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徐徐,刚开的木莲,才几日就凋谢。
凋谢的时候,花瓣仍是鲜妍,带着淡淡香气。精致的庭园美不胜收,处处讲究,栽种着奇花异草。建筑更是由金丝楠木搭盖,遍地铺满细致澄砖。门庭宽阔、守卫森严的宅邸,是大风堂堂主的住处。
不过,就算是无人守卫,院门大开也没人胆敢横闯进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罗家经营镖局生意,刀剑无眼,说不准何时会有人上门寻仇或找麻烦,寻常百姓不愿意蹚浑水,往往有多远就闪多远,不愿意惹来血光之灾。
但是,这儿并非一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罗家的大门前,也曾车如流水马如龙,登门求亲的人,多到快将门槛踏平。
可五年多前,如平地惊雷般,淫贼杜峰胆大包天,污辱了天下第一美人,罗梦名节就此被毀,求亲的人潮这才断绝。
并不是人们嫌她清白不再,而是怜她受到惊吓,谁都舍不得再相逼。爹爹更是防得密不透风,怕她再受惊扰,绝口不同人谈婚事,求亲的事就这么搁下,延宕到了如今。
罗家的高墙里,宅邸的主宅中,有间气派恢宏的大厅。
白昼时分,大镖师们各司其职,不是去送镖,就是到玄武大街上的铺面帮忙。此时大厅里只有两个男人,正忙于议事,桌上堆满卷宗。
相较于一身苍衣的上官清云,沈飞鹰更显英华内敛,一言一行皆不动声色,不论再繁杂的事,经他几句言简意赅的解释,就能条理分明。
“大运河从南至北,水路畅通,严家船队最多,就算不属于严家,也会礼让三分,安全性最高。”他穿着白色宽袖劲装,指着一张摊开的地图,分析图上红黑交错的复杂路线。
“但是,水路对镖局来说,利润相对较低。”上官清云接话。
“没错。”他点头,指点向地图别处。“走陆路的风险虽高,但是堂内镖师,都能独当一面,只有漠北、荊南等处,必须由大镖师押阵。”
“大风堂上通官、中联商、下识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即便是漠北或是荊南,对镖师们也非难事。”上官清云对兄弟们的武艺,有绝对的信心。
沈飞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安全,最是重要。”
“总管说得是,无论任何事,的确都难保万无一失。”上官清云点头,对总管的敬佩,又多添了几分。
沈飞鹰心思缜密,非一般人能及,办事能力又在武艺之上。他虽是总管,但事实上大风堂内外,不论大小事情,早已全由他经手。堂主罗岳乐得清闲,过得逍遥自在。
事实上,他不仅将大风堂管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的经营之下,镖局规模更日益壮大,朋友对他心悦诚服,敌人则对他忌惮三分。
不仅如此,爱慕他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想到这里,上官清云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落在厅内主位右边的精致圈椅上头。
那张圈椅用料上乘、工艺极其贵巧,冬铺白狐皮毛、夏铺丝绸软垫。往常议事时,罗梦就会坐在圈椅上,深情凝望着沈飞鹰。
但是,这会儿,圈椅上却空空荡荡。
“怎么了?”不需抬头,沈飞鹰也能察觉,对方已分了心。
“这些日子以来,大小姐时常都不在府里。”这些年来,大伙儿嘴上没说,但眼里可都瞧得一清二楚,看出罗梦对沈飞鹰一往情深。
偏偏,聪明过人的总管对这件事,就像是盲了眼、聋了耳,让所有人看了都心里发急,对罗梦更加怜惜不舍,全都恨不得将当初那个淫贼,活生生碎尸万段,为罗梦报仇。
沈飞鹰仍旧望着地图,不论表情或动作,都平静如一潭深水。
“她去了龙门客栈。”
对罗梦的行踪,他总是掌握得一清二楚,从无半点遗漏。
往日不论何时,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会跟在他身旁,以柔情似水的双眸,凝望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少望向她的双眸。
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绝非溢美之词。罗梦太美,美得让人心软、心怜、心疼。
她的秋波,像是一把最柔最软却又最锋利的剪。任何男人遇着她的眼,就像是遇着了剪刀的布,全都要乖乖就范,无论是怒气、霸气还是杀气,全都心甘情愿,被剪得粉粉碎碎……
沈飞鹰暗自庆幸,只要再忍耐一些日子,他的意志力就不需要再承受如此严苛的考验。
上官清云转而看着厅外,小心斟酌用词,才谨慎道:“总管,大小姐这阵子总是去龙门客栈,走得实在太勤,而且都待到傍晚才回来。您需不需要去瞧瞧?”
