亡者多几十倍。日军的补给线过长,军费度支极大,如此耗下去,日军的处境只会越来越难。此外,英法等国都承认台湾属于中国,并在鸡笼(基隆)和打狗(高雄)设了领事馆,他们认为日军侵台损害了列强的利益,相继提出抗议,要求日本撤军。跨海作战所费不赀,对国力尚不强大的日本来说,最明智的办法是体面撤军。

  潘霨坐在李鸿章旁边,他认得李仙得,免不了讽刺两句:“阁下蛹变蝴蝶,两年前是美国驻厦门领事,转眼成了日本客卿。”

  李仙得坦然自若,睁着独眼用中国话答道:“贵国有苏秦张仪,挂六国相印而为史书称道。仆受聘为日本国准二顾问,差之甚远呢。”

  谈判桌上的口水战虽然没有硝烟,却比铁血沙场更费心计。柳原前光是个善于钻牛角尖的刁滑之徒,最能从字里行间找缝子,再把毫厘之差夸大成无可弥缝的罅隙,把无理之事狡辩出三分理来。他要体面撤军,讹诈赔款,就得把战事归咎于大清,把撤军的筹码高高抬起,然后再一点点退让,即使让出八成九成,也要争得一两成利益。柳原前光道:“去年仆与贵国总理衙门就台湾生番杀害日本人一事商谈善后事宜,毛昶熙和董恂二位大人说:‘台湾番民分生番与熟番两种,杀人者属生番,系化外之民,未便穷治。’所谓‘化外’即是‘域外’,‘域外’即是‘国外’。仆以为,熟番的居住地属于贵国,生番的居住地并非贵国属地。毛、董二位大人字字珠玑,去岁说不属贵国,今岁又突然改口,岂非出尔反尔?”

  李鸿章准备充分,不温不火,不急不躁,“阁下的话有两点错误。其一,曲解了‘化外’之意。‘化’乃‘驯化’之‘化’,而非‘域化’之‘化’,所谓‘化外’绝非‘域外’,而是说,生番尚未驯化,尚未文明化。去岁的会谈纪要上有这样的字句:‘琉球与台湾二岛皆我属土,裁决权在我政府,此事与贵国无关,何劳过问?’阁下断章取义,对‘化外’的解释更是不着边际。其二,所谓被害‘日本人’实为琉球人,琉球人并非日本人。琉球是大清藩属,前明洪武五年(1372),琉球国王就遣使来华上表请封,洪武皇帝正式册封琉球国王。明清更迭后,琉球国王尚贤在顺治朝时再次亲自来华请封,琉球国还在福州建了琉球馆,有专使长驻,每两年遣使朝觐一次,五百年来从未间断。”说罢,李鸿章打火抽烟,眯着眼睛睨着柳原前光。

  柳原同样不紧不慢,“阁下所言只是一面之词。丰臣秀吉主政时,琉球王尚宁与萨摩藩有约,奉萨摩藩为上国,每年输粮八千担。两年前,琉球王尚泰派王子参加明治天皇亲政大典,代其父受天皇册封,同意每年向日本大藏省纳税。去年我国专使副岛种臣将琉球王与日本天皇签订的条约副本抄送贵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故而,琉球是日本藩属,琉球人即是日本人。”

  李鸿章当下严词道:“据本大臣所知,琉球王子参加天皇亲政大典乃贵国派兵胁迫所致,并非自愿。大清是琉球上国,贵国政府所作所为并未得到大清承认。”

  “李大人,世间万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物随事移情依事转,国家兴亡疆界变迁,都是常态。”柳原前光堂而皇之地为琉球地位狡辩。

  “琉球世守藩服岁修贡职,都有记录可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已把明、清两朝与琉球国签押的章程、诰制、册封,以及琉球贡使历年的报单整理出来。你在北京的总理衙门见过那些陈年旧档。只是琉球行一仆二主之计,才酿成中日两国争端。”

  在琉球问题上中日双方各吹各的号各定各的调。日本外务省的官员们都明白,琉球的归属最终要靠实力解决,琉球只有三座小岛十万人口,距日本近距中国远,中国只有三艘千吨以上的汽机帆船,其余的都是几百吨的小船,即使有心跨海作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要动起武来,中国很难下决心劳师糜饷为琉球守土,即使胜了,也只能保住徒有其名的上国虚号而已,日本却定下拓土开疆的长远方略,北面盯着虾夷和北虾夷,南面盯着台湾和马六甲,琉球是不可或缺的战略要津。日本政府新近从英国订购了两艘铁甲快船,两个月前已经交货,完全可以与中国水师一战。柳原前光知道,唇枪舌战只是浪费吐沫,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提议道:“今天,我们暂不谈论琉球,只谈台湾可好?”

