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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2)


  原本脖颈上微微突起的喉结消失了,万翼干咳几声,小书童立刻递上碧绿的凉药,等喉咙淡淡的烧灼感退去,万翼揉了揉脖颈,“可算是舒坦了。”日日喉头梗着一颗结喉丸,滋味难为外人道也。

  “公子辛苦了。”言仲看着她面上掩饰不住的惫色,分外心疼,“这几日公子便好好休息,其余应酬就先挡了吧。”

  万翼点头,而后又忍不住摇头,“明早的先挡住,午时兴许还要拜访贵客。”

  “是,公子。”

  万翼合眼,未几便沉沉睡去。

  临睡前隐约有张脸一晃而过,万翼眯着眼,口中不觉低低哼唱:“虎……你他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正月初三,宫中赐百官金银幡胜。

  万翼换好朝服后不太情愿地睨了眼装着幡胜的玉匣,那以镂金箔为人,剪罗彩为花的风骚幡胜,在淡金色的晨光下,着实能把人眼给闪瞎。

  大周朝的嗜美风尚在此处可窥见一斑。

  “公子,再耽搁下去可赶不上进宫谢恩了。”

  万翼长嘘口气,执起炭笔细细描画,将双眉勾勒得斜飞入鬓,英气风流。承袭了爹娘的身高优势,她比寻常女子高了半个头以上。里衣巧妙地含有垫肩,修饰身形,脚踏锦履。服下结喉丸,待最后束紧了窄细腰身,万郎一手负于身后,回眸一笑,端的是长身玉立,风采翩翩。

  言仲小心捧起幡胜,将这烧包无比的发饰轻巧地插在官帽上,“公子,快戴上它吧!该走啦!”

  万翼只得无奈地低头,任由小书童将这顶扎眼的官帽,套上发冠。

  万翼虽晚,到达宫门外时,却也未迟。

  又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朱红的宫门沉闷地“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内侍太监拉长着尖细的嗓子,“宣——百官觐见。”

  万翼低下头,视线从朱红的宫门前移开。

  耳边内侍太监的声音甫断,不远处另一位内侍紧跟着复念一遍:“宣,百官觐见——”

  犹如回声一般,传话的内侍们连接着大殿和宫门,一个接一个,将话又传回殿内皇帝耳中。

  直到再听不见声音了,百官才缓缓移动,走进皇宫。

  万翼的官职太小,随百官叩首谢恩后基本无事可做,只得百无聊赖地扫视一圈附近官员,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位……大学士,我知道您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可是……可是您现在已年逾花甲,再如何往脸上涂脂抹粉,也挡不住那深深的沟壑。

  最要命的是,此刻他正在口沫横飞,那一张不断皲裂的脸啊……

  万翼暗暗掩面,真是惨不忍睹。

  左右看了一圈,她大概是这附近唯一一个不着脂粉的官员了,就连李欢卿与商珝,今日都应景地在脸上薄薄润了些荧粉,嘴上抿了淡淡的红脂……好在他们皮相不错,又都年少,猛一眼望上去还是颇为秀色。

  哦!不对,除了她,朝堂上还有一个人也是未施脂粉。

  济王殿下仿若感应到万翼的目光,微微侧脸,冷睨了她一眼。

  万翼只做不知,恢复了恭顺谦良之貌。

  退朝时,万翼随着人流漫步而出,不少地方官员正在宫门外逮着京官送炭敬。

  有意无意地,济王殿下未回宫,而是与他那庞大的跟班团一道出宫门,还总在她前后晃悠,身边的仆从手上一叠叠华丽丽的“千佛名经”