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快要过去的时候,决定去看这世界上最高的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为这任性的一年画一个般配的句号。
秋天的旅行。心沉甸甸的,像正要熟透的苹果。看过去,凡事都带着盼望。
出发
西藏的出租车滚动播放着这么一句广告:天下没有远方,人间都是天堂。
在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人读来,更添意味。窗外的街道在上午9点开始苏醒,嘈杂的市声与我曾路过的任何城市并无不同。
除了海拔。
高反让心跳加剧,耳鸣不断,时间的流逝也因此显得节奏不明。而高原的天要等大约10点才正式暗下去。所以我以酒店度母像面前的供水碗摊开收起为标准,计算着一天的流逝。
我也从不知道,日光之城拉萨原来有这么多雨水,傍晚的时候,常有一雨成秋的气势。
驾车驶过布达拉宫前的广场,有种穿越教科书的感觉。太熟悉布达拉宫正面的堂皇,原来从侧面远眺,暮色中的布达拉宫俊美寂寥,像一个沉思的侧面,等不到心上的人。
出发前到大昭寺祈愿。文成公主以中国风水理论镇恶道之门,用山羊驮山填湖建造大昭寺的故事流传已久,它同时开创了西藏平川式的寺庙格局,在藏传佛教地区地位殊胜。寺中历经战火终得保全的十二岁身量之释迦佛像是世上三尊释迦牟尼等身像之一,由释迦牟尼亲自绘图,描画出自己十二岁时模样。在光线黯淡的主殿内遥望这尊鎏金铜像,不太相信时光已过去这么多年。如今有藏民不远千里带了热热的酥油茶来供奉,也像一千多年前一样。
最叫人动容的是大昭寺门口与院墙外磕长头的藏民们,那样专注,衣衫已经破损,满面尘霜,他们早已将俗世的物质享受等闲视之。我也想象不出任何世间的愿望配得上如此虔诚,但若以祈愿的实现与否去测量信仰之深浅终究是肤浅而徒劳的。
问街角的大娘买了桑枝,投入白塔,祈愿所有远行的人一路平安顺遂。
第三天一早,我站在酒店入口的斜坡往外打量,连绵的苍山。又回头看看这辆要随我去珠峰大本营的SUV,旁人眼中一定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中间我们将经过卡若拉冰川,嘉措拉山口,以及平均海拔5200米、来回200多公里的搓板山路。
我们都更属于城市,又都对彼此的极限满心好奇。所以这一路必定妙趣横生。
经过
车离开拉萨,经过雅鲁藏布江源头,数十公里平缓高速路之后即是上山的路。
逐渐升高的海拔以及越来越频繁的发卡弯,开始在人和车上显现威力,发动机的声响如绵长的鼻息。当我们驶入迷雾,羊群的铃声隐没,取而代之的是牦牛群,它们静默地站在陡峭山坡上,对经过的车辆视若无睹。
在看到羊卓雍错之前,最先看到的是海拔5030米的岗巴拉山口,山口挂满彩色经幡。藏民相信风会将经幡上的祝福吹送到风力所及之处,所以他们不畏艰难也要将经幡挂在山谷之间。
羊卓雍错是喜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内陆湖泊,与纳木错、玛旁雍错并列,为西藏三大圣湖。隔着飘忽不定的云雾俯瞰海拔4441米的羊湖,如同俯视梦境。青灰色山峦之间,那道明艳的蓝绿色水光有着自己的生命,让人想起“眼波流转”这样的字句。
在停车区休息,检查发动机与轮胎,一切正常。突然刮来的风吹散云雾,羊湖如碧色珊瑚枝延伸向天际,而显现在湖光山色尽头的是积雪的宁金抗沙峰,这座高达7206米的雪峰巍峨险峻,是西藏传统四大神山之一。
云层很快再次聚集,沿着羊湖向卡若拉冰川进发的路上下起雨来。中途在小镇浪卡子的拉萨餐厅吃了午饭,菜式很丰盛,有风干牛肉,土豆炖肉,凉拌西红柿以及鸡蛋炒饭。一上午2000多米的海拔差异终于还是发挥了威力,在餐桌前一坐下来就听见太阳穴嗡嗡响,是血液极速流过血管的声响,而简单的几节台阶也可以让我充分领会什么叫举步维艰。世界仿佛隔着层膜,这身外的一切是场明晃晃的梦境,梦里有俊美的少年,说来就来的雨,说散就散的云。餐厅老板熟门熟路,利落地端来酥油茶,两杯下肚,觉手脚重新属于自己,心脏也重返胸腔。
这一餐过后,我们将跨越4330米的斯米拉山口,抵达大陆冰川:卡若拉。
着名的318国道路况良好,半小时之后雨势停歇,卡若拉冰川在望。
卡若拉冰川发端于山势险要的金岗桑山,她孕育了100多条冰川,而其中面积最大的就是卡若拉,达9.4平方公里,背靠神山乃钦康桑。迎着冰川间的飓风,车战胜湿滑的地面,开过30度的斜坡,来到冰盖下。白到耀眼的冰帽从平缓的顶部悬垂直下,气势冷峻,如蓄势待发的巨兽,站在山谷边缘,仿佛还能听见层次分明的冰塔林间回荡着冰层消融张裂的脆响。
随着温室效应的加剧,这头冰雪巨兽不知还能在黑色山岩上停留多久。它无奈而静默地看着这些来到它面前震惊感慨,然后匆匆离去的渺小人类,承受着他们带来的伤害与命运。
因为下雨,天色暗得很快,余下的路途我们并未再做停留。经过江孜之后,夜色如同突然坠下的黑色帘幕。粉红色的江孜古堡在车窗外匆匆掠过,迎接我们的是这一夜的中转站:日喀则。
