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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4)


  济王会意地负责断后。待万翼将两匹马的缰绳都斩断后,万翼迅速地一跃上马,济王殿下也紧随在后,跃上另一匹红马,双腿一夹马身,红马的起步略嫌慢了一点。济王殿下低咒一声,毫不怜香惜玉地拔剑一刺马臀——

  红马霎时长嘶一声,终于撒丫子狂奔。

  不愧是济王,连用来拉车的马也皆是神骏。

  最初一个时辰还能听到紧追在后的连片“嗒嗒”马蹄声,待月上柳梢,两人在一处荒庙前停下时,追兵早已被甩得不见踪影……

  济王将两人的马系在庙前的矮树上,快步追上万翼,“这里荒郊野岭,还是小心为上。”

  她回眸一笑,“万翼自当会小心。”

  她身上松松披着济王的银红麒麟曳撒,谁不知万郎嗜白,这还是祁见钰第一次见到红衣的万翼。

  少年低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她的眼神,奔逃中束发不知何时散开,乌亮的青丝柔软的垂坠在红衣上,渗出一湾超越性别的妩媚……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济王殿下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急跳。他忙移开眼,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昂起头率先推门而入。

  伴随着“咿呀”一声压抑的低吟,红漆剥落的庙门被完全打开。

  “谁,咳咳,是谁……”

  属于年轻女子的声音惊慌地从庙内传出。

  济王殿下失望地撇下嘴角,原来里面还有人。

  万翼随后进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两人进门前取出火折子就着树枝做了个简易火把,跳跃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小庙,梭巡一圈后,才在神案下发现一个衣着褴褛的瘦小身子。

  女子在火光照到她的瞬间惊叫了一声,偏头缩起身子,慌忙抬起左手遮掩光线。

  浑身浴血的济王殿下才刚走近一步,女子立刻发出高八度的尖叫声,忙不迭更努力地往神案下缩。

  万翼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释出最温善可亲的笑容,缓缓走近,“姑娘,在下与友人并无恶意,无须惊慌。”

  火光下如美玉般的温雅少年再三谆谆相告,释放出最大善意,女子渐渐放松下来。终于,半个时辰后,她缓缓从神案下探出头来,边捂嘴剧烈地咳呛着,边吃力地道:“你们,咳咳,想问……想问什么?”

  橘黄的火光照出她颈部及颌下暗红的瘀斑,隐约能窥见附近零星几处伤口溃烂……

  祁见钰霎时倒吸口气,疾步上前拉下万翼,远远隔开两人。

  “瘟疫……是瘟疫!”

  第六节 螳螂捕蝉计中计

  大水过后,最可怕的就是瘟疫。

  由于洪灾的消息被压下,没有任何官府援助又缺乏医师救治,被官差封锁隔离的西郡宛如人间地狱。

  能逃的都逃了,还留在西郡境内的,皆是伤重难行的老弱妇孺。

  先是有部分尚留一线气息的活人被压在尸堆中渐渐咽了气,曝尸荒野几日后,蚊蝇丛生,蛇鼠漫行。

  没过多久,连鼠都死了,鼠死未几日,人死如圻堵。

  瘟疫暴发的速度极快,待那些留在西郡的灾民反应过来,欲逃,却已来不及,往往就这么半途死在了逃亡路上。

  祁见钰怎会不知瘟疫的厉害,思及万翼方才还近距离的屈膝与那女子说话,他心底便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

  两人大开庙门,捂住口鼻站在通风处,不敢再朝内走。

  女子以袖掩面,悲泣道:“天行,天行瘟疫,朝发夕死。至一夜之内……一门尽死无孑遗,二位公子还要往西郡赴死吗?”

  祁见钰握紧拳,偏头看向万翼,不发一语。

  “殿下,害怕了?”万翼道。

  祁见钰定定看着她,答非所问道:“万翼……你不会的。”

  万翼侧过脸,没有再回应。

  女子当夜就未熬过去,一个时辰后她剧烈地咳呛着,吐出大口大口的血痰,通身遍紫衰竭而死。

  万翼将火把扔进庙内,祁见钰松开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驱往另外一条岔道。

  两人遥望着荒庙被火舌渐渐吞没后,祁见钰又砍下一条繁茂的树枝,紧紧绑缚在马尾上,“万翼,我们还是趁夜赶路吧。”

  万翼转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从那女子口中的“朝发夕死。至一夜之内,一门尽死无孑遗”可知,这场瘟疫的传染性极强,发病速度也极为迅猛。

  不论她方才有没有一丝被传染的可能,她不能,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出师未捷便毫无意义地先死在这里。

  至于济王殿下……

  只能说很遗憾,若是她当真染疫,他便暂且陪她一程吧。

  济王殿下微赧着脸,翻身跨坐在万翼身后,双腿一夹马腹,红马长嘶一声,在浓浓的夜色中撒开蹄子狂奔,马尾后的树枝“沙沙”地摩挲着,配合地一路扫去赶路的马蹄印。

  约莫四更天后,赶了大半夜路的两人才停下马,稍事休息。

  “我先去找些枯枝干草吧。”万翼唇色微紫,头发与衣襟被露水与汗水浸湿,夜风吹了一路,她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些发晕。

  济王殿下跟了两步,“别离得太远,小心点。”

  万翼颔首,挽起华贵的袖袍,在树林口仔细搜寻。

  济王殿下拴好马,在附近设好警戒后,也去给万翼搭把手。不多时,两个谈不上精致,却也能勉强凑合的草铺就这么搭成了。

  祁见钰生好火,望向万翼,“赶了这么久的路,你饿不饿?”

