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已经知道了周老师的病情。二姨告诉她后,她顿时瘫了,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我想,这样也好,总不能一直瞒着她,早知道早死心。我也乘机做了她的工作,她终于肯答应将他接回家里进行观察。说点不好听的,就是等死了。周媛这次回来,可能也是为后事做准备的。我突然又一阵松快,与其这么耗着折腾所有的人,不如一了百了。r
吃过午饭,我还是决定回家一趟。酒店的车开出去了,齐齐的车我也不想借。于是顾不上还生着肖勇的气,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借辆车。r
“单位车子不让外借呢。”他正在睡午觉,迷迷糊糊地说,r
“你朋友的私家车呢,借一个。”我想他那么多朋友,随便借个车应该没问题的。r
“好吧,我帮你问问。”他的语气有点不情愿,我逼着自己把那理解为没睡醒。r
过了几分钟,他回了我一条短信说:朋友的车都不在家,你要去哪儿,不能打的吗?我看着短信,觉得好笑,关键时刻就硬不起来了。r
我想起了雄哥,但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毕竟我俩只能算是点头之交。不想我一开口他便满口答应了,半小时后,派一小伙子开着一辆宝马过来。r
我妈正在卧室捆着一床棉被。她弓着身子,两只臂膀使劲地压着被子,可能被子太厚了,她几次想腾出一只手去压拿绳子的时候,被子便调皮地松开了。一缕头发耷下来,挡住她的眼睛,她来不及抬手抹到脑后,扔是憋足了劲儿,继续再腾出一只手压过弹开的一角。我默默地走过去,帮她递过绳子。r
“回来了?”她看了我一眼,努力地冲我笑。r
“嗯。”r
“……没治了。”我妈说完撇撇嘴,呜咽起来。r
我心里一酸。卧室的另一张床上,他微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听见我妈的哭泣声,他醒了,无力地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嘴巴动了动但没有讲出来,只得用手指抽筋样的微微动了一下。意思是让我坐下,像是有话对我说。r
我拉了张凳子在他床边坐下。这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他瘦了很多,眼眶已经深深地陷进去,颧骨和鼻梁尤为突出。戳着针头的手背青筋暴起,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肤,肌肉和血液像是全都干枯了,以至于整个人蜷在床上像一根被虫子侵蚀了的枯树枝。r
我按照他的意思坐在那里。他似乎有很多的话要对我说,嘴唇张了很多次,每次张开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便痛苦地闭上眼睛,随即又很快地睁开,看着我。那双眼睛是唯一一处鲜活的地方。不仅鲜活,还有很多复杂的感情,似乎有热情,有哀怨,有遗憾,也有无奈。但是我全读不懂。我的眼睛四处游离,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偶尔掠过一下,便又轻轻缓缓地滑走。我不想因为的表现出的过分关注他想要表达的内容而让他显得更急切更无奈。我更不愿去想他究竟要跟我说什么。其实,我俩又有多少完整的话题和共同的秘密呢?相处的时间不超过十小时,说的话不到一百句。连在一起吃饭的次数都少之甚少。r
我坐在那里,想象着一个陌生人在我们家即将离去的场景,那种心情是很复杂的。没有悲恸,像是一个借住在我们家的人有天对我说,再见了,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厌烦。走吧走吧,走得远远地,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们了。r
“周媛呢?”我像是打了个激灵,扭头问我妈。r
“刚到家又去县医院了。她坚持要送到医院观察。”我妈起身往外走。r
“她要尽尽孝心也罢,不过,那就让她守夜吧。你就别去了。”我跟出来,低低地说。r
我妈低头擦着桌子,没应声。r
从家里出发刚拐个弯,见一位穿着白色短袖,黑色裤子的女的正从一辆面包车上下来。r
她提着一个袋子朝去我们家的马路走去。她蓬乱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在额头,一张脸晒得红扑扑地,遮盖了皮肤原本自然的颜色。这让我稍稍在她憔悴无华的样子前找到了一点骄傲和虚荣。心情也跟着好了点,于是冲她按按喇叭。r
她朝里张望了一下,然后看着我。我摇下玻璃,“你是不是周媛?r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朝我浅浅的笑了笑。r
“我是莫依依。”我微微笑了一下。r
“啊,你是依依姐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时候要走吗?怎么不给我电话啊,我刚去医院了拿药了……。”r
