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练习一个人:当我开始爱自己全文阅读 > 第5章 错的路和对的人(1)

第5章 错的路和对的人(1)


  情书其一

  很多人问《分开旅行》的故事是不是真的,M是否存在。

  故事当然不是真的,我是编故事的人。

  但我一定爱过,我们都爱过。

  他也许不叫M,而是ABCDEF。

  这封多年前分手时写下的、一直没有寄出的信,就是给他的。

  或许是巧合吧,找到这封信的那天,下班的出租车上接到他的电话。

  许久没有联系的我们只能谈天气。

  想起初次约会的时候,两个无比紧张的人,谈的也是天气。

  生命轮回,我们没有失散但也再无必要相见。

  近来时常想起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我们年轻,真的很年轻,只有十九岁。

  在我们见面以前,就仿佛已经对彼此很了解。

  是我先喜欢你的,站在暗处。我曾对你说,我喜欢你就像鼹鼠喜爱它的黑暗。

  也会觉得这样的境况,对于你不太公平,你并不知道这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其实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

  但想到是我一人承担那一刻的紧张与惶恐,又觉得扯平了。

  因为喜欢上你,我时时希望见到你,又常常想要离开这个你也在的地方。

  这真是件异常矛盾的事。

  于是我一个人旅行。

  很多次在月台上等火车进站,每当强大的气流吹起我的头发和衣角,仿佛要将我的人也席卷而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有力的轰鸣,便觉得安全。

  是的,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你不会听到我的心跳,我是安全的。

  如此周而复始,渐渐不记得,这样来来回回之间是如何终于与你接近。

  是的,我爱你,就如同鼹鼠爱着它的黑暗。

  后来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上你,与你在一起。

  理由想必有很多,却其实都不确切,也常常随时间不断更改。

  如今我喜欢你的安静。

  这是要到一定的年纪,才能领会的好。

  没有形容词、副词,没有注解。

  我渴望遇到一个清澈通透的灵魂。

  一个没有被污染、没有被损坏、没有被禁锢的,自由的灵魂。

  他带着饱满的元气,明亮如同阳光,平静如同湖水,低回如同寒冬深宵的雨。

  在这个现世,泪水终是敌不过口水的。所以沉默多么可贵。

  所以我至今感谢你,当我们遇见,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我一个机会,靠近。

  情书其二

  过去你常在信中嘱咐我少怀想过去,多开拓新的生活。

  我现在正这么做,只是这未来来得如此仓促,我无力得体应对。

  但又有什么好抱怨。猝不及防迎头而来的,才叫转变吧?

  你必然会原谅我的笨拙,正如同你曾容忍我的固执不知变通。

  犹记得我到南京的那天,天空里都是风筝,栖霞山一山的黄叶。

  突然就刮起了大风,楼宇间叮叮咚咚的,不知是谁家的风铃。我的大衣里是短袖汗衫,冻是冻一点,不过神志清明。法国梧桐树下路灯还是那样温柔,像带笑的眼眸,车灯金灿灿流了一街。

  或许景象并没有那么好,但因为遇到你,所以一切都镶着晶亮的边。

  我不敢告诉你,朝九晚五寄居酒店公寓的日子,多么想念我家中的浴室,毛巾架子上从暗紫到纯白,以颜色渐变为序排列的那些毛巾,带着柔软剂奶白色的呼吸。

  我是个贪图安逸的人,并且没有更改的打算。有一天却因为追随你,将初衷更改,过程并没有破茧成蝶的潇洒姿态,而是蜕皮的狼狈不堪。但咬紧牙关的时候,嘴角也是带着笑意。

  在客途,做客旅。

  如今我又遇艰辛,所以允许自己,想念你。

  这些年带着对你的挂念,独自走过人世的喧哗与荒凉。迟疑的脚步常仿佛带着满身伤口,连微尘都无法承受。

  而你早已转过身去,去往需要你的人身边。

  你知道吗?天边的星斗总让我想起你的脉搏,缓慢的节奏,永不止息。

  还有你带悲悯的疏远,带冷意的关怀。

  如果茫茫人海还能再见,我还是会说一切都好。

  但如果遇不到,也很好。我们并不是因为受了苦难所以祈祷。

  尚未遇到你的盛夏,烈日下的梵蒂冈,我将手掌按在天堂之门的封印上,低下头来的那瞬,便是许下诺言,来日无论何时何地,当我听到召唤,都会应答。

  从此,我将所有的希望寄放,也带走了天堂悄悄的一线光。

  即便你来了又走,我们同行的时光寥寥,但在这注视之下,到哪里我都不至于困苦,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情书其三

  夏以上,秋未满。

  茶水青山色。

  若人世枯荣也能像季节轮回一般,从容应对,该是多么自在的事。

  或许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刻,为了告别一个人独自远走。异国他乡想起那个人来,依旧记得他的体温,却已如同想念前尘往事般遥远温和。

  最刻骨铭心的那段感情,后来只剩下满满一袋子旧信回到我身边。在阳台就着雨季的光线把它们全部读完,泪水模糊了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

  抬头的那刻才明白,所谓成长,不是你懂得担当,凡事都要全力以赴去争取,而是能坦然接受努力后依旧无法如愿的遗憾。

  这是壁虎断尾般不得已的智慧。我从小倔强,所以这个道理懂得很晚。当年纪渐长,伤口就会愈合得越来越慢。我在远行的路上晾干了伤口,却也知道这个疤痕会伴随我很久很久,甚至整个余生。

  但又如何?

