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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错的路和对的人(2)


  第二天上午,天气放晴。航班恢复,登机以前,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信封来,放在他手中。他将那信封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是一张过期的机票,日期是十年前的昨天。

  清如许

  下午走过南京西路,在某个橱窗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回头的时候,发现是片巨大的法国梧桐树叶。

  起风了,云层下的城市笼罩在灰色光线里。黑色的马路上飘满金色落叶,车流被红灯阻隔在下个路口。远得仿佛停留在另一个时代。

  周日的傍晚又是大雨滂沱,坐在窗前剥莲蓬。

  最喜欢夏天的豪雨,仿佛不这样就不能体会到内心的安宁。当整个世界都和这场雨一起被挡在窗外,我们很安全,为所欲为。

  雨水随风势飘进屋内,懒得动,于是半边都淋透。“暮雨半床留鹤睡……”那半张床估计也是靠窗带雨。莲子很新鲜,带一点甜味。中间的莲心碧绿,很嫩而且很苦。吃完莲子,把莲心晾干,可以泡茶。

  莲蓬是周末在路边买的。那时候天快黑透了,我有些担心小贩没有回家的路费,于是把他竹筐里剩下的七只莲蓬都买了。回家养在碗里,想起来就剥着吃。旧时的江南,在我手里,清凉微苦。

  莲子清如水,大学时古文八段的老师曾说过,“莲子”就是“怜子”的意思。

  要遇见一个水一样的君子。

  写稿子到晚上,脑子停不下来,就看电视等周公。有个晚间的电话节目,打进电话的人向主持人讲述他们感情的困扰。我发现人性远比我知道的更软弱、无知、混乱,而人心真的是那么不可靠的一样东西。浑浊起来无药可以救。

  如果我打电话过去,我会说什么呢?

  不如就说:我望断了西洲不见人来。

  病了

  突然病了,其实在香港时已经初见端倪,只是尚有意志力可以支撑。医生开了一个礼拜的假条给我,尽管我已不需要。

  据说医生主动开假条的时候,说明情况有点严重。但她问诊完之后温和地对我说:你不会有事,你只是会长时间感觉到神经疼痛。

  她的口吻,多么像黄碧云:你没有事,只是会,一直痛。

  驿路梨花

  感冒正在痊愈中。不过嗅觉的缺失让我很有可能要错过水仙季。先是呼吸道感染,然后是低烧,发展成周身疼痛、鼻水横流,随即退烧,最后咳嗽收尾。如果按时吃药,就好得快一点;如果忘记了,就拖久一些。

  每次都沿袭这样的套路发展,叫我无限欣慰以及万分无趣。

  有趣的事情是,最近又遇到一个人,他时时想教育我,并且很乐意给我忠告。你知道确实有这样的人,正直、乐观,站在阳光下仿佛没有影子,明亮如世纪儿。他们是社会的栋梁。而且他们大都善良。不相信我这样会真的快乐,不相信我能把自己照顾得好。

  这个人,对我感到迷惑。想教导我,又要顾及我的自尊,还要时时提醒将我一不小心就扯远的话题扯回来。善良上进得让我想对他保证,我会再找份工作,真心想要做得长久。

  可惜我始终坚持认为,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你不应该拿。

  一样当然是不属于你的东西。

  另一样则是你并不真心想要的东西。

  寄宿学校的那些年,睡到半夜小小的单人床常会塌陷,应该是床垫一角掉下了年久变形的支架。我可以斜着半边身,缩在角落里照样睡到天亮。据说小时候半夜睡着睡着滚到地板上,也是这样裹着被子就势在地上继续睡,决不费神再爬回床上去。

  因为这样近乎懒惰的坦然,我与我的命运总能言归于好。

  我习惯了当所有人都离开以后,转过身去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说好自为之。

  我答随缘即应。

  其实,大家看菜吃饭。

  我爱我的自由,那是对自我的认同,对自身所处牢笼的爱恋,对你终不会将我忘却的确信。

  如同勃拉姆斯,伤怀得旁若无人。因为懂得自爱的无上境界。

  不过我也知道,有一天,命运终将放弃我,诚如一段一段感情遗弃你我。

  那是盛开之后没有药可以医治的一种黯淡。

  生命里的驿路梨花,含风带露开过,也曾妖冶压弯枝头。但都会过去。

  浮生若梦,须知尽欢。

  So rich in life that its flowers perish and it is full of sadness.

