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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终于开始做自己(3)


  他的信任教会我一个简单的道理:无所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朝前走就是了。后来我翻译柏瑞尔·马卡姆的书,读到这样的句子:“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会心地笑。

  而他的默默守护更让我知道,走多远,也有人在等我回去。

  所以我从没有在选择前犹豫,也没有在挫折前退缩,只是听凭自己的心,书写,远行。

  一次收拾旧衣物时,在衣柜中找到爸爸年轻时候穿过的机车夹克和牛仔裤。才明白,为什么他会送摩托车给我做生日礼物,而不是花裙子。有时候觉得他该有个儿子,他们一定会有更多话题可以交流。我和爸爸说起这事,他却说:“这你就错了,女儿可以当儿子养,但儿子不能当姑娘养的啊。”

  后来我心血来潮,暂停写作去当外企白领,工作恰好涉足汽车行业,闲暇时也会和他聊聊车,努力假装一个男孩的语气,说起引擎、车型、扭矩、底盘……爸爸却突然说:我觉得汽车设计中最让我欣赏的一项发明是,中控锁。你总是丢三落四的,你知道吗?

  有次出差回到上海已是深夜,车驶出机场车库的时候,我听到中控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突然觉得那么安稳。

  许多次告别

  江南的春天。

  在窗前吃早饭。一段全麦面包,一小碗橄榄油,一杯今春的雨前茶。附近山上产的茶,以雨前的最好,由于今年春寒,所以产量少。

  早睡早起,注意饮食,有规律的生活。John Bayley说“an adopted routinepreserves sanity”,此言非虚。

  家中养过两只小鸟。去年冬天的时候其中一只因为贪恋洗澡,得了风寒,所以羽毛变得不再光鲜亮泽。在乡下方言里,说一个人头发杂乱倒竖为“仓”。于是我就将那只生病的鸟取名为“小仓山”,另一只则自然被叫作“袁枚”。

  “袁枚”与“小仓山”初到我家时,晚上总是轮流睡觉,一只在旁边守着,另一只将头埋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等后来熟悉了环境,就会一同入睡,睡觉的时候紧紧贴着,将尾巴依靠在一起,从背后看过去,呈一颗心的形状。

  袁枚一直灵敏善动,有一次趁换水添食的间隙从笼里飞了出去。却又在第二天早上飞了回来,在笼外等候。

  如今袁枚不在了,埋在院中茶树下。而小仓山则被送到山中放生,原来她为自己选这样一个名字,也还有别的意思,仿佛是在向大家预示自己的命运。

  外婆也是这个时节去的。送她走的时候,每转一个弯,每过一座桥,都大声告诉她知道。因为这一次送她走,就再不能把她带回来。

  再以后的路,我们都送不到了,全要靠她一个人走。

  后来写了长信给她,大约是收到了,再没有梦见。

  仍然记得葬礼回来精疲力竭,大雨瞬间落在车窗玻璃上,看不见前面的路。到家倒头便睡。睡梦里,梦见自己开着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左手边是悬崖,悬崖下蓝灰色的海水波光粼粼。

  然后一座城市出现在海边,呈一颗心的样子,伸进海里,我听见某种类似歌唱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知道那是尼斯的卵石沙滩在唱歌。

  醒来的时候想,我常说: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其实该说完接下来的一句: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

  梧桐花

  外婆:

  我又梦见自己站在梧桐树下,仰望它的高大、静默与孤独。

  开花的梧桐树有种特别盛大的戏剧感,大朵的紫色钟形花聚集成更加巨大的塔状花球,沉甸甸结在光滑细枝的顶端,尤其在阴天的时候,确实是一种更适合出现在诡异梦境而并非现实的植物。

  当梧桐花落,又是另一场声势浩大的落幕,所有花朵选择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坠落,路过时踏在上面,仿佛能感觉汁水从厚重的花瓣中渗出,散发某种沉静且叫人迷惑的香气。紫灰色。

  当春意渐深,梧桐树长出浓密绿叶来,它就又变回一种敦厚稳重叫人亲近的树木。

  外婆,你走的时候,梧桐树正在开花。

  妈妈说你想吃葡萄,要我去买。时值仲春,开车到市区去找。买到红提回来的路上,等一个红灯。发现自己一直看着交通灯上那个倒数的红色数字,突然泪如泉涌。

  当你从昏迷中醒来,会提及过去吃过的某样食物。所以在你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开着车,四处寻找:葡萄、松子、话梅、西瓜、桂圆甚至香烟。这仿佛是你在和我玩一个寻宝游戏,如果我完成任务,就可以留住你作为奖励。而我,多么想把你留下来。

  有一次你突然说要抽烟,抽一种我没听说过的牌子。你已然忘却了,自己已经戒烟很多年。

  我也知道,买来的那些都不是你记忆中的味道。没有人能买回往昔岁月。

  但是你沉默,不让我知道你的失望。迷惘的眼神,那么想因为我的出现而笑一笑。努力良久,却终不能够。后来你越来越久地陷入昏迷。眼角,总是有泪。

  癌细胞正从内里侵蚀着你的身体,剥夺你的吞咽能力与味觉。在无法控制的时候,你从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

  我只是一遍一遍在你耳边说:我知道,外婆,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

  妈妈有两个母亲,这是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的事,而你是给了她生命的那一个。当年因贫穷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对于你来说,是打在心头的一个死结。

  妈妈还告诉我,你年幼时,母亲改嫁他乡,父亲再娶,都忙于计较各自眼下的生活,不愿承担抚养你的义务。后来你的父亲死于胃癌,而继母在去世的时候留下遗言:不许你在她葬礼上穿白鞋子。这在乡下的风俗里,就是不认这个女儿的意思。

  自己少年时的不幸遭遇让你竭尽全力想对自己的子女多加疼爱,但最后却因经济拮据无力妥善照顾而放弃自己的一个女儿。我无法想象,这个决定对你和外公来说有多么艰难。

  但人生里,多的是艰难的决定。百上加斤。

  外婆。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累加到一起,有无一个星期?