  曾因暂时失去听觉而喜欢上味觉构成的世界。阴天的书房,闲置多年的钢琴散发黯淡而高贵的木头味。渐次成熟的柿子来不及摘,鸟纷纷飞来啄,后院的风就有涩涩的清香。刚出笼的馒头是白色饱满的味道,有点像中秋月。清晨,露水逐渐离开草木,半悬空中,带走了草木的呼吸,那是最美妙也最短暂的味道。

  傍晚独自在林间散步,硕大的粉红色落日,溪流在暗中发光,兰花盛开,芳香仿佛萤火,跳跃闪烁。我快步走着,走得比赶路的夜色慢一些,又比抽芽的树快一些。我觉得很高兴,终于摆脱了那么多在异国他乡度过的想念你的黄昏。

  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如此阐释:“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站在全然的寂静黑暗中,我突然看见了内心的亮光。我看见你的面容。

  爱也是一种试探,看我们能付出多少不求回报,看我们能坚持多久不问结果。

  我也知道,不是因为某个人的离开感到绝望,而是因为自己开始衰老,心动如潮水止息退却,各种失去却如嗜血的蝇虫纷至沓来。

  盲医

  傍晚有友人电话,希望见面,她感情受挫。

  情绪低落、意志脆弱之时,会想到找我这个冷面愣头青吃饭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

  我不会说话,更不擅长安慰人,不知道怎么办好,情急之下,或许会讲几个烂笑话。所以,出发前决定带几本书给她读。

  文字曾经是我的慰藉,对我来说,再孤单再遥远,只要有一支笔一张纸,就能觉得安稳。希望文字也能填补她的伤口。

  在暮色中,努力辨认那些熟悉的书脊,找着我认为适合她此刻心情的书。

  这里一本,那里一本。

  感觉像一个目力有限的老中医,想要调配出一剂良药,治病也治痛,更能医心。

  世间有这样的药么?

  或许真有。

  它无色无味,不溶于水,不散于风,迅疾难觅,须以青丝为药引,心力为代价。

  有些秘密就藏起来吧,把心咳出来都不要说。

  我看着你持刀而来,并指给你心的位置。是经我允许,你才有伤害我的能力。

  薄幸

  王尔德说,只有浅薄的人了解自己。

  仿佛浅薄的人也更容易快乐,深刻的人有太多的疑问,来不及找乐子。

  失眠并不深刻,但失眠的夜晚会想起很多事。比如寄居Bristol的夏天,毕业论文写到眼睛都快盲掉。半夜两点去巷子口的Fish and Chips买炸薯条。

  我记得那个钟点正是pub打烊的时间,醉醺醺的年轻人喧闹着从pub里涌出来,空气里飘过薯条那油腻的味道,仿佛仙女棒那种让人颤抖的愉悦金色。

  我还喜欢去厨房电饭煲里找晚饭吃剩下的白米饭,配薯条,靠在储物柜上大口大口地吃。有时会遇上别屋的室友L来厨房找番茄酱。

  他说:其实我吃薯条,只不过是为了吃ketchup而已。

  有时候也在学生公寓大楼外那一段陡峭的斜坡上遇到他,一同到半坡上的那家Starbucks里买一杯咖啡外带。那时候他正经历很严重的一场失恋,背影看起来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伤心起来会半夜卷起铺盖到别人房间打地铺。

  Time cures all.可是那要等好久,没有如许耐心和勇气,所以投靠了食物。

  我看着一个英俊少年快要吃出肚腩,痛心疾首。

  至今搞不明白那么优秀一个人,连人工智能这样复杂的课程都得奖学金,却走不出恋爱的加减乘除。

  他吃着薯条,困惑地说:人脑真的太复杂了,毫无必要的复杂。

  不知道事隔多年,他的情伤好了没有。或许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工程师,顺利娶妻生子。就像《男人四十》里林耀国与妻子文靖,相敬如宾,闲来在客厅背诵苏轼的《前赤壁赋》。电视里播着长江的壮美风光,厨房里一锅汤却炖坏掉。

  就是这样的简单琐碎。

  曾以为那样琐碎的生活是诅咒,到后来才明白是恩赐。

  我写了张卡片

  2004年8月,欧洲大陆最后的一段夏日时光。我漫游的脚步逐渐沉重,越来越多的时间花费在写明信片上,几乎每天都要坐在街角的咖啡座写上厚厚一叠。事无巨细地描述当时的天气,见过的风景。有一张这样写:我想和你在佛罗伦萨终老,你愿不愿意?

