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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见信如晤


  这封信写给在南方的你。

  今天下午我躲到地下车库某个没有信号的昏暗角落,停好车,觉得那么安全,像躲在地底。

  在仪表盘的微光里,我想,或许该写封信给你。

  亲爱的你,你好吗?如果我站在你面前问你这个问题,你大概会答:“你,是猪吗?”

  然后我可以高兴地答:“是的啊。”

  但是我不在你身边。

  所以,回答我,你好吗?

  你好吗?我很好,谢谢你。不客气。

  其实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这些年来它没有摧毁我,当然也没有成就我。它只是一个很好的伙伴,教会我如何沉默,怎样遗忘。它也教会我看顾自己的心,像照料一堆风中的火。

  但是此刻,我如此想念你。

  生命是一个,你不断追逐寻找,然后一一放弃的过程。像快步奔向一堵堵高墙,然后再一步步后退。因为那些渴望、占有和疼痛,都不是你想要的。但只有拥有过,你才可以这样说。

  退到最后,只要一支笔一张纸,就觉得安稳。

  只是这纸笔之间,也不仅仅白纸黑字。有爱与恨,有追忆和向往,有你我的一生。

  102年前(竟已过去了一整个世纪),24岁的林觉民在广州起义前夕给妻子陈意映留下绝笔《与妻书》。那句“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使我第一次知道笔纸竟可以了却两个人的一世情缘。

  他赴死时用的是同一腔爱过她的热血。年少懵懂,不明白这样的深情究竟是滚烫还是凛冽。要到资讯发达的网络时代,手写书信已成古董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封信抵达的一年后,陈意映思念过度,抑郁成疾离世。

  如此再读这信,是透心的冷。陈意映一定想过要追问:你为何要以这样的告别与我不告而别。

  我最喜欢的五言绝句《问刘十九》看来也像是封短信:“天快黑了,大雪将至。朋友,来喝一杯吗?”笔墨未及干透就该嘱书僮快步送到朋友府上去了吧。

  写这首诗时的白居易已届晚年,当年的豪气与抱负早已在江州司马任上化作一襟晚照,也曾泼墨如雨,但如今“面上灭除忧喜色”,只想知道,你愿意来陪我喝一杯吗?促膝长谈,借酒御寒。窗外千山暮雪,而手边噼啪作响的炉火与自家酿的新酒,就是以默契成就的温暖宇宙,世事与他们再无关联。

  学生时代喜欢的作家钟晓阳时常在文字里展露远远超越年龄的成熟洞见,而唯一与年龄契合的那篇《哀歌》正是一个女孩在分别多年之后,写给少女时代那个恋人的信。

  信中,她娓娓诉说两人的相遇相处相爱,以及别离。时间如旧金山湾的迷雾湮没了告别后的那些岁月,也隔绝出无法跨越的深渊。但她依旧在辗转之间得知,当年桀骜不驯的爱人终于实现梦想,漂泊海上以捕鱼为生。站在旧金山街头,她听别人带着奇怪的神情告诉自己:他的船以你的名字为号。

  年轻时曾逃离家庭,在阿马尔菲海岸以捕鱼为生的Toni终于回到岸上,后来他在外滩的一家餐厅对我说:“你看我眼角的这些皱纹,这是渔夫才有的皱纹,我们以此识别同道。”《哀歌》中那个倔强的女孩,就是爱人心上的皱纹吧,是一笔一画写进他心底的旋律,会在那些扬帆的日子里,语调哀伤,轻轻吟唱。

  我是如此喜爱写信。不知算巧合还是必然,后来我得以完成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最后也以一封信作为结尾。因为编辑说:再写点什么吧,让他们自由。

  我在2008年深冬南飞的航班上写完了男主角给女主角的信。倾诉前尘往事,以及那些来不及表达的深情与遗憾。陪伴与等待。下飞机穿着羽绒服站在焐热的香港街头,觉得信里那些百结的柔情与牵挂于我来说,或许只是“夏虫语冰”,直到此刻,我在想念里给你写这封信。

  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可以在默默无声里呕心沥血。

  你会否原谅我的笨拙?

  或许就是这样,写下来即是命运。我们每个人的历程都是一封封等着寄出被展读的信。我在收信人那一栏的空白里填上了你的名字。

  你收到我的信(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