  散步的人

  村口杂货铺的顾老板不见了。

  据说那天晚上他出门散步就再没回来。什么都没带,只是穿走一双逢年过节才会拿出来的皮鞋。

  一个人的消失和一滴露水的消逝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在这个感情纠葛或者经济纠纷不断的小镇,顾老板的出走显得如此标新立异,所以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他拍拍手,就走了,居然。像蝉褪去壳,头也不回。

  他打理的那家杂货铺依旧营业,人们故作自然地向他的妻子买酱油、盐或者棒冰。走的时候强忍好奇,只允许自己多回一次头。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顾老板了,也已不记得他的样子。其实上一次与他打交道时我五岁。

  妈妈是医生,平时家里有个柜子,放些常用药以备街坊邻居的不时之需。

  我以颜色、形状为标签记住了药效。比如黄色的细小药丸代表肚子痛,绿色的糖衣药片代表感冒,红色的胶囊不该轻易给人……那天顾老板来买药时妈妈还没下班,我放下画画本子询问他症状,望闻问切一番之后给了他三颗白色的,粉蝶一样的药丸,并嘱咐说明天再付钱,因为我不记得价格。

  第二天他按时来付药费,兴高采烈地说:多谢多谢,头痛完全好了。妈妈的脸色可想而知,随即箱子落锁,我悬壶济世的医者梦从此终结。

  后来我在世界各地的咖啡馆与酒吧遇到独自枯坐的中年男人,面前一杯冷掉的咖啡或者一只空了的酒杯,窗外是无穷尽的深夜。他们有百种面目,又或许是同一个人。

  但顾老板是不同的,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病人,他对我的信任让我觉得自己对他负有责任。

  所以我在脑海中为他规划出一条美丽的路线,他穿着那双锃亮的皮鞋朝着南方去了,一路穿山过海,孔雀在他经过的小路上唱歌。有一天他还将越过国境线去往南亚,一个满是椰林和红花的国度。他再不用坐在柜台后面守着油盐酱醋了,他可以在沙滩上看海,或许还会买一艘船出海追捕鲸鱼。

  因为一个敢吃下五岁孩子开出的不知名药片的人,一定非常勇敢。

  云上的日子

  离开被购物狂占领的巴黎真是太好了!开车在乡村公路上向东狂奔300多公里,迎接我们的有深绿色空气,连绵的待收割的农田。白雾缭绕的丘陵上牛羊已吃完早餐,偶尔经过尚未苏醒的村庄,早起上学的孩子欢快地朝我们挥手致意。当教堂的钟声散去,云朵随朝阳一起升高至半空,我们离开公路驶入了博纳区的中心。还未到葡萄采摘的季节,葡萄园里一片葱茏寂静,仿佛在为不久即将到来的忙碌做最后的酝酿。

  学生时代曾搭乘巴士领略过南法的薰衣草田和蔚蓝海岸,多年后有机会自驾法国东部,阳光的温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风中的气息有着微妙的,只有记忆才能分辨的差异。突然觉得这一路到后来,又回到当初开始的地方。

  我们的目的地萨维尼庄园(Chateau de Savigny)位于勃艮第(Bourgogne),是法国两大葡萄酒区之一博纳(Cote de Beaune)的中心,与第戎接壤,周围是法国最好的葡萄园。身材高大的Michel Pont在城堡的门口等待我们,嘴角带着骄傲的笑意,阳光和风正穿过他银灰色的头发。

  我们跟随他穿过花园前往酒窖,在酒窖边的小店里遇到不少正认真挑选新酒的客人。葡萄酒产区特有的悠闲与欢快气氛像酒香弥漫,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带,将周围的小镇、葡萄园、丘陵、当地居民,以及循着酒香远道而来的客人紧紧联系到一起。

  与那些大批量生产、工业化管理的大酒庄不同,Pont先生谦逊地将自己的葡萄酒生意形容为“一场关于葡萄酒的家族探险”。他的曾祖母是葡萄酒的狂热爱好者,是她带领Pont家族开始了寻找优质酿酒葡萄的旅程,50多年前,Pont先生买下了这座萨维尼城堡,并将城堡周围的葡萄园面积扩充至40公顷。

  1683年,当时的城堡主人就建造了地下酒窖,如今依旧保持着当时的样子,只是设立了更现代的酿酒车间。古老的酒窖内使用的橡木桶是Pont先生引以为傲的资产,桶内正在发酵的是庄园内一级老藤干红葡萄酒,由黑皮诺酿造,花香浓郁,再有红色浆果与紫罗兰的混合气息,回味绵长悠远。当然如果你喜欢海鲜大餐,酒庄同时还提供清新雅致的白葡萄酒。

  为了让客人与酒商更舒适地品酒,1987年,Pont先生将原来的马厩改建成了品酒室,而城堡一楼更有三间餐厅对外开放,提前预约的话,城堡附设的两间厨房可提供当地特色的料理:火腿、蜗牛,当然搭配的一定是红酒沙司,而佐餐酒更是优惠到令人心动的产地特价。在法国乡村风格的客厅里,Pont先生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了尚未上市的新酒。他的助手一一介绍着每种酒的特色,而清新活跃的新酒调皮地挑动着味蕾,仿佛青春的记忆。

