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GEND
10年国际品牌
2000.9.2
U.S.A
在那张著名照片的正中间,一块小白板上:10年国际品牌!这是关键词。这个场景多少有点像学校开学,或者球员上场前围在一起手拉手,全体用热血和吼叫发出一个誓言。准确地描述,这是在美国硅谷圆石滩一家宾馆的会议室,杨元庆跟他的所有副总裁,一道举手表决:10年国际品牌。当然是“一致通过”。
10年前,联想宣布并购IBMPC,这张照片被美国媒体刊载出来,介绍说,这是联想国际化梦想的源头。10年后,2014年初,联想在一周不到的时间内,先后宣布并购IBMX86、摩托罗拉(MOTO)后,这张照片再次被广泛传播。照片上那些兴奋的脸庞,真是青春飞扬,理想荡漾。
这是杨元庆和他的联想集团管理团队第一次出游美国。此行的第一站是西雅图,微软在这里啊!杨元庆还有好几位大学同学也在这里,同学相聚,分外兴奋。张罗此事、相当于公司“大内主管”的王晓岩,细数了杨元庆同学的成就,最突出的一位,好像当上了微软研究院的首席科学家。“如果元庆出国了,恐怕最高成就也只是首席科学家吧。那么,他还有机会领导不仅在中国,还在亚太夺取PC份额第一的联想吗?”杨元庆希望出国留学,这是联想人人皆知的事实,留学或领导联想(开始只是一个事业部),两种选择何种更优,自然成为他同时盘算的“选择与分析题”。王晓岩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学里罕见的女工科研究生,从小就想当科学家和工程师,这个时候,她的选项及答案,却也已经改变。
从西雅图沿美国西岸往下,杨元庆一行在旧金山参观了很多的科技企业。他们在圆石滩的一家宾馆住下,这里有美国高尔夫公开赛的球场。联想团队里的乔松很兴奋,他说:“这里是高尔夫球赛的顶级赛场,太合适打球了!”那时,联想团队里,还只有他一个人会打高尔夫。结果,大家在这里没打成球,却开了一个誓师大会。
半年之前,联想在香港联交所增发8500万股,募集到28亿港币。在资本市场上,这可不是一般的成绩。联想集团,16年艰辛奋斗,至此终获广泛认可。
那么,挟28亿资本的联想,未来将选择何种道路?圆石滩的“10年国际品牌”,当然可视为他们的梦想或者欲望。或者这正是准备好了承接即将转移的IBMPC的信号?并购时刻,这张图片传递出的就是这个意味。只是,回到历史现场,2000年的联想与国际化,不是直线而是曲线关系。这正如这家公司的英文标识LEGEND,稍后改变为LENOVO一样,它需要完成自我的蜕变,然后出航。
搭上全球产业链
对于中科院计算机所的员工,全球计算机领域的领袖企业IBM算得上大名鼎鼎,可当我问柳传志最早实际接触这家公司,是什么时候时,他想了想:那年IBM在北京召开为期三天的“IBM论坛”,“我第一次去大会堂参加这样的论坛。可不得要严肃一点,还把我父亲压在箱底的西装找了出来。”
IBM论坛,1984年2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会期三天。这个论坛,不仅让柳传志这样的中科院计算机所干部震撼,在IBM大事记里,也是一个重要事件。细看,它确实不凡。三天的时间里,IBM安排了40场专题讲座,进口了39台投影仪用作投影讲义胶片之用,派出了来自全球108位最优秀的专家到场,以行业方向为导向,辅以技术的发展趋势,对计算机的应用和趋势进行了详细而深入的讲演和演示。那本小托马斯·沃森的自传,被临时赶工翻译出来,作为“辅助材料”送给与会嘉宾。最后统计,这次论坛,IBM投入了390万美元。一位IBM与会者回忆:“公司几乎把北京所有的奔驰及其他高档轿车都租来了。”
这是传统的典型的IBM自我推销手段。当年,小托马斯宣布公司将制造“有史以来推出的最重要的新产品”——S/360。甚至同时在美国63个城市、海外14个国家召开发布会。这种夸张与奢华,给参与者极大震撼。至于大资金投入的北京“IBM论坛”,IBM要的是一张进入中国做生意的门票。
在这种背景之下,柳传志和他创办的联想,第一桶金装着IBM的个人电脑,不必奇怪。