  万翼隔着篝火,笑道:“是殿下饿了吧。”

  祁见钰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有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只肥兔子,丢给万翼,“方才设警戒时顺便抓的,应该够我们一顿饱餐。”

  万翼下意识接过兔子后,愣了一下,只抓着毛茸茸的肥兔子呆呆地与它面面相觑。

  老实说,她自小养尊处优,若是交给她军机国事也好,这……这烹煮之事,她着实一窍不通。

  祁见钰终于看到精擅六艺的万郎百年难得一见的呆愣模样,他心情很好地再一把夺回兔子,亟不可待地在心上人面前展露优势,“没事,你看本王的!”

  当年在外行军打仗,打野食可是军队的一门必备专长。

  济王殿下利落的割喉、放血、剖腹,裹泥,叫花兔子做得真不是盖的。

  待大功既成,祁见钰先掰下一大块热烫的兔腿儿,用拭净的树叶包好,抬起一张花不溜丢的猫儿脸,小心地递给万翼,“你试试味道!”

  万翼接过兔腿儿,在他殷勤的目光下,浅尝了一口,“唔,味道确实不错。”

  祁见钰脸上一亮,得意地邀功道:“本王样样精通,自不必说。”

  万翼含着笑,“殿下自然是最英武的。”

  祁见钰心底一甜,只低头将兔子分为两份,万翼那份几乎是自己的两倍。火光之下,他脸上曾经如刀刃出鞘式的年少轻狂逐年褪去,眼前的他,眼神杂糅着一丝羞涩的臊意和属于男人的坚定,热情而纯挚,极为动人。

  万翼单手支着颚,在那双炙热如火的目光下也忍不住微微撇开脸。

  济王殿下真乖,养他大概就像养了一只热情而骄傲的大猫儿一样……如果他肯让她养着的话。

  暗处苦命奔波了一夜的影一忍不住嗟叹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当万翼再次睁开眼时,一滴清露恰好从叶尖坠落在她眼前。

  胸口微微窒息般发闷,她的头晕眩得厉害。

  “你醒了?”祁见钰眉心微蹙,在她要坐起时,伸手按下她,“感觉怎么样?还是再歇一会儿吧。”

  万翼这才发现天已大亮,早已爬至东天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额上如火烧,她喘了口气,挣开济王殿下的手,吃力地坐起身,“我这是怎么……”

  话还未落,喉头蓦地一痒,万翼忍不住掩着嘴咳呛出声——

  济王幡然色变。

  天行瘟疫,朝发夕死。

  这八个字如沉重的镣铐,紧紧扼住两人,一时二人无话,只余下断断续续强抑着的咳呛声,气氛凝重。

  难道,还是被染上了?

  祁见钰猛然起身,强作轻松道:“应是昨晚一夜赶路,万翼你底子弱些,才沾了寒气,本王去最近的城镇找医师过来。”

  万翼脸色苍白,欲动乏力,脑中仿若炸雷一般。

  即便天资惊人,她也不过是少小年纪,才目睹了上一个疫者令人目不忍视的惨相后,心中隐隐的担心又在这个早晨被迅速引爆。

  入睡前的温馨轻快对比清醒时的噩耗,万翼其实也只是个甫满十六的……少女,长年紧绷的心弦,近乎难以承受。

  “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祁见钰解下缰绳,赤红着眼,昨夜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她第一次对他那般温和地亲近、谈笑,当今早他醒来,怎么也唤不起万翼时,他心中便止不住惶急难当。

  祁见钰上马前再看了万翼一眼,一咬牙,又大步走回来,“不行,我不放心,你还是随我一道去。”

  万翼摇头,“殿下……咳咳,明知此刻的万翼难以出行,定会耽误了行程……也会,连累了殿下你。”

  这句话一出,以济王的性子,定是如何也不会再抛下她了。

  果然,祁见钰紧抿着唇,径直将这个纤瘦颓美的少年抱上马,用力一甩缰绳,“驾——”

  这是他第一次心动的人……

  他不容许,绝不容许他们之间就这么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嗒嗒的枯燥马蹄是唯一陪伴他的声响。