  除却底楼客厅,城堡其余部分也免费对外开放。而那里,是另一个与青春年华相关的神奇世界。

  葡萄酒虽是他的家族产业,也是融入骨血的挚爱,但他的另一项爱好与培育葡萄毫不相关:速度与飞行。这座占地12公顷的古堡,正为他的收藏提供了足够的空间:飞机就放在葡萄园边的机库中,而在古堡的顶楼,他收藏着数百辆古董自行车与摩托车,以及2500多只飞机模型。老式单翼飞机就安静地栖息在葡萄园边,似乎对自己最后的归宿很满意。少年时代因电影《云中漫步》对葡萄园有难解的情意结,而面前的这片葡萄园甚至比电影中的更浪漫。

  好像每个法国男孩都做过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环法旅行的梦,Pont先生也不例外,在这座建于1340年的古堡中,他收藏着250辆古董摩托,主要出产于1902年至1960年,其中包括摩托车爱好者喜爱的Norton、Vincent、Gilera等。这让Pont先生成为法国最着名的摩托车收藏家。

  身处繁华都市,我们常常被身处的环境与物化的情绪所困,为自己设立界限,并误以为那是安全感。但蓝眼睛的Pont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在这片葡萄园包围的城堡中,Pont先生过着童话般的日子,但童话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只有你相信,而且是真正地、全心全意地相信时,它才会存在。

  告别前,问起当年如何将这80多架老旧飞机从世界各地运抵城堡。Pont先生喝了口葡萄酒说:“人生是一场场冒险,我80岁了,还等什么呢?”

  葡萄里隐藏着时间的秘密,等到它们成熟的时候,故事才刚开始。我们总说等待是美德,但人生到头来回望,不过几个春、几个秋,几个稍纵即逝的夏天。

  还等什么呢?

  红到十分变成灰

  近来天空中多的是迁徙的鸟。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样的季节来做这样的事情,应该最合适。午后的单衣抵不住暗夜的寒,于是心也颤抖。

  我怎么和你说,月夜,起了薄雾的院子里,茶花上的露水,以及空气中凉且芬芳的气息?那雾,很低和薄,缠在树的半腰。乡下人叫这样的雾为:

  矮脚迷露。迷露也就是雾的意思。

  晚上看书时候不得不穿上厚袜。夜深一点,还要披上羊绒披巾。送这块披巾给我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但是肩上的这一点暖却时常提醒我,在我们的青春岁月,我们对待别人曾经怎样肆无忌惮以及残酷。

  时至今日我们也并不企求原谅,我们只是成长然后率性,其间的痛会弥补所有的错。

  入了冬,全部沙发与靠垫套子都换成黑色丝绒,这个礼拜的被单也是全套的黑色丝光棉。那些黑颜色太稠太软,乌黑发亮,竟透着杀气,腾腾的。

  半夜站在黑白分明的卧室中央,感觉置身修罗战场。

  我上一次喜欢红色的时候,才只有16岁。

  那时候有一件红色的短袖汗衫,地摊上或者商店处理品柜台买来的,便宜,质料也不好,稀疏的棉,胜在凉爽舒适。体育课的时候拿出来穿。同宿舍的女生说,你穿红色好看。

  但16岁是叛逆的青春期,穿衣服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与整个世界抗争。

  星期天也要关在教室里自修,我就穿宝蓝色绣花短旗袍去,下面是烂牛仔裤和拖鞋。训导主任看见我的拖鞋,在楼道里叫住我,语重心长地说:陶同学,不能穿拖鞋来上课。我把拖鞋脱下来拿在手里呈给他看,说:“这是凉鞋,你看。”

  他就信了。说起来这个训导主任已经不在了,走了好些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

  数学老师叫我上去写板书,卷子上的题目,他说那道题全班只有我一个人答对。但我的分数还是照样不及格。我憎恨数学课,还带着不能承认的恐惧。怎么办?我赤着脚上讲台去,拿起粉笔来写,算银行利率,存款问题。

  我问老师:这样的题,答对了又有什么用处?你存钱取钱,银行柜台后面坐着专业人员,他们操纵电脑帮你算。那不比你算得清楚?

  课后我被叫到办公室去补数学。

  那几年学校刚开始电脑办公,老师桌上的电脑一尘不染。我做不出题,趁没有人,开电脑,猜密码,用办公室的激光打印机打印存档的考卷出来,发给大家看。

  家长被叫到学校来。

  等走出办公室,只剩我和爸爸两个人的时候,他说:“正好,接你回家过周末,走吧。”

  要回头细细想过,才敢问自己:这肩头增添的,可是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