柳传志和他的同事创立的“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新技术发展公司”(联想前身),运行半年后,发现其实生意就在眼前!当时,中国科技界最值钱的是IBM的计算机,进入中国口岸的价格是2万元人民币,如果能以4万元买下,就是大便宜。仅仅两年时间,中国就一下子有了11万台IBMPC。说IBM定义了这个行业,即使在遥远的中国,也有这样的明证。
计算机所是IBMPC的大用户,1985年夏天,他们购买的300台IBMPC/XT和200台IBMPC/AT抵达北京海关口岸,等待开箱。之后,就是一系列的验收、运输、组装、培训、维修……按准确的行业描述,这算PC服务业——对于联想来说,这是机会啊!柳传志命令刚刚来公司上班的助手李勤去磕这笔生意。李勤不是没有对手,但他拿下来了。后来计算,1985年,联想开张第一年的营收是350万元,其中利润250万,由五笔生意构成,而500台IBMPC所得,占利润的三成。
这笔钱,是联想的创立之源,堪称滴水之恩。但往上捋一捋,很快发现,相比于服务这点辛苦钱,如果能拿到IBMPC的代理权,岂不是坐地翻番?当时在中国做代理,首先得取得“进口许可证”,比如要代理IBMPC,得事先获取政府的“许可”,然后才有资格进行进口或代理。而事实是,有现实需求或为这种需求提供服务的代理,没有条件获取“许可证”,而相关部门却因握有权力而极方便拿到“许可”。这种错位,催生了另种地下交易——倒腾“许可证”成为最具利润的行业。
柳传志决心做外国“微机”的生意,这个利润太大了。但他却无法获取“许可证”,于是退而求其次,谋求与有代理权的机构合作。这个还算简单,他找到了中国银行(香港)有限公司(简称香港中银),香港中银既是IBM电脑的用户,也拥有代理权。柳传志跟香港中银电脑部的负责人谈合作,说自己在内地有大批客户,还有技术力量可以建立维修中心。合作谈成了。北京的买家——需要12台微机的国家体委也找着了,这笔生意看起来顺风顺水。但这时,柳传志再次遭遇“许可证”问题。简单讲,中国仪器进出口公司有微机进口的“许可证”,买家卖家分明,却硬生生挤出一个第三者,没有它的“许可”,这桩生意没戏。40岁创业,从机关走进市场的柳传志一再突破自己的心理与尊严底线,最后甚至纯粹就是赌气,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把这笔生意做成。结果,他成功了!这是联想第一单代理生意,受尽屈辱,却由此使联想成为计算机行业最大的代理商。
且慢,这笔生意还没有完。搞定了国内的“许可证”,电脑到货,双方开始计算利润分成,结果对方算的比柳传志算的整整少了2万美元——按当时的工资水平,这2万美元,可以支付联想全体员工一年的工资了!气急败坏的柳传志赶奔香港,可是他却没有资格过关,在深圳红岭北路广东省科学院招待所——一个一晚只要8块钱的小宾馆住下,悲愤交加。后来《联想风云》里描述:
他爬上三楼,和几个陌生人同住在一个房间里。当晚睡不着,爬起来伏在床头,给香港中银的合作者写了一封信。写了自己如何被人家轰出门去;写了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如何给一个小伙子拍马屁;写了公司的一位女同志,为了拿到生意上门恳求人家,敲门的时候手都要哆嗦半天,还要在心里想着怎么在脸上做出笑容来;写了甘鸿,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那天为了拿到一单“进口许可证”,发烧39度还跑出去,从上午9点到下午5点,在北京城的东西两个对角跑了两个来回,等到终于拿到“许可证”的时候,腿一软从五楼滚到四楼,摔得遍体鳞伤;又写了一个下雨天的故事,还是这个甘鸿,为了到机场迎接香港来的贵宾,冒雨赶出门,舍不得花钱坐出租,就在水中走向公共汽车站,一失足掉进窨井里,水没头顶,差点淹死……
那天夜里,他就这样把公司的事情一件一件写下来。“大家这样节衣缩食,拼死拼活,连尊严都不要了,还不是为了公司这点利润吗?”写着写着,已是泪流满面。满屋子蟑螂乱跑,他也看不见。妻子远在北京,得了甲亢,躺在友谊医院里做手术,他也顾不上,更不知道家里人正在同声谴责他。
不过。这件事情的结果算得上大团圆。香港中银不相信这些故事,派人调查,竟然真是如此,感叹之下,把钱悉数付给柳传志。
