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同意你单独试驾的那个小刘,销售顾问,叫刘思雨吧?”他认真地说:“她说她买的房子是六层,因为喜欢你们在广告上的效果图,往下看是一层楼顶伸出来的花园,很美的。她春节前住进去的,往楼下看没有看到花园,在配房的大屋顶上看到一排中央空调的蒸发器。”
我真的有些吃惊,物业公司把配楼租给了一家做海鲜餐饮的公司,所以屋顶花园没有了,有了嗡嗡作响的蒸发器。我吃惊他找我原来是为这事。
“董事长,刘思雨是您的亲戚?”
“不是。”
“噢。”我想了一下,“这家专卖店是集团在北京的旗舰店?”
“也不是啊!”他说:“望族汽车都是加盟代理商,不属于集团,上海一家公关公司管的。”
“那为什么?”
“能帮人处就帮人,能饶人处且饶人。”他又端起茶杯,停住,像是要我解读出他话语的含义,似乎期望值也不高。“我不认识刘思雨,第一次来看看这家店,她也没跟我讲,是她们经理跟我说的,那家海鲜酒楼不下班空调就不关,空调不关小刘就没办法睡觉,现在又要开洗浴中心了,她买了一个闹心房子。杜老师跟我说花舍香榭是你爸爸开发的,你还是品牌总监。她也不是退房,要是能换就帮她换一套吧,我知道很麻烦的,能帮她个忙吗?”
我有些感动,面前坐着的不像是上了2007年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的人物,更像是邻家的大哥哥。
“没问题!”我端起茶杯,一口干了,又倒了一杯,再干,端起第三杯,“交给我吧董事长!”
“茶要品,跟做人做事一样。你这样像喝酒一样一口气干三杯,我们管这个叫驴饮。”他说完哈哈大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形体语言管这叫感慨万千。
高阳,望族集团董事长,如此一个性情中人。
我喜欢,高兴他把我像对杜海一样当朋友,北京话叫哥们儿。
曹校长来了。我跟高阳谈性正高,高阳告诉我之所以叫“望族汽车”就是想通过中国自己的汽车品牌兴旺一个民族。汽车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表现,是一条长腿,再把企业文化搞好,他高声说着“企业文化是企业可持续发展力的保证”,望族集团就有两条腿了,可以甩开大步。当高阳几句话就把为什么请杜海到望族大学并为杜海成立一个文化研究院说明白的时候,雀儿一姐说的“曹大蛤蟆”就出现在高阳和我的面前。
正如雀儿一姐说的那样,后面还跟着大脸,他不像是村会计,更像民兵排长,两个人毫不掩饰地看看他们的董事长,再看看我,马上判断出我不是高阳请到大学当院长的杜海,这情景就是高阳在跟一个至交聊天。曹校长松了一口气说:“杜总编不来了?”
“马上到。”高阳指着我说:“方翔,你上去请杜老师赶紧下来吧,我一会要去机场了。”
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半,看来高阳坐的是零点以后的红眼航班,他可能真的忙不过来。
望族大学就是望族集团的,高阳还身兼望族大学董事会的董事长,我可以确定望族大学的学生并不知道。杜海听我说后叹口气,道:“我不管这些,去那儿把这十几年跟企业打的交道总结出来,研究望族集团企业文化建设,也就是民营经济在中国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和地位!”
“又来了!”我说:“你疯了,真要去望族大学?”
“以后跟你说!”他把文件袋塞我手上,“赶紧回家,材料都在里面了,写一份通稿,设计一句挂在长城望族汽车边上的广告词,我明天上午要!”
“凭什么?”我大声说。
“凭我保证不让你妹妹爱上我!”
Fuck,这个理由够充分!我给了他后背一拳,算是我经常乐意被他利用出口恶气。
他转回身,“方老西,你没跟高阳吹你的墓地吧?”
“你有病啊?”
“你没药!”他装作笑容可掬地说:“我这病还挺难治!”
我笑了。他有理想,我却心怀鬼胎,一刹那就想到了什么,对,我的“天使”会不会就在望族大学呢?高阳为什么要帮刘思雨的忙?一个大董事长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销售顾问,不是不能,是帮不过来啊,望族集团自己就有上万员工,我在杜海黑板上画的长城知道的。望族董事长到望族汽车专卖店看见了什么才如此高兴?
他的学生!对,一定是这样的!刘思雨从望族大学找来学生做望族车模恰恰让高阳遇见。我想起了下午高阳在中心展区时的表情,这个更像邻家大哥的性情中人一定是看到了望族的大学生才如此喜悦,而且亲自出面找我帮忙,槿熙!我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亲切的名字。真会是这样吗?问一下杜海就知道了,可是不能够,杜海会看不起我,这家伙一猛子扎进望族大学,随便编排我一下,我就形象全毁!
