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联想的成长曲线来看,2000年,它到了一个整体的提升期。在前16年的时间里,联想已经从一家寻找生存机会的创业型企业,完成原始积累;随后又建立起自己的核心业务,并拥有品牌,迅速从一个中型企业发展成大型企业。业务管理是大型企业时期的关键挑战,而当这家企业通过一点点股票增发,就能从市场上募集回28亿港币的时候,它面临的挑战,就从业务管理转移并升级为战略管理了。
同时,2000年更为重要的事件是,联想拆分成杨元庆的联想集团与郭为的神州数码,两家“新”公司,未来各自的战略如何?资本市场上募集而来的资本,将以何种方式让它迅速增值?“穷有穷的问题,28亿之后,富也有富的麻烦,”柳传志告诉我,“我们更没有处理‘富’了之后的经验”。杨元庆及其联想集团团队对未来产业格局方向的判断与选择,自身资源的匹配……种种,确实需要一个外部战略管理咨询公司介入,来帮助其梳理规划。
这个升级,正式地讲是战略规划能力的升级,而从具体的过程看,则又可视为从“游击队”到“正规军”的蜕变。
最早感受到不适的是李祥林。在跟对方负责人谈这个无论对麦肯锡还是联想,都有标志性意义的项目时,彼此接轨的部分有限。李祥林要求麦肯锡给出明确的答案:比如互联网,你得告诉联想,我们可以做什么?能做多大?还有投资是多少……
现在是常识了,咨询公司的惯例是双方一起把对未来的规划方案做出来;而当时,敬业并努力的李祥林想的是:你得给我一个独立而明确的东西!这是未升级的、基于业务管理而非战略规划与管理的思路。而且,李祥林更投入。他不仅要求对方提供明确的方案,还要求他们对这个方案负责——如果你的方案错了怎么办?如果几年之后,规划与实际的结果差距很大,你们应当负什么样的责任?李祥林已经设计好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我们可以给你们核心的成员支付联想股票,这样,你们的方案与收益可以跟股票涨跌挂钩。我们当然是对自己的股票有信心!”
对于咨询公司而言,接受股票似乎也有可行性,“但先要打折”,而更常规的办法则是现金交易。但无论“股票”还是现金支付,明确的答案与“承诺”,麦肯锡表示做不到。对于较真的“甲方”代表李祥林,在这一点上,毫不放松。
要求未遂的李祥林,在价格上,也未能如愿。对于500万元的开价,他的心里底线是300万元,但后来多方询价,他知道对方开出的价格,其实是低于正常价格的,他没有还价的空间。10多年后,回顾当年,李祥林跟我辩解说:“500万,从cost(价格)角度来讲,是他们赔本了;但从bene.t(利益)角度看呢,则是大赚啊!”
价格与操作方式都在李祥林意料之外,这单业务还能继续吗?他略有忐忑。项目汇报到杨元庆那里,没料到异常顺利,杨元庆什么要求都未提,就通过了。“元庆当然比我们都明白。他说:既然我们过去没有跟咨询公司打过交道,这次就算试一试,看看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
麦肯锡进驻了,李祥林头痛的事才刚开始。
一般咨询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访谈,即咨询公司跟客户公司的CEO、高管以及各业务块的负责人进行深度沟通;第二阶段是彼此讨论,了解发现产业的趋势以及公司的资源禀赋,并形成未来发展的框架性方案;第三阶段则是按此方案进行组织结构调整。
在联想总裁室分管企划的李祥林,已经让这个咨询项目正式启动走上轨道了——他当然还有更多的活儿要干。一次,他和同事正着急上火开着会,秘书推门进来,说有人来找,李祥林出门一看,公司重要的副总裁来了。他满脸通红,压着愤怒,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说:小李,你知不知道我很忙?你找来的人,甚至连JIT(justintime,无库存生产方式)都不懂,他怎么跟我谈业务问题啊!……
望着比自己位置高很多的领导,李祥林比他更着急。
李祥林已经经历过一轮价格与目标责任的落差,他的同事,则才刚刚开始。咨询公司有自己的层级,最高级是合伙人——他们由各种资深专业人士构成,比如跟CEO杨元庆,会由这些专业人士去进行访谈;而其他的访谈,则可能由不那么熟悉PC业务的咨询师与其助理进行。这也是一般惯例。一家全球著名的咨询公司,而且是来为联想提供战略规划服务的,在当时国内公司的人看来,自然会想象得比现实更高级——他们应当更明白这个行业啊!可是,接触之下,发现甚至要由自己来为这些人普及这一行业的基本概念,这落差不是一般的大,于是矛盾顿生——不是实质而是心理性的冲突。
细看这家公司的成长,即使在公司由创业型公司迅速转变为有主业有品牌的大企业之际,其业务管理的规范化与通用化——所谓与国际规则接轨,亦如此次战略规划,是公司内部自生性的。这是联想之为联想的基因所在。后来公司选择国际化战线,认真爬梳它的过往所形成的基因与性格,当无意外。
联想管理团队的种种不适,在公司的月度例会上得以爆发,杨元庆安静地听完大家的不满,一语道破问题所在:我们必须明白,企业的战略规划一定是企业自己做出来的!麦肯锡只不过在帮助并训练我们规范化,即使他们帮不上我们,我们也要做出自己的战略来!——从这个角度思考,所有的愤怒变得毫无价值。
后来再回忆当年的麦肯锡及其战略规划咨询,“如何规范化地做PPT,我们甚至都是从麦肯锡那里学来的……”稍后成长为联想副总裁的付军华这样说。更关键的是,麦肯锡有自己全球性的PC数据库。当访谈那个阶段过去,麦肯锡与联想的互动开始良性起来,通过麦肯锡的数据库,从“知己”开始的联想管理层,走进了“知彼”——了解并分析其他全球性PC公司及其运作。在麦肯锡给定的大坐标里,联想收获的不仅是自己的战略规划,还有一种信心,“我们并不比其他著名的PC公司差啊”!