中国市场经济的建立,从彼岸到此岸,是无数个体生命承受着种种压力、艰辛、痛苦、失望、绝望……才终于完成转折。作为联想的创始人,柳传志正是这一演化过程中,最幸运的存活者,所以他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的中国,以及那一群人的卓绝奋斗。
蜷缩在8元钱一晚的小招待所里写那样一封长信,并不是柳传志苦难的结束,否极泰来,还远着呢。
柳传志及其联想公司,并不只满足于做代理与贸易,他们有着自己清晰的“商业计划”。在这个计划里,倪光南是关键人物。简单地讲,只从计算机所进口的500台IBMPC来看,它正在深刻地影响着研究者们,也会迅速地影响到中国人。但美国人发明制造的电脑,只能在英文环境里运行,无论计算机所的500台IBMPC,还是那两年中国进口的11万台IBMPC,如何让它辨识汉字,在汉字界面里运行,是中国科学家必须解决的挑战。计算机所科学家倪光南,手里的成果就是为着解决这个问题而来——它被称为“汉卡”,包括三块由若干集成电路芯片组成的电路板和一套软件系统。三块电路板之间以扁平电缆连接,字库中则永久储存着所有标准汉字。当你在键盘上输入一个汉字的时候,控制系统便将你需要的汉字翻译为计算机能辨别的数码,再传到字库中相关的地址,然后把它读入处理系统、进入存储器,再送到显示器或打印机上,变成一个由点阵组成的汉字。
在当年,中国循此原理而研发出的“汉卡”,已有十多种。联想的汉卡,只是其中比较具有竞争力的一款。尽管如此,相对于贸易与代理——这些做的都是外国的微机,汉卡是联想自己的,他们以这种方式进入全球PC产业链,参与到全球产业链的分工中。最初的时刻,其艰难,难以想象。
更直接地解析,即联想如果能够进口更多的微机,无论是IBMPC,还是其他品牌的机器——数量越多,能够插上自己的“联想汉卡”的机会就越多,代理费加自己的汉卡制造,公司的收益就越大。与香港中银的那笔生意结束后,代理以及“许可证”路径都被柳传志艰难地走通了,下一步,他的目标就是直接进口微机。柳传志跑到深圳寻找并确定微机来源,李勤则去科学院借钱,18个领导一一签名之后,李勤拿到了300万元。他立刻把钱汇到深圳,结果之前联系好的微机却不见踪影,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打过去,终于知道钱被拐走了。柳传志急了,当即坐飞机再下深圳,深夜下机,直奔当事人家里,敲门没人,就坐在门口等……几天之后,当事人终于出现,看到柳传志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赶紧说那笔钱只是挪用几天而已。
看上去,许多艰难,在柳传志这里都是以虚惊一场为结局,吉人自有天相。可是,如此一次一次的惊吓,柳传志的身体尤其心脏早已越过极限,时至今日,夜里一有电话,柳传志仍是彻夜难眠。
柳传志的代理生意逐渐走顺,但代理的产品IBMPC,却出现了问题。这对于公司庞大到连新来的CEO都可以怠慢的IBM,并不奇怪。它并非刻意如此,只是一种本能,或者如郭士纳所说:一种文化。事情是这样的,IBMPC为了扭转市场上的不利格局,它的硬件PS/2比软件更早上市,在美国销售不畅,它必须继续进行原IBMPC/AT的生产。但是在亚洲,尤其在中国,IBM就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了。1987年,IBM断然停掉了PC/XT与PC/AT对中国的输出,代之以PS/2。开创兼容格局的IBM,以这款产品宣告自己进入不兼容时代。对于联想而言,IBM如此选择,联想汉卡无法插入IBMPC,“捆绑”IBMPC以求进入全球产业链的梦想,由此破灭。
纽约的蝴蝶,北京的风暴。IBMPC的PS/2大概算得上一例,以做IBMPC“服务”起家的联想,至此不得不放弃IBM。柳传志再下深圳,带回三款兼容机,让倪光南的测试小组选择,大家认定其中一款名叫AST的兼容机质量最优,价格也便宜很多。1987年底,柳传志决定结束IBMPC代理,转签AST代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