好吧,我明天要见刘思雨,帮她的忙也为杜海在高阳那里给点力。
我没有再回到茶馆,看着杜海信心满满地推开了那两扇仿制的古门,我可不想进入他们的话题,让望族汽车上长城一定是杜海决定离开新闻界、为他尊敬的企业干的最后一件事。在高阳亲自安排下,即将上任的望族大学文化研究院院长杜海与望族大学校长第一次见面了。我不知道高阳怎么想的,杜海怎么想的,曹校长怎么想的,这会不会是一个“历史时刻”?
看来“历史”实际上并没有后来人总结时那么复杂,就这么简单又看似轻易地发生了,只因为望族集团董事长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第三只眼》杂志总编辑不简单,还是我的偶像呢,望族大学的校长岂能简单。
跟他们比起来,我是如此简单,一触即发地爱上一个人。
不是一触即发,箭已离弦。
2
回到排球场客厅,妈妈正在客厅看着DVD,她没有去地下室的影音中心看大片。我扫了一眼超大电视机屏幕,妈妈不看《廊桥遗梦》,改看韩剧《冬季恋歌》了。妈妈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妈妈,从不出门的她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新鲜事儿,很潮,都跟爱有关,戴安娜之死让妈妈哭了有一个月,看上去比英国王子还伤心呢。
已经长大的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看见她流泪,故意慢慢地摘下曾被高阳在茶馆很留意的Burberry围巾。2007年的春天有点冷,我在等待妈妈擦去眼泪。
妈妈在奢华的沙发上侧过身,泪眼蒙蒙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她的眼泪却成串地流下。
“妈?怎么了?”我又笑了一下,看了一眼电视,“不会吧?”
“不能接受,”妈妈看着我,“我是说无法接受。”
是啊,韩剧有三宝,车祸、癌症、医不好。桥段一个比一个老套,都是琼瑶的小弟子,尽管韩国人快把人类的起源都归纳为大韩民族的壮举了,幸亏琼奶奶还活着,让韩子徒孙们无法造次,但有一天他们把琼瑶说成是韩国人也不一定。
我走过去,坐在Stressless扶手上,没想劝妈妈别看了,因为我知道哭实际上也是一种享受,把手抚在妈妈的肩上。
“不知道你白大爷想干什么,老是为难你爸爸。”
我这才明白,妈妈不是被《冬季恋歌》弄哭的,白大爷一手扶持起花舍香榭地产公司,是爸爸最敬畏的老领导,只要不让老爸杀人就是放火也没什么。
“你跟杜海在一块儿?”妈妈问。
我又知道了,一定是妹妹告诉妈妈的。就是说,妹妹对杜海还穷追不舍,连杜海走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知道,我的行踪只要跟杜海有关系,就尽在妹妹掌控之中了。杜海,你这家伙!
“能让你白大爷赞赏的人不多,杜海是最首当其冲的一个。”
我没有纠正妈妈的语病,“首当其冲”就够了,加个“最”字就让人费解了。
我不想问,不问让爸爸敬畏又生畏的白大爷对爸爸又怎么了,这三代人语境是不同的,跟讨论同性恋一样越说越糊涂。妈妈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让我有立马去找白大爷把他抽成血大爷的冲动!
那是不可能的。我虽然是股东,但对花舍香榭从公司变集团不仅介入不深甚至毫无了解。爸爸不想让我知道太多,他偶尔问起我的墓地越发让我胆寒,至少我明白了一点,白大爷不用出手,一个眼神就会让花舍倒塌再把爸爸投进监狱,要不爸爸这些日子老关心我在高山上的墓地干吗?
“翔子,”妈妈叫着我的乳名,“你跟杜海说一下,让他去找你白大爷问问老人家到底要什么?要你爸爸怎么做才是?”
我心里一阵发热,说:“妈,您别管,没事儿的,我爸能处理好。”
“看这样子江城的开发得处理好,你白大爷跟人家省里许诺过什么咱不知道,像刚才我看电视新闻,望族汽车那个老板说的,把好事做好才对。天下好事这么多,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的,他说得对啊!我在电视上还看见杜海了,跟那个高董事长在一起。杜海有些日子没到家里来了,他瘦了,黑了点儿,牙就更显得白了,更像裴勇俊了。”
“妈,您少看点儿乱七八糟的吧!”我终于忍不住了,说:“明儿我给您买郭德刚吧,逗您乐乐,别成天琢磨白大爷还扯上杜海,现在连高董事长您都知道了!”