日喀则的大雨一夜未停,大有胜过拉萨的意思。山脉的暗影后是横向的闪电。当地人说这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作恶之人,所以闪电不会降下。
这样的天气状况,很可能会在嘉措拉山口错过远眺珠峰的机会。除了欣赏雨中的群山,我只有暗自祈祷。
经过318国道5000公里纪念碑后,祈祷被垂听,浓云散去。待抵达拉孜,晴空万里,日光简直像这里最着名的藏刀一样锋利。
前路迎接我们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盘山路。但高原的天气善变无常,抵达海拔5253米的嘉措拉山口时,浓云再次聚集,经幡在冷灰色雾气中猎猎作响,远处绵延的雪峰若隐若现,没有珠峰的影子。
傍晚抵达小镇定日,整个小镇风尘仆仆,旅馆内没有电,没有热水。刚停好车,群山即迅速隐没于暗夜,气温急降。小心翼翼点好蜡烛,发现每走一步都心跳加剧,只有把能找到的被子都堆在身上,尽量保证睡眠以应对明天的艰难路况。
第二天摸黑吃过说不出味道的早饭,天没亮就出发。过边防后迎接我们的是110多公里肠道般的盘山路,路况只能用极差来形容,飞扬的尘土中能不断听到碎石撞击车的脆响。这段石子路的平均海拔为4800米,既想尽快通过以减少折磨,又必须注意车速以保护轮胎和悬挂系统,在这矛盾挣扎之间,天色亮了,霞光突至,我们如挣脱引力一般驶出黑暗,顿觉轻松不少。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抵达海拔5200米的珠峰观景台。恰好是9月1日,学校开学的日子,而我和我的车如忐忑又天真的学生,经受住了最艰难的第一场考验,交出了及格答卷。
远处,珠穆朗玛峰在晨曦中,白得如此纯粹耀目,山腰的一线云仿佛是她在叹息。眼睛适应了光线,逐渐辨认出旁边的洛子峰、卓穷峰、马卡鲁峰,以及章子峰。
不知道是因为高反还是激动,那一刻心跳失去控制,随时要爆出胸腔。我清楚明白站在世界之巅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此刻在这金色的晨曦迎着刺骨冷风,我想象着最初为这些山峰命名的人,他们如何沉思推敲,寻找合适的字辞,如同在星空里摘下一颗形状确切的星。让后来人在一一说出远方这些山峰的名字时,觉得幸福而神圣。
而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来到这里的我,感到多么庆幸,这世间还有如此壮阔景色值得你不远万里,历尽艰苦。
抵达
接下来就是这次旅途最后一段,也是最艰苦的一段:前往珠峰大本营的路程。
山寨村落间的土路似乎更适合牛群与马匹,碎石和浅坑让路面如同搓板,再厚的手套都无法抵御震动给双手带来的痛感。而我们的车以城市SUV的性能与如此艰难的路况对抗,维护着自己的威名。爬坡、入弯,发动机稳妥如常。我看着远处的天色,只想赶在远方席卷而来的浓云之前抵达大本营。
高原的天空真像命运,简单明晰又变幻无解。
当珠穆朗玛峰终于出现在山路尽头的时候,我要比预想中平静许多。哨兵登记身份信息,讲解注意事项,经幡在风中飞扬。
这一路就是这样,仿佛万水千山走遍,我只是看它一眼,然后转身道别,原路返回。我和世界第三极之间,始终有八公里的距离,或许这一生中,这已是我们最接近的一次。
告别
回程经过一个小村庄,村口有座石头花园,围墙以石块垒成,里面是一片雪白与绛红交织的花海。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座花园属于谁,但那一层层用心的痕迹,在暮色中确凿无疑。让我想起那些都市里的爱情故事,也曾经百转千回,最后潦草收场,悄无声息,没有土壤培养这方水土才有的直截了当。
回首这一路上,可能是因为高原反应,可能是路途劳顿,常常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如此周折,如同常想不起墨镜放哪儿了。但或许想不起原因却依旧这样努力去做的事,才是最正确的。
下山的路上车胎被尖石割破,天色将暗,等待的间隙我坐在行李箱上看山谷间的雨,雨像帘幕一样挂在山与山之间。左手大雨,右手晴天。
一路沉默的他突然走到我身后说:你看那山的纹路,像不像指纹?
这个陪我去看世界最高峰的陌生人。
我点头。我们一起看着喜马拉雅山脉在暮色中蔓延,雅鲁藏布河谷雾气升腾。
这些年坚持旅行,求的不是陌生风景带来的愉悦或短暂逃离给予的慰藉。
我求的是一小段距离,像退后一步望入镜中,如此那些在我内心的才能被清楚看见。
就如同此刻,我看见山河绵延成命运的掌纹,那是余生的样子:太阳好像永远不会落下,村落有群山守护,苍生有众神庇佑。
而我,终于遇见你了。
一切如此简单,明了,开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