  李鸿章也在掂量手中的筹码,朝廷没有海军,沿海水师力量薄弱,仅可守土,决无力量跨海去琉球作战,谈判桌上可以力争,却不会有实际结果,他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暂时搁置琉球问题。

  柳原前光道:“贵国政府只在台湾西部设了府县,在东部并未设置府县,所以东部是无主之地。大日本军队进驻的地区并非贵国领土。”

  李鸿章定的调子是在琉球问题上不动刀兵据理力争,在台湾问题上则不惜大动干戈寸土不让,遣词用字全都带着怒气:“阁下是在用文字歧义胡搅蛮缠!你以为大清朝软弱可欺吗?你以为大清朝武备荒疏吗?我朝奉行和戎外交礼待诸国,衅不自我开。但贵国跨三千里海疆兵略台湾,我大清绝不会任人切割。贵国屯兵龟山,攻掠十八个番社,若再前进一步,本朝必将予以痛击。贵国派往台湾的军队就三四千人吧?在台海游弋的兵轮也就五六艘吧?本朝的十余艘兵轮已经开赴澎湖,两万大军麇集福建,随时准备渡海参战。若是不够,本部堂一个月内可再提调十万大军!贵国就是举全国之力,充其量只能招募五万军队吧?阁下,我奉劝贵国就此罢手,一旦大动干戈,只会徒伤天和,后悔晚矣。”

  李鸿章锋芒毕露,柳原前光却工于心计,他在咬定琉球人是日本人的前提下做出了让步:“仆奉大日本帝国天皇之命告知贵国,日本可以退兵,但有条件。”

  “请讲。”李鸿章托起水烟袋,锥子似的目光盯着柳原前光。

  柳原前光避开李鸿章的目光,依旧慢条斯理,“第一,贵国政府必须承认,日本军队进入台湾是报复番民擅杀日本难民的义举,而非对贵国属地的侵犯。第二,日本出兵台湾,舟船车马,修筑道路,营造房屋,开凿水井,所费不赀,合贵国银二百余万两,日本为贵国平番,贵国政府应当全部给予补偿。第三,贵国政府必须缉拿抢掠杀害日本难民的凶手,处死所有抗拒并杀害日本军人和漂流民的土番,并与各番社立约,严加约束,使之永不剽杀日本漂流民。”柳原前光一面退让一面偷梁换柱,把琉球人与日本人混为一谈。

  李鸿章正色道:“请阁下不要把琉球人与日本人混为一谈。贵国悍然出兵台湾,怎能称作义举?据说阁下是中国通,但对‘化外’的理解大有偏差。我举一个小例子,中日两国都把臣民分为‘士农工商’四等,但贵国的‘士’专指食禄报恩的武士,本朝的‘士’却指求取功名的文士,一文一武差之千里。为避免通事误译,我有几句话写给你。拿笔墨来!”

  一个书办端来笔墨,李鸿章挽起箭袖,窸窸窣窣写了几行字:

  此事如春秋所谓侵之袭之者是也,非和好换约之国所应为,及早挽回,尚可全交。

  李鸿章像师长教训学童一般道:“中日两国同文同种,阁下虽懂中文,却不是中国人,切切不要望文生义。‘春秋’二字不是春天和秋天,是指周天子统治九州的上古时期。上古周朝诸侯国纷争不已相互攻击,与当今世界格局何其相似!贵国一面发兵到我境内一面派员通好,口说和好之言,不做和好之事,反而行侵之袭之蝇营狗苟之事。台湾事件,彼曲我直,你却想学苏秦张仪,凭三寸不烂之舌讹诈我朝。我朝历来善待番民,以招抚教化为主。要我朝捕杀番民,无异于与其结仇,此事断不可行。至于补偿——”李鸿章顿了片刻,“倒是可以考虑。泱泱大清不在乎区区小数,贵国只要退兵,我朝可派员对贵国营造的道路营房水井做出勘估,酌情补偿——但是,补偿绝非赔款,也不是阁下所想的‘二百万’。”李鸿章咬金断玉似的一字一顿。