“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妈妈有些不安,对白大爷我有些失言了,尽管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妈妈的心底里也许像我在高高的山上有一个位置,活着的时候不必老触碰提起。杜海说得对,我没必要老炫耀我的墓地了。
我扫了一眼电视,裴勇俊有着杜海一样洁白又整齐的牙齿,杜海有着裴勇俊式的迷人微笑,只要他不发火的时候。我答应妈妈会跟杜海说一下,让他有机会探寻一下白大爷那深不可测的心。然后洗了澡,躺在床上,看着爸爸执意要装在天花板让我恨之入骨的奢华的水晶灯,哪天地震我可就在床上万箭穿心了。
现在,天使的羽毛正在撩动我的心。
躺在水床上,亏老爸想得出来让他儿子年轻轻地睡水床,让我每天晚上在床上荡漾,一次次驶进噩梦的港湾。雨婷被查出脑瘤前我是有预感的,总是梦见她在高高的山上唱歌,不知道唱那山歌给谁听。我把梦讲给雨婷,她笑了,在她不能低头的时候,我在大街上蹲下给她系鞋带时,她哭了。
“如果你真爱我就必须放下我,要不我跟你没完!”就在这张水床上,她哭成了小泪人,“你听见了吗?放下我!放开我!要不我不会在天堂等你,答应我!”
我哭了。
我以为我会无法入睡,想着雨婷,她变成了天使,没有翅膀的天使,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复活了,当我迷蒙中看见雨婷走进了另一个她的身体,站在高山上向我微笑时,我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很甜。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我在努力想着梦,却想不起来。这是我经常没心没肺的标志之一,明明在梦里感觉到经历了一次旅行,刚睁眼的时候还能捕捉到不知是耳边还是脑海里的混响,稍醒一纵就消失了,接下来我就习惯追回它。手机震动介入了,生命程序开始真正启动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是杜海打来的。
“臭小子,一夜没睡吧?写好了吗?”
第一个遭遇就是当头一棒,我断篇了才好。
“啊,啊啊……”
“方老西你不会没写吧?”
在这十秒里我被叫了两个名字都只说一件事,他的反应如此之快,所以他是杜海,总能惊涛骇浪。
“你丫死定了!”他又咆哮着再补上一句:“你他妈的太二了!”
在他挂断手机之前我赶紧抢上话,像机关枪扫射,“我上午要去完成杜哥的高董事长交办的事儿,下午在办公室写,晚上六点交给你,你在老地方请我吃饭!”
我啪的一下合上了手机,我想我赢得了先机,他必是口吐白沫而亡。
我大口喘着气,有点儿缺氧。
星期天我们家是十点开饭,一日两餐,我洗漱完是九点半,坐到装修成巴洛克风格的餐厅狂吃了一通先上好的凉菜,专司厨艺的保姆为我紧急炸了两根油条,十一点我冲进了看着如此亲切的专卖店。
她没有来。
中心展台上的望族汽车毫无生气,光还是那样透亮,照耀出了钢铁的冷艳,只因没有人,没有天使,也就没有爱,没有了生命。
刘思雨看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弄出惊讶的表情,标致的脸多了些鲜活,脸一鲜活人也就生动了许多,不再像珠穆朗玛峰下的水冷冰冰,尽管她喜欢表演职业化的笑。
“方先生又来了?”她呈现着笑脸说:“您不会还要试驾吧?”
“她呢?”我盯着她的表情,“不会不来了吧?”
“方先生是说昨天那个模特?”
“你猜对了,可我不想让地球人都知道!”我学了一句爽透了的东北话,又回到标准的老北京腔调:“怎么茬儿?你想到我会来让她躲了,跟我逗闷子是吧?”
“瞧您这话儿说的,逗闷子也得分地界儿找对人哪,谁敢跟皇城根儿的方爷逗闷子,那可就是一天吃错三回药——打心眼儿里不想活了。”
说实在的,我被她给镇住了。欣赏舞台上京腔京韵的《茶馆》是艺术,生活中拿出这腔调总像是满大街捡烟头找抽呢!她这段用老北京腔喷出来的话,惟妙惟肖,比我的够味儿不说,还深刻的多。
“不闹了,说正格的,你是不是在大学里也在话剧社混过?”
“你猜错了,这是我的专业,我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
“北电的?北电毕业的卖汽车?”
“那又怎么样?你们北大毕业的不是还卖猪肉呢!”
我靠!
人真的不可貌相,我必须赶紧跟她达成共识。
“我服了,叫你一声姐了!”我真诚地说:“赶紧把她找来,我对灯发誓不跟她说你是北电的,你对天发誓不告诉她我是干什么的,好不好?”
“不好!”她肯定地说,又故意问:“你是干什么的?”
“不闹了,刘姐!”我四下看了看,发现很多销售顾问都在望着我。“昨天小黑子跟白眼狼在这儿打一架,你们没人不知道我是谁,小黑子是啥英雄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