不过,圆石滩的“10年国际品牌”——联想VP们举手表决的梦想,不是这次战略规划的结果。在互联网的热潮之下,联想的内在逻辑清晰——从“幸福之家”开始,“一键上网”,然后“FM365”,一个内置于联想电脑内部,可以用它全国漫游上网的综合性门户网站,已经模样初具。在相当的意义上看,此时的联想,比任何企业都更方便也更容易由硬件生产厂商,转化为互联网企业。事实上,联想也正走在这条路上。形势比人强,战略制定,绝无凭空,不是得依据形与势吗?一件产品影响甚至改变一家公司的走向,“天蝎”至“天禧”,联想“天”字系列产品,是标准案例。杨元庆及其团队与麦肯锡规划的此际的联想,其战略方向是:立足中国的多元化发展。目标:三年之后,收入超过600亿元。——这意味着,三年战略规划期内,杨元庆领导的联想集团,每年销售额得增长50%,利润则每年增长40%。这需要相当的自信。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联想将自己的业务分为六大群组,即:
消费类信息技术设备(消费PC)
商用类信息技术设备(商用PC)
手持设备
信息运营
信息技术服务
部件合同制造
到了麦肯锡咨询的最后阶段,他们提供的组织架构,竟然跟联想设计的几乎一样。这一点既让联想人惊讶,也使双方的合作达到开始时未曾料想的结果。
FM365的国际化
2000年,柳传志决定将联想分拆为联想集团与神州数码。这个时候,承担联想集团未来发展使命的杨元庆,手里有一副好牌。那个仿佛铁军的销售团队,使联想PC在以超常规的速度发展;更重要的是,从“天蝎”开始至“天禧”,联想式“垂直整合”的产品,不仅遭遇,而且以自己的产品无缝对接上了互联网——联想增发股票,香港资本市场给予28亿港元“投票”,已经让联想有了可以令人遐想无限的空间。
互联网与资本市场,柳传志由资本市场一端进入,逐渐转变了观念。联想未来怎样,杨元庆的态度变得重要。看上去,他正从互联网一端进入,并开始深入。
互联网之于杨元庆,他后来回忆说:始于1996年11月去美国访问。“那会儿,最让我觉得神奇的事情,是他们通过计算机在互联网上把一张《人民日报》给找了出来。在美国,看到中国的《人民日报》,还是通过电脑,挺新鲜。”正如当年小沃森看到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时一样,杨元庆这会儿对互联网还比较无感。媒体记录互联网破晓时分的杨元庆,仍然有精彩之处:
杨元庆带着一本“在线同学录”回到中国,一个在美国的同学给了他这些地址,还告诉他“电子邮件”的种种奇妙之处。于是他坐在自己联想的办公室里,开始给美国的那些同学写信。那时候公司里的大多数人还不能上网,只有研发部门的主管和杨元庆各自拥有一个拨号上网的账号。“我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不知道发一封邮件要花多少钱,”他说。他的第一封邮件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杨元庆也上来了,别忘了我。”次日,他收到一大堆老同学的邮件。
这封邮件深刻地改变了杨元庆?没有证据。这句“别忘了我”,只是一个花絮,没有真正把“产品人”杨元庆渡至“网络人”。改变他的,仍然是产品,是产品将他引入并最终驻足于互联网。
1999年,在公司的誓师大会上,杨元庆做了一个题为“迎接互联网挑战”的主题报告:
互联网时代的功能电脑应包含三部分:低端产品是面向普及型用户的“起居室电脑”(信息家电),它的价位是2000~5000元左右;中端产品是包含了互联网信息和服务的商业“办公电脑”和家用多功能电脑(“书房电脑”),它的价位大约是5000~15000元;高端产品是面向大型计算和尖端技术用途的“计算电脑”、服务器和高性能计算机,当然它也会越来越多地利用互联网来进行分布式运算。在这样一幅家族图里,中低端的产品都应是功能易用导向,而高端则是性能导向。
如果真的有了这样的产品,大家是不是觉得互联网真的离我们很近了呢?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电脑就是我们所期待的进入互联网、享受新生活的“门户”呢?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关心联想未来的动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