回答很简单。
“她安全无虞。”
“但是,龙无双——呃,我是说护国公主——惊世骇俗的行径,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大小姐心性单纯,要是被教坏就不好了。”他很担心啊!
沈飞鹰的回答,还是平静如常。
“她们从小就情同姐妹,若是会被教坏,也老早就迟了。”
“虽说如此,但是,总管您还是去看看的好。”上官清云不肯放弃,再三力劝,殷勤之中还透着焦急。
沈飞鹰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来,深不见底的黑眸,仔细望着好友。相识多年以来,他几乎不曾见过,凡事从容的好友,脸上露出如此尴尬的神情。
“有话直说。”他微微眯眼,猜出事有蹊跷。
上官清云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刚回来时,听到一个传闻。”
不祥的预感,隐隐浮现心中。
沈飞鹰问得一针见血。“关于什么?”
“召妓。”
“谁召妓?”
“护国公主。”上官清云说出答案,满脸无奈。“她在龙门客栈里召妓。”
繁华京城,富甲天下。
什么?嫌这句瞧得腻了?
行,换个说法。
繁华京城,是靠着各方势力均衡,才能富甲天下。
走明路子的,有严、钱二家,商业版图辽阔无边,兼而与几大商家,不是有姻亲关系,就是早已合作多年。不论任何商事,只要是能赚钱的,严、钱两家都有参与,绝对不会缺漏。
走暗路子的,有罗家的大风堂镖局,江湖上侠义之人敬重、匪类之徒恐惧,名声传遍五湖四海。
至于宰相府嘛——宰相府非明非暗,却也既明既暗。
因为,宰相是个官。
当朝宰相公孙明德,家中五代四相,乃国之栋梁,辅佐皇上日理万机,忠心为国,竭力保全天下之太平。
然而,座落于玄武大街上,外观金碧辉煌,屋内菜肴飘香、美酒醇厚,用料最精、烹调最讲究,让饕客们趋之若鹜的龙门客栈,偏偏就是三不管地带,却还能得到三方关照。
胆敢直闯龙门客栈的人,天下屈指可数,而沈飞鹰就是那少数之一。
他扔下上官清云,与所有待办的大小事情,用最快的速度,亲自驾着马车来到龙门客栈。
马车才刚停下,他足尖点地,转眼就上阶入门。
客栈里头摆设奢华,不论是桌椅,或是碗筷器皿,都是最上好的。饕客们享受佳肴美酒,赞叹不已,只差没把舌头也给吞下去。
只是,不论再美味的佳肴、再珍贵的美酒,沈飞鹰都视若无睹,脚下速度不减。客栈里的众人只见白影闪过,他已奔上二楼,直闯僻静之处,那不对外开放的特等席。
特等席外垂着珠帘,从内往外能看得清清楚楚,从外面却看不清什么,此刻只听得女子们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传出,非但是安全无虞,还快乐得很,讨论得正热烈。
“你是说,只要这么做,就能让男人‘束手就擒’?”
“此种姿势最是销魂。”
“是他销魂,还是我销魂?”
“两者皆能。”
“这姿势看来好难。”发问的女子说着。
特等席外,站着一个黑衣男人,背负大刀,满脸阴鸷地把守着。他眼角抽搐,听着这些对话,比死更难受。
沈飞鹰略略颔首,在门外站定,却听见最熟悉的女声,软软的、甜甜的,如好学的学生般提议。
“多练练应该就好了。”那声音无比悦耳,语气很是认真。“不如,我们各拿一本回去,在床上练习看看?”