  当我在九月从白色的Dover港搭客车返回伦敦,秋天已经渐成气候。原来我住的伦敦学院学生宿舍已经改成临时的青年旅店,同住的朋友也早已经去美国求学。我从邮箱里取出在意大利时寄给自己的明信片,再次拎着旅行袋寄居到UCL的学生公寓里去。

  在那段居无定所的青春岁月,我多么热衷在旅途中给自己写明信片,仿佛为了一再确认自己和那些地址的关联。

  像漫游的船,寻找抛锚的岸。

  搬家那天,从KingsCross车站出来,在WHSmith买了一本时尚杂志,随杂志附送了一本小说:Lazy Ways to Make a Living。

  剩下的零钱在Paperchase买了一张奈良美智的明信片:貌似纯良柔弱的小女孩,鼓鼓的猪腰脸,穿着粉嫩蓝色小布褂在抽烟。人的记忆,多么奇怪,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天广告牌上的海报里是一个海边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瘦和蔼,在风中眯起眼睛,广告语是:I want to feel the wind through myhair when I still have some.

  大概是廉价航空的促销广告吧。

  当我在一年半以后打开这本小说,发现夹在书中的那张奈良美智明信片时,即便已置身千山万水之外的一个寂静冬日深宵,那天的树影,阳光打在我手臂上的热度,车站的人声,我背着旅行背包经过街心公园时,耳边的鸟鸣……甚至广告海报里那阵海风,都回来了,鲜明真实,无可解释。

  我甚至记起自己离开伦敦前坐在Bloomsbury区一间学生公寓的会客室里写明信片。织锦面料的长沙发,破烂褪色的厚地毯,窗外是伦敦的甜美初秋。葱茏的树开出不知名的花,大蓬大蓬,开得坠坠的。光阴过处,在屋内是灰色与绿色交汇而成的暗影。当我从书桌前抬起头来,盯着脚边的那团影子细看,发现它还镶着道宝蓝色的边。

  原来记忆也可以储藏在明信片里,就如同你为某个片段想要记取的人生插上一枚薄薄的书签,在你回望的时候,它们就是最确切的索引,让你找回那天的旅程与随之发生的一切,往事历历在目。

  所以,我到哪里都会寄张卡片给你,让它走完我们之间的距离,向你描述我见到的风景,借由邮差的爱心接力传递我对你的想念,以免将来你把我忘记。

  巴黎,一个爱情故事

  2003年11月,巴黎,大雪,歌剧院大道他们的故事,滥俗到怕是卖给哪家杂志社都会被退稿吧。十年之后,他重回到巴黎,坐在巴黎国家歌剧院的前排位置上,没有表情地这样想。但是这心痛却如此长久地保存了下来,在时间里转化为惆怅,然后是心酸。

  表演结束了,观众起立鼓掌,他用手掌揉一揉脸,起身离开。

  外面是流光溢彩的巴黎的夜色。他站在街灯与街灯之间的暗影中,神情终见悲怆。雪无声无息堆满双肩。

  记得当年和她就是在这个路口分手的。两人衣角上都还沾着适才那杯咖啡的香气。不言不语面对面站着,足有二十分钟。

  她的手,藏在大衣口袋里。他用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路肩。终于她抬起头来,说:“不如,你就把我忘了。”他过半日也抬起头来,道:“这样,也好。”

  2003年11月,巴黎,戴高乐机场,大雪她一个人,一只旅行袋,一件风衣挂在臂弯。因为雨雪天气,飞往中国的班机临时取消。改签机票的时候拒绝了机场人员提供的酒店,买一杯咖啡在候机厅里等待。夜半,他是候机大厅另一个黑发黄皮肤的人。埋头看一本机场的法文杂志。“你说中文么?”她用法语问他。“说啊。”他答,随即合上手中的杂志,微笑着用中文说:“你好。”

  “你好。会不会打扰你?”她看起来有几分歉意。

  “不会。”

  “你去哪里?”

  “维也纳,航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恢复。或许该坐火车的。你呢?”

  “我回国。”

  “是来旅游?”他问。

  “不,我只是来看一个人。”

  机场午夜的灯光和空旷,黑色毛衣,衬得她面容苍白。

  她靠着他的肩头沉沉睡去。旁人看来,是一对流离的恋人。

  她回巴黎想要找的是另一个人,他就和身边的这个人一样:黑发,黄皮肤,声音沉稳,表情坚毅。但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轻。

  那一年,也是在这戴高乐机场,她等了又等,但他没有追来。不晓得是厌倦了爱情,还是因为生活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