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明白,人生是不能计算的,因为实在经不起计算。我们谈抱负,谈得失,谈对错,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语气,好像长日无尽,前程无量。
但其实,我们有多少时间呢?无非是各自从命运的掌心领了些残羹冷炙,各自消受。
我们能得到的温暖,又有多少?
外婆,是否沉默倔强地去爱,也是种遗传?
如今我已过而立,依旧孑然一身,常感觉光线太亮,照得人手足无措,但在累累伤痕掩护下渐渐学会假装,如穿上一具贴身的铠甲。
我想告诉你,生活继续向前。
亲爱的外婆,我如今生活的城市里,清晨与傍晚是多么相像。屋檐街角堆着金色光线,天际染了朝霞的微红,整个城市从喧嚣拥挤回归空阔寂静,空气清凉里带着微醺。觅食的麻雀在我经过时,呼一声四散。古老的树上,还有不知名的鸟在婉转地唱。地铁里都是赶着上学或放学的中学生,一样的校服,让车厢仿佛校园走廊。还有许多拖着行李箱的人,滑轮轰响,让灯光明亮的地铁车站仿佛一个建在地下的机场,人们匆匆奔赴旅程的终点。
外婆,你走后,我看见了时间。我开始知道,光阴是有尽头的。我开始知道,失去不是世上最严重的事。
我们初来这个世上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如今失去些什么,也绝不至于严重到关乎死生,不需要呕心沥血。
流光偷换,北斗光寒。
有一天我们都会不在的,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短暂而唯一的财富,也随肉身一起消散。
原来我们并不需要在不知名的神明面前长跪不起,才能参透生与死,失去你,我便什么都懂得了。
外婆,我又梦见开花的梧桐树。树下的我,满手血污,鲜血正从手腕处汩汩流出,洒在满地的白纸上。
一页复一页。
说的是,世事轻易,无不可为。只要你,愿意承担。
清晨醒来,我坐在废弃多年的书桌前,坐下来写字。
我在纸上写,离去的人在我们生命里留下空洞。
但我们一定会再见。那时候或许你会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手指夹一支烟,带我去看算命先生。
外婆,我想念你。
想念那些从来不曾发生过的拥抱。还有小时候你给我做的那些布鞋子,踩着它们,去走人生里最初的一段路。到此时,终始见广阔。
外婆,我有很多话问你。
我想问,人生有多痛。
我想问,承受有多痛。
我想问,仅凭忍耐,能否度过这一生?
那一次自昏迷中醒来,我记得你这样问妈妈:“我总是在想这件事。我要给你做一双白鞋子,等我走了,你肯穿么?”
妈妈竭力忍住泪水。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外婆,五月来了又走,江南的梧桐花已经落了。
大朵大朵的花掉在地上,掷地有声,是一句句郑重的道别。
而我们,再会了。
更远的远方
“没有什么会被忘掉,也没有什么会失去。宇宙自身是一个广大无边的记忆系统。如果你回头看,你就会发现这世界在不断地开始。”——珍妮特·温特森·《守望灯塔》。
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上有很多优秀的白领、律师、银行家,但不再有领取赏金的植物猎人,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孤注一掷的掘金者,甚至没有挂牌营业的驱魔人……因为技术的发达让这个星球上的秘密越来越少,卫星无时无刻的“扫射”更让地球毫无隐私可言。卡夫卡说:“世界正日渐缩小。”
好在还有茫茫宇宙,这个无限的概念,大到可以容纳人类不断膨胀的好奇心。
回首2013年,最让我感动的新闻是3月21日旅行者一号终于到达太阳系外的消息。1977年9月4日自美国佛罗里达发射,从此开始它探测外太空的使命。NASA的记录显示,在过去这40年里,它曾经过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一路飞越了110亿英里的距离。
“我是旅行者一号,我已到达太阳系外。”这或许是它骄傲的宣告,也是对地球最后的致意。因为没有人知道,在太阳系外旅行者一号能否继续获得能源。
但它做到了,去往无垠的远方,去探索无限的可能。
曾经,旅行是盛大的逃离。少年时代我在卧室的墙上画满盘旋的燕子,这样,在梦里也能听见翅膀的声音,以及自由。但如今出门久了,会在异国他乡的半夜想起上海住处的冰箱里还剩下半瓶香草可乐。
大概人性即是如此,缺乏科学探索需要的恒心与毅力,无法在同一个地方或者同一状态长久停留,英文里说:会脚冷。所以费曼教授曾在他的物理学讲义中说,科学是反人性的。
人脚冷的时候,会无聊,无聊后,就会做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去打探别人的生活。比如说,电视里总在播明星们的八卦,还有些人类则对外星人的事情穷追不舍。
1976年的时候,也就是旅行者一号出发探索外太空的一年前,丁肇中带父亲出席诺贝尔颁奖典礼。丁肇中记得那天,他父亲问他说:“你在想什么?”他答:“我在想,宇宙这么大,别的星球上会不会有生命。”
这么重要的夜晚,这么辉煌的荣誉,多少人梦寐以求但终生不可得,但他记挂的依旧是别的世界。因为基本粒子的发现,只是他探寻宇宙奥义的开始。
所以我想,生活在地球这颗孤悬的星球上还是幸运的,它的渺小衬托着宇宙的广大,你总以为自己有一个逃离的机会。
蜗牛
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多行李?一个行李箱就能活下去该有多好啊。憧憬着,却做不到。——山本文绪
我心目中的完美旅人是西蒙·范布伊笔下的亨利,在痛失所爱后穿着睡衣,用超市的塑料购物袋装上所有的存款,随机选择航班开始了环绕世界的飞行。
他说:你看尽世界,却一无所悟。
而我又是什么时候决定买一只坚固的旅行箱的呢?
细想下,是在澳门出差的那个夜晚,圣诞节前夜的威尼斯人大酒店。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彻夜不眠,穿着红袜赌运气,整个酒店洋溢着幽灵船的狂欢气息。那时候我已经出差在外很久,而他乡的节日气氛,游戏机的喧嚣,24小时不间断的免费酒水和美食;是最后的几根稻草,终于让我接受了自己所谓“驿马星动,无驻停留”的命运。
想起《幸福终点站》里的汤姆·汉克斯也总是还有一只旅行箱做伴。我穿着酒店房间的棉拖鞋,经过一张张热火朝天的赌桌,走进酒店附设的商场,买了一只大号的黑色瑞默瓦。
起初托运的时候看着簇新的、油光发亮的箱子躺在传动带上,突然一阵不舍。但有一天,它终于伤痕累累。我也不再费神给它贴易碎标志,大有“他朝吾体也相同”的冷静看透。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它也一直坚固耐用,好像大家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几年前在关西小镇丰桥的博物馆里看到过德川时期的旅行装备,行李箱中为文房四宝与食具安排了特定的收纳空间。而隔壁玻璃柜里是一纸旅行文书,表示该文书的拥有人经官府批准出外旅行,生死由命,若遇意外,就地埋葬。
原来不是所有旅行都有归期,只是我们并不会认真细想这件事,虽然我们总说人生是一次旅行。我不禁想,或许收拾行李的过程是对生活的一次梳理。旅行箱不仅是最精简的家,也是一种惯性,它定义着那些你不愿舍弃的便利,那些你甘愿背负的熟稔。就像我们小时候,把珍爱的玻璃弹珠、蝴蝶翅膀标本、贴纸、发条文具珍而重之地放进铁皮盒子,恨不能到哪儿都抱着。
而百年之后,我们抵达旅行的最终点,也将在一只盒子里栖身。
一个人需要多少行李?
频繁出差的日子我把旅行箱留在客厅,如果有喘息的机会,就把它收进衣帽间。但箱子内的物品总是固定,并不因为目的地或出差时间而改变:两件衬衫,两件短袖汗衫,一条裙子,一双皮鞋,三套内衣,洗漱用品若干,一扣安全锁就去机场。它大概也知道自己并不属于家具的一员,在储物柜或者沙发边总是有些身份不明的拘谨。
网上时常见到旅行达人的热门帖,教大家怎么根据旅行的天数和场合妥善使用行李箱,将尽可能多的东西井井有条地收纳进有限的空间里。我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些日常的、生活的、生机盎然的智慧。
但其实,旅行箱中任何一样东西都不是必不可少的。包括旅行箱本身。
倘若遭遇行李箱被窃的意外,去趟商场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这些年出门在外我也丢过行李,当我获得轮候座位回到上海的时候,行李却留在了迪拜。行李箱几天后才被航空公司找到并送返。但我的生活继续,没有丝毫不便。
可我们依旧会带着行李箱出发。
生活是不断的轮回,旅行是咬合的齿轮。在旅途上流浪的人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此刻。而行李箱就是那只锚。它负责平衡人心深处离开的冲动和对安全感的留恋,是既定生活轨迹与陌生世界之间的一个缓冲。
海拔5200米的珠穆朗玛峰营地,我坐在行李箱上等司机给汽车更换被碎石扎破的车胎。盘山公路下是壮丽的河谷,远山重叠,没有尽头。
新加坡圣淘沙岛,热带的大雨,新闻里说塞林格去世了。服务生撑着黑色的大伞,帮我把旅行箱放进后备箱。“顺风。”他说。
新德里的清晨,路边站着迷路的孔雀,深色皮肤的少年将新鲜茉莉花与洒着廉价香水的塑料花一起递进车窗,然后他手脚麻利地把一束白色的茉莉花挂在行李箱把手上。
离开曼谷前,拖着箱子去Siam Square华裔开的火锅店吃晚饭,菜分量很少,但足够新鲜。腾腾的热气与香味扑面而来。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外国游客在抢出租车,我的航班还有三小时就起飞。
Dundee的高地纪念品商店,店主有碧蓝的眼睛,穿苏格兰裙,他递给我一把鹿角做的开信刀,吩咐说:“记得放行李箱里托运。”
瑞士湖边的小旅店,天花板一直在渗水,半夜起来将浴室的所有毛巾铺在地上。卫生间没有晾衣绳,我只好把洗过的衣服挂在行李箱上。窗外整夜都有夜行列车,在湖光山色中疾驰而过,梦境中都亮着火车车窗的灯光。
今年秋天,我再次出发前往南太平洋,路过斐济,旅行社的工作人员把白兰花与贝壳编织的花环挂在我颈项时,我提起上次旅行时的向导Tui。
这名工作人员微笑着说:是,我认识他,他是我的远房表弟。他出远门去了。
当年我在斐济群岛中的一艘小游船上遇到他时,他正坐在夕阳下弹吉他,见我到来,快步上前帮我提箱子。夕阳下,他棕色皮肤,棕色长发,深褐色眼睛,脖子上挂雪白的贝壳项链,像一幅高更的画。小船在岛屿间穿行,他说他来自盛开着食人花的遥远岛屿,已经30岁了,却从未越过赤道线,踏足北半球。我坐在行李箱上,在一艘摇晃的小船上,比手画脚地向他描述北半球的冬天,漫天的雪花。
蜗牛与它的壳。当我经过这个人世的繁华与荒凉,只是想要有些我熟悉的东西,与我一起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