倏地,以冷静自制闻名的大风堂总管,脸色变得铁青,大手冲动地一撩,珠帘瞬间被掀开,席内笑语乍停。三个风情各异的美丽女子,全都抬头望着他,唇边笑意未褪。
“扫兴的家伙来了。”龙无双从容说道,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以茶盖拂了拂香茗,知道他迟早会到。
坐在锦褥中的罗梦,慢半拍地抬起头来,柔声地唤着。
“沈总管,你怎么来了?”她白嫩的小手里,还握着一本书,瞧书况已被翻阅过许多次,书页上满是男女交欢的图画。
他瞪着那本书,克制着将书抢过来彻底撕个粉碎的冲动。
“沈总管,你哪里不舒服吗?”罗梦的笑颜,被担忧取代。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扬起小手探来。“你的脸色好糟。”
柔嫩肌肤触及男性脸庞的前一瞬,他及时闪开,避开肌肤之亲。
“属下没事。”他咬牙说道,竭力重拾冷静。
“喔。”
罗梦轻声应着,因为他的拒绝,那张美得使人窒息,吹弹欲破的娇靥,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与落寞。
龙无双搁下茶碗,刻意重重叹气,虽是自言自语,声量却大得能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唉,不解风情的家伙,再怎么用情、用心,都是浪费时间。”她一边说着,一边挑了颗蜜腌梅子,丟进小嘴里。
罗梦听入耳里,双眸深深地望了沈飞鹰一眼,一反常态的若无其事,语音柔柔的对他介绍席内另一名风姿妩媚的女子。
“这位,是芙蓉院的花魁,楚怜怜。”她轻声说着,对待风尘女子的态度,跟对待达官贵人,并没有半点不同。
楚怜怜袅袅起身,轻盈地欠了一福,笑意甜甜。“久闻沈总管大名,今日总算有缘相见,实在是小女子的福分。”
“说得真好听。”龙无双有些讥讽。
“说好听话,可也是非常重要的呢!”楚怜怜媚眼一抬,娇媚轻笑,不忘多加指导。
“原来如此。”
罗梦点头,将手中书册,翻到最前面的空白处,用最无辜的表情,望着身旁高大健硕的男人。
“沈总管,能请你去帮我找笔墨吗?”她眨了眨眼,轻声细语的说道。“楚姑娘说的话,我都想记录下来。这些天来,她教了我许多,要是再不记下来,我怕自个儿会忘了。”
顺畅绵密的呼息,略略一停,才又恢复过来。
“大小姐,该回去了。”他坚定地说着,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将她带离此地,避免再听到更多,让他极可能失去理智的话语。
她露出讶异的神情,仍站在原处,留恋得不肯举步。
“天色尚早,我可以晚些再回去。”她笑得好甜,诚挚地诉说。“而且,我还想多听些,增广见闻。”
沈飞鹰用最严格的语气,说出两个字。
“不行。”
瞬间,她的小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仿佛在学习着一件新事物,比刚刚听着花魁传授房中术时更专心。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不行。”
他表情一僵,难得变了脸色,只是侧过身,朝门外伸手,又重复说道:“大小姐,该回去了。”
罗梦瞅着他,再瞅着他,停顿了几个呼吸的片刻。
一室沉寂。
他垂下了眼,但仍一脸铁青,态度虽异常恭敬,但也同样坚持。
那只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知道他不可能退让,罗梦才回过头,望着特等席里另外两个女人,露出饱含歉意的笑。“对不起,有人催着,难免损了兴致,我先走一步。”
“走吧,你去忙你的,我还要问更清楚些。”龙无双没有拦人,大方地挥挥手,任由好友离席,不等珠帘垂下,就再度发问。“非得说好听话吗?每次吵架后的夜里,他就会变得更……”
关于夫妻闺房的谈话,随着罗梦与沈飞鹰步出特等席,沿着雕花栏杆往楼梯走去时,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终于再也听不见。
来到阶梯前,他习惯性地先走一步,下意识保护着,不让她有任何机会绊着,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罗梦伸出细嫩的小手来,轻轻搭上他等候的前臂。她的纤弱与他的强壮,形成强烈的对比。
“沈总管,我明日还要再来。”她甜声轻语,即使差距一阶,仍旧需要抬头,才能看进他的眼里。“我还想要多听几次,你对我说‘不行’。”