  由于万翼身体不便,一路上济王殿下要顾念着她的身子,不敢纵马狂奔,两人的行程难免被耽搁。

  是以赶了一天路,祁见钰遥望前方,依然看不到任何城镇的踪影。怀中的少年浑身高热,面色如纸,昏昏沉沉地倚在他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抵抗地主动偎在他怀中……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祁见钰心中既甜蜜又难过,心疼地单手将万翼再揽紧了几分。

  眼看在天黑前是来不及进城了,祁见钰猛然回忆起当年随行军医的话:疫病多为热毒,性燥势猛,若是在野地突发疫病,最重要的是清热解毒,活血化瘀。

  凭他脑海的记忆,只隐约记得两三味清热的药草,抬头望向西天,日头快落山了……

  他用力一拉缰绳,在一处小山坡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将万翼抱下马。

  “万翼,你先在这稍事休憩,我趁着天黑前去采几味草药,虽然也不能保证是否奏效,但药性温和,于人有益无害,不会损了身子。”

  万翼虚弱地点头。她被安顿在一棵乔木下,周遭又被祁见钰细心地掘了几个陷阱。

  眼看时间再不能拖,济王殿下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去采药。

  万翼待祁见钰走远后,吃力地睁开眼,勉强撑起身子。

  里衣的内甲在连日奔波下有些松动,她咬牙,强撑起身子重新束紧了柔韧的内甲,额上冷汗津津。

  蓦地,从她头顶的乔木上探出一道黑影。

  影一完美地融合在树影中,若不是他主动现身,怕谁也无法发现,这倾斜稀疏的乔木上竟然还能藏着个大活人。

  “公子!”影一急忙从树上跳下来,身为影卫,永远是孤身一人战斗的他,自然通晓医术。他在暗处已经憋得够久了,终于等到碍眼的济王消失,才抓紧机会现身。

  万翼在他靠近之时费力地转过头,“先掩住口鼻。”

  影一一愣,而后单膝跪地,膝行几步到万翼身边,毫不避讳地握住小主人软软垂在地上的手,凝神诊脉,“公子无须多想,若公子有任何不测,属下定以死谢罪。”

  万翼沉默了下,淡淡道:“若我死了,也能解开你毕生的束缚,将来无论何时……若我不在了,你便自行离开吧,好好娶妻生子,过过安稳的日子,长老那我会留书相告。”

  影一认真地抬起头,忠贞坚定地道:“属下的身与心皆是属于公子的!”

  士为知己者死。他从未觉得和公子生死相随有什么不好。

  饶是病得七荤八素,万翼听罢影一的宣誓还是忍不住喷笑,“好吧,那往后若我不得不孤寡一生,或许还能与影一相伴。”

  影一闻言大惊失色,“公,公,公子是什么意思?属,属下只是打从心底敬重景仰公子,绝对没有任何仰慕亵渎的意思。公子千万不要误会!”他其实爱的还是女人啊……(对不起公子!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条真汉子纯爷们!)

  万翼缓了口气,还能挤出一丝调笑的力气,“你不是说,你的身心皆属于我?”

  影一小心翼翼地道:“……景仰与仰慕是两回事。”

  万翼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影一蓦地弹跳起身,狂喜地吼一声:“公子!”

  万翼看向他。

  影一立刻不要钱一般从怀里、袖中、绑腿内不断地掏出一瓶瓶药丸——

  “公子!你未染疫病!只是得了风寒!”

  当祁见钰踏着余晖回到乔木下时,莫名觉得气氛突然微妙得……轻松了许多。

  未及细思,当他看见万翼试图起身,却无力委顿在地时,慌忙奔去扶她,“万郎,你有没有事?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你先别动,好好躺着……”

  万翼偏过头,口中压抑地低咳着,疏远地道:“我没事……咳咳,多谢殿下关心。”

  祁见钰尚扶在她肩上的手僵了下,高傲的自尊心又被刨出一个洞,另一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只道:“本王去煎药了。你无须多想,好好休息才是。”

  少年却不容他逃避一般,在他欲离开时,抓住他的衣角,仰起头,微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殿下……殿下何苦要为万翼冒如此之大的风险?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抛下我,先行回城。”

  树上的影一看到公子这副哀婉动人的模样,不慎脚底打滑,差点从树上跌下去。

  奈何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济王殿下的眼中,这无疑是致命毒汁一般,一击必杀。

  他磕磕巴巴道:“我……本王只是顺便救你的,不要想太多了。”

  “殿下,是不是,是不是对万翼,依然……”万翼偏过脸,耳轮微红,似难以启齿般停下。

  祁见钰的心跳霎时破表,脑袋乱成糨糊,“本王……只是……”

  影一单手捂脸,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哦,济王殿下,您现在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怀春少女。

  万翼羞涩够了,单刀直入,“殿下,还喜欢着万翼吗?”

  祁见钰只是手足无措地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整个人烧得厉害。好半晌,他终究还是诚实地顺从自己的心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万翼低低地道:“……为何要喜欢我?万翼除了这皮相,还有什么能值得殿下倾心厚爱?”

  祁见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