  李鸿章倚老卖老词锋激烈,柳原前光却深沉得让人窥不见底。二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口干舌燥,没有达成任何协议。但柳原前光还是暗自高兴,他无理狡三分,让大清同意出一把银子,可以体面撤军了,李鸿章口气虽硬,但“补偿”二字却隐含怯懦,它说明大清宁可输银也不愿开仗。

  柳原前光告辞后,潘霨笑道:“中堂大人开口就是十数艘兵轮,十万大军,真够唬人的。”

  李鸿章没把日本看成什么了不起的对手,“我这是炸空苗——小人物制造流言,来无影去无踪,尚能把人吓得三魂出壳七魄升天;大人物讲大话,其进也渐其入也深,让他慢慢琢磨去吧。当然,事态闹大了,偌大一个中国,不是提调不出十万大军。而区区小日本是断然没有十万大军的。沈葆桢在闽台伐谋,你我二人在此伐交,他唱黑脸,我们唱白脸,还不把倭人吓跑?”

  潘霨敛了笑容,“中堂大人,给侵台日军补偿恐怕不妥吧?”

  李鸿章皱了皱眉头,“这是恭亲王的意思,以五十万两银子为限。花钱免灾是迫不得已。海防塞防同时狼烟大起,阿古柏在西疆圈占七城,搞了一个‘哲德沙尔国’,左宗棠在西疆用兵要银子,沈葆桢出兵台湾要银子,两宫皇太后修颐和园也要银子,银子花得像河水淌。我请旨办轮船招商局和五金矿务局,但朝廷没有银子,只好采用官督商办之法——招商局是大利市,仅包运漕粮一项就有大利可图,但没有本金购船就无从谈利。日本不过是东洋小国,新学西洋兵法,仅购两艘铁舰,就敢借端发难。此番迁就了事,实因海防制备未齐。兴办海军一事,不可再因循泄踏,若不亟求整顿,一俟开衅,更加棘手。”

  二人正说话间,刘斗斋送来一份信函,“二先生,这是臬台衙门转来的洋商函件。”

  李鸿章拆开信套一看,竟是洋商控告圆明园监督李光昭赖账的状子。状子是用中法两国文字写成。李光昭是有候补道衔的皇商,两宫皇太后要修圆明园,李光昭包揽了采购。此人财迷心窍从中渔利,本应从四川采购的木料,却委托洋商从新加坡采购。这批南洋木料长于热带湿润之地,运到天津很快就干裂了。李光昭深知皇家工程不可颟顸糊弄,拒不付款。洋商不肯吃亏,把状子投到法国驻天津领事馆,领事馆把状子转发到直隶臬台衙门审理。臬司一审,竟然牵连出一桩大案:那批南洋木材仅值官银五万四千两,李光昭却虚报了三十万两!

  皇商采购历来地动山摇,各省督抚无不尽其所能提供便利。李光昭到天津验货时曾到北洋衙门拜访过李鸿章,此人长得皮球似的圆滚,一副白净脸笑容可掬,哼哼呀呀点头哈腰,一看就是在钱眼里翻跟头的人。

  李鸿章读罢信函,递给潘霨,“你看看,李光昭这种奸商,是蚂蚁骨头也要榨出油水的主,经营着头等利市的皇家大买卖,却贪心不足,竟敢从皇上身上刮油脂!皇家的事我不掺和,只能如实上奏,叫臬台衙门把李光昭解送北京,由刑部拘实。”

  皇家园林是天字第一号大工程,动辄花数百万上千万两银子。海防要钱,塞防要钱,办轮船招商局要钱,各省封疆把算盘打得紧紧的,依然不够度支,朝廷却把大笔银子花在宴安起居游闲享乐上,不仅各省督抚有怨言,连京师簪缨贵胄、养鸟尚书、莳花侍郎也有异议,只是不敢说罢了。李鸿章对营造圆明园心中不悦,却没说一个“不”字,还捐了一千两银子,他拈着胡须道:“恐怕李光昭一案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潘霨认得李光昭,看罢状子幸灾乐祸道:“李光昭的胆子也忒大了。此人表面一团和气,内心却只认钱不认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好!这回非把他撑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