他全身僵硬,咬紧牙关,才没有泄露出心中情绪,沉默的扶助她走下阶梯,穿过原本热闹滚滚,却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寂静的大厅。
当两人踏出大厅,人们的窃窃私语,才如涟漪般,一波一波地漾开。
他们都惊艳于她的绝色。
他们也都记得,她曾经被淫贼所辱。
在众人的注视下,罗梦提裙踩上马车的木梯,借助沈飞鹰的搀扶,娇弱无力地坐入马车里。车里铺着软褥,还有为了御寒,搁着炭火的小小暖炉。
沈飞鹰先放下织着牡丹的枣红色彰绒轿帘,隔绝寒风入侵,免得冻着了轿子里的娇贵人儿,确定她被保护得暖暖的,才坐在车驾上,在玄武大街上扯缰回马,往罗家的方向走去。
马蹄轻踏,在石砖上“哒哒”有声,日光照着彰绒轿帘,帘上牡丹宛若盛开。
只是,才过了一会儿,罗梦就从内掀起轿帘,探出绝美的脸儿,稍稍倾身上前,在他耳畔之后唤着。
“沈总管。”
“属下在。”
她吐气如兰,幽香淡淡。
“我听花魁说道,男女欢爱的姿势颇多,仅仅是《玄女经》上所说就有九法。”她柔柔地、很清楚地,在他耳畔后细数。“龙翻、虎步、猿抟、蚕附、龟腾、凤翔、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
握住缰绳的大手,比平时紧得太多,大手的关节紧绷到发白。
“大小姐,请放下轿帘,不要冷着了。”他的声音太过沙哑,虽然努力想恢复,却无法控制。
“我不冷。”她不依,语音低低,靠得更近。“我好热……”
缰绳几乎要被握断了。
她却又还说:“这些方式,沈总管可曾听说过?”
他别无选择,只能回答。
“是的。”
“那么,亲身尝试过吗?”她好奇追问。
大手紧了又紧,十指都陷入掌心,深得掐出血来,非得用尽所有克制力,才能保持语气淡漠,不被看出受她言行影响。
“这种问题,大小姐不宜发问。”他耐心指正。
她轻呼一声。“喔,抱歉,原来我不该问你。”
“是不该问任何人。”他在心中决定,在她要对任何男人,提出同样的问题之前,他就会先戳聋对方的双耳。
然而,事情却没这么简单。
“是吗?”罗梦喃喃说着,万分无辜地说道,“可是,我不只是想问。”
猛地,沈飞鹰转过头去,速度快得连颈骨都发出喀嚓一声。他瞪着那张花容月貌,看见她小手垂落,书页“唰唰”翻过,图中男女交欢姿态,仿佛活了起来,引人无限遐思。
“我想找个男人,教导我尝尝云雨之欢。”她认真地说着,双颊嫣红,弯弯的红唇噙着笑。
任凭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沈飞鹰,此时也脸色煞白,黑眸直直瞪着她,一动也不动,连呼吸都停了。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绝对是个该死的恶梦!
“我清白已毀,又得不到心爱之人青睐,最后只怕落得孤寡一生。”她柔声叹息,说得万分无辜。“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豁出去,学习江湖儿女的洒脱。”
娇小的身躯,倾近伟岸的男人。
她明明那么娇小,却仿佛是个把无助的猎物,逼入绝境的猎人,以温柔的话语,作为最锋利的武器,将武艺卓绝、聪明过人、众人敬佩忌惮的他,推入无处可逃的陷阱。
“沈总管,你愿意吗?”她柔声问着。
他倒抽一口气,脱口就答:“不愿意!”
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严词拒绝般,她没有落寞、没有遗憾,反倒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不再看他,像在心中仔细斟酌着别的人选。
“好吧,既然如此,我只能找别的男人——”
话还没说完,沈飞鹰已厉声喝道——
“不行!”
这声喝叱,惊得马儿四蹄乱踏,长声嘶鸣。
在晃动不已的马车中,罗梦像是又察觉到他的存在,抬眼看向他。她生来娇弱,所有人对她的态度,全都是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溶了,从来没人会对她扬声说话——尤其是他。
但是,平时只要稍受惊吓,就会软软昏倒的她,面对沈飞鹰极为难得的喝叱,以及难藏的怒容,却没有半分怯意,更没有昏倒。
相反的,罗梦勾起嘴角,笑意深深的说道:“我喜欢听你对我说‘不行’。”
说完,她放下轿帘,坐回马车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