“上车吧。”我打断她的话。r
“啊,真凉快啊。”她坐进车里,用手擦着满脸的汗,露出享受的笑。r
我看着她,见她也正看着我。她看我的时候没有因为第一次见面的不适应和疏远,更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内心,让人一眼望穿。姑且用单纯率真来形容吧。这让我有点失望。本指望她是个稳重历练的女人,这样在处理关于周老师的有些事情上我和我妈就能少操点心。现在看来,这周媛实在有点不靠谱,搞不好还成了一拖累。r
她朝我笑了笑,在我全身打量了一番,“依依姐,你真漂亮,真洋气,像电视里的明星。”是人都爱听赞美的话,何况她这话赞的实在有点过分。我在对她产生好感的同时,暗暗骂自己没骨气。r
“买什么药?”r
“杜冷丁。”她说完眼睛突然红了,像突然变了个人似得,清瘦的脸倔强起来,不肯承认眼泪与她的心底的脆弱和无助有关。她在我面前努力硬撑起来的坚强,远比号啕大哭更让人心痛。r
“老打这个也不是办法。”我戴上墨镜。r
“偶尔打一下,好吃点东西。不然饿得也难受。”r
“我们应该考虑后面的事情了。”我看着前方,“该做的都做前面吧。”r
“人毕竟还活着,到了那一步再说吧。兴许还能奇迹出现呢,你说,……我爸真的会死吗?”r
“早晚得过这一关,我们越来越大,父母就越来越老,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往宽处想吧。”r
“一想到他要永远地离开我,我就很绝望,心里就跟针扎似的。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呢,原计划今年带他出去旅游的,没机会了。”r
叶强给我电话,问我张队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想了想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r
“东西送出去没有?”r
“送了。”我向他撒了谎。r
挂了电话,见周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摘下墨镜问,“看什么?”r
她迅速回过神来,笑了笑,“依依,你觉得我跟我爸长得像么?”我哪有心情研究这个问题,大致看了一眼,敷衍说:“还行吧。像。”r
她的笑有点嘲讽的味道,“可别人都说不像。”r
我急着回酒店,没工夫跟她扯这些淡。我发动车子,“先送你回去吧。”r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吧。”周媛摆手。我也不想坚持,本来也是随口说说而已,从这里到我家没几步路,就是太阳大点。r
周媛打开车门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像是猛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又像是斟酌了很久的念头。她看着我,幽幽地说:“依依,你说一个人在临死前都不会不都要了却心愿什么的?”r
我被她这个问题弄得汗毛直竖,有点不悦地说:“可能会吧。你问这个干什么?”r
“我是在想,爸现在心里有没有什么未了却的心愿呢?”r
“如果有,当然就操心你啊,希望你早点结婚——,你还没结婚吧?”我有点不耐烦了,人都要死了,还有兴致想什么破心愿,想知道问他去啊,问我干嘛?我怎么知道他心里想什么。r
“没呢。依依,你没叫过他‘爸爸’吧。”她说完有点尴尬,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莫名其妙。r
“我干嘛叫他?她是你爸爸。你该不是在跟我吃醋吧?”我觉得好笑,心想,爸爸是能随便叫的吗?r
“那倒不是,你误会了。”她目光躲闪,边开车门边说,“我走了。”r
我看着她渐去的背影,心想,这个女人,——不知道是该叫女人还是该叫女孩子uff08估计是女人吧,现在的女孩子恐怕只有小学四年级以下的才有了uff09。这女人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神神叨叨的。让我觉得她说话想问题都不同于正常人,不知是我心理有病还是她脑子有病。r
手机响了一下,是肖勇的短信,问我辞职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看着短信,不知道怎么回。r
我喜欢听慢歌开快车。有时候开着车我就突发奇想,要是能一直开下去就好了,最好开进一个时光隧道之类的洞子里去,出来的时候我就变成一个婴儿,没有什么念想,没有爱与恨,只知道哭完了就睡,睡醒了就吃。那样挺好。r
我反反复复地听着张学友的《心如刀割》,烦恼的心安静了一点。挺喜欢张学友的,这是我唯一一点能和肖勇达成一致的地方,他也喜欢张学友,尤其是那首《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只是每次一听他的歌齐齐就说我老了,因为她更喜欢杨丞琳王心凌。那群整天穿着超短裙碰碰跳跳作可爱状的小女生,让我看了挺闹心。那天齐齐在QQ上给我传来一首歌,布兰妮的,我拒接了,说听不懂。给我发首张学友的吧。她发来一个鄙视的表情说:很不幸,你已经被肖勇牵着走了,连自己喜欢的音乐都跟着磨灭了。r
有点莫名的忧伤。r
其实我不想对你恋恋不舍r
但什么让我辗转反侧r
不觉我说着说着天就亮了r
我的唇角尝到一种苦涩r
喜欢张学友的男人为什么是这样的呢?连做爱的姿势都不能更换,否则就是乱了规矩。我居然成了荡妇了!想想就觉得可笑,都觉得悲哀。r
但即使这样,他却浑然不知,一如既往地按照他的计划推进整件事情。对于我昨晚是不是受了委屈,或者他的方式是不是正确,他没有思考过。他现在关心的,是我的辞职手续什么时候可以办好。r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私?保守?还是过度敏感?若真是这样,他就应该听《梦驼铃》、《九九艳阳天》。为什么还会那么痴迷张学友呢?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继而好笑起来,——我也快成神经病了。r
我踩了一脚油门,窗外的风景便以更快的速度从我眼前掠过,我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r
婚姻里面要是搀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不可能是幸福的婚姻。r
43谁更适合结婚r
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我掏出手机给雄哥电话。他接了电话就说:“我在外面打牌,车子你明天给我吧。”我只得把车开到酒店。r
到停车场时齐齐给我电话,说向丰收今天相亲,要我下班了等她来接我,晚上一起去静姐那里吃饭。r
我说:“不用接了,我直接去吧。”r
挂了电话我仔细回忆齐齐的话,向丰收开始相亲了?这小子终于开始相亲了。上星期我们一会儿吃饭时,静姐还说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当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劲儿地说条件不成熟,这才过几天啊,条件就成熟了?不知道怎么了,一想到向丰收和那女的坐一块儿的样子,我心里竟然有些酸酸的感觉。r
我拿出手机拨肖勇的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r
肖勇一听说和齐齐她们吃饭,坚决不去,不仅如此,还叫我也最好别去。他说:“我晚上买了菜了,回去做吧。”r
我有点不高兴,低低地说:“都答应别人了。”r
他在电话里犹豫着不说话。r
我担心僵下去他真不去了,接触时间长了后,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于是撒着娇,“去嘛!去吧,我一会儿来单位接你,啊?”r
肖勇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他大概没想到,不远处这辆宝马320就是专门来接他的。我摘下墨镜,下了车,正准备叫他,他身后几个警察先看见我了,是上次被我在麻将桌上惨割的那几个。他们一边大声喊着莫师傅,一边朝我走来。r
他们见肖勇随后跟了过来,纷纷拍着他肩膀,“勇哥,太拽了点吧,比我们局长派头都大呢。”r
我笑了笑,“公车,好不容易显摆一回,去哪儿,我送吧。”r
他们摆手说:“算了,我们还是骑摩托车吧。”说完,有个凑我耳边说:“师傅,你魅力太大了,勇哥一见你,就木木呆呆地。”肖勇一拳捶过来,他们顿时作鸟兽散。r
大家都散开后,我们就显得生硬了。因为对彼此的不满还没有完全散去。我逼着自己挂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打开车门说:“走吧。”r
他有点不情愿地上了车,似乎我越是热情,他架子越大。我心里想,别他过分了。r
“哪儿来的车?”他便系安全带边问。r
“朋友的。”r
“哪个朋友?”r
我有些忐忑,但还是实话实说:“雄哥的,上次我们在苏菜馆看见的那个。”r
果然他很生气,转过身看着我说:“借谁的不好,偏偏借他的,你一个女人,干什么要跟他们这种人混一起?他们摆明了就是一群混混。”r
我深吸了口气,“家里有急事,没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给他电话。你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但请你尊重一下他,人家没得罪你,你干嘛说别人?”r
“我还不是为你好,我们经常出警,太了解他们了。”r
忍!我不再说话,等红灯的时候,我打开了音乐,只是车里的气氛不怎么好,连听花儿乐队的歌都觉得压抑。r
大概是为了找一个令我们开心的话题,肖勇突然问我,“辞职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