  我们都不擅长诉说,也不擅长靠近。现在我给你写信,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写完。不知我的努力,能否被你看见。

  但是都没有关系,外婆,我知道你疼爱我,我都知道。是不是你对我的关心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更为沉重的情绪?当时年纪尚小不知个中缘由的我,并不太喜欢接近你,因为你神情里偶尔不自觉流露的悲伤会让人觉得不安,它们太沉,太重。

  如今我知道,你只是努力在做着当初想做,却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为着不能重来的过去,进行着其实毫无必要的补偿。你在病榻上做的最后一双鞋也是给我的。穿上它,我没有办法挪动脚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你心上。

  所以我捧着它们,失声痛哭。

  你患的是胃癌,发现时已经晚期,并发肠癌。遗传自父亲的病仿佛是一个上天迟迟才肯给出的证明:你真的是他的骨肉,无论他曾如何忽略你,离弃你。

  而我的好记性不知是不是遗传自你,记得你年轻时,身形轻捷,善抽烟喝酒,大笑的时候仰起头,没有一丝保留。如今你被病榻困住,已长时间不能进食,时常陷入昏迷。呼吸里渐渐有死亡的气息,醒来时眼角蓄满泪水。我在床边坐下,为你缓解疼痛,轻轻抚摩你的胃。那一根根嶙峋的肋骨,细得仿佛鸟类易折损的翅膀。这就是我的外婆。

  从亲生父母那里除却这如今正在消亡的肉身与无可医治的癌症,什么也没有继承到。你从小只好随着姑母长大,一生的时光绝大部分在困苦里煎熬。而养育你长大的那位姑母,为着养育你,不得不在花季的年龄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中年男人。

  她守寡大半生,从无子嗣。粗重的体力活与粗糙的饮食将她捶打成一个体格瘦弱的女人,却从不曾改变她那总是心怀慈爱的柔软内心。所以成年后的你,像她一样乐观和善,凭自己双手解决困难。

  看着你被单外如今枯瘦如柴的手,才发现外貌上与你毫不相像的我,其实继承了你的一双手,它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形状。

  外婆,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些时间。不知除却这双手,我还从你那里继承了些什么,是一样不肯低头的倔强吗?

  入学那一年我七岁,你带我去看相士,问我的学业前程。先头那些溢美之辞都被忘记了,只记得后来那个看来干瘦体弱的老太太说:这个孩子,命似石榴木。你哈哈大笑:好,像我!

  得到你去世的消息时,我刚为工作在异地逗留四天,回程早已经体力透支。到住处已经是深夜,潦草地睡了。早上起床,阳光很好。电话响,爸爸在电话那头说,外婆走了。

  离上次见你,也不过是三个礼拜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那一次,就已是诀别。所以,那样轻易地松开了手。转身的刹那,参商永诀。出差时积存下来的脏衣服来不及洗,收拾一下,扔进汽车后备厢。再回到公司坐下来开两个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终于得以在天色暗下来那刻将车开上高速公路。“归家洗客袍”,原以为这是长假里才会满心欢喜去做的事情,但奈何,命运常常翻云覆雨手,我再一次换上黑衣回家奔丧。

  下葬那日,天气也很好,仿佛你对我们的体谅。

  我们穿白衣送你走。你的棺木就在我脚边,而我已经无法辨认你的容貌。

  每过一座桥,每绕一个弯,都大声呼喊着让你知道。

  我们怕,你找不到回来的路。但其实,你对我们的爱永不会迷失。

  生老病死,人生不可免。看多后,就逐渐逐渐忘记去挣扎。也逐渐逐渐忘记了,当年看似平常实则阳春白雪的快乐。

  因为死亡,我们渐渐看不到一些东西了。

  你的葬礼结束后,我连夜赶回去上班。地平线消失在暗中,那一刻又感觉像是独自急速行驶在黑暗的海上,苍茫沉重之间,就只有手里的这一线光亮。想哭没有眼泪的困乏无力。心里想起的,是早在三百多年前另一个总是浪迹天涯的人代为写下的,每每想起都要哭的句子:“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

  你还好吗?我也,已经在这人世飘零很久了。

  外婆,你离去这些年我常常想起你来,我希望生命里有更多改变可以说给你听。你走的那年,我26岁,刚刚失去第一段感情,整日觉得衣不衬身。也曾年轻气盛,拖着行李箱去陌生的城市找他,而他已经把心放在了另一个人手里。听着他漏洞百出的解释,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盲目地爱一个陌生人。

  外婆,你走的那天,外公在你的病榻上和衣而眠。乡下的风俗里,必须换过所有被褥。他只说:这么多年,有什么要紧。

  我想起外公独自躺在暗中,为你守夜。你走后,他越来越沉默寡言。我经过他身边,他突然说:她先走了。

  所以我收拾行李离开,再没有回头。多年后重遇,那个人对我说:当初是你一言不发地放弃了我。我点头同意,并没有给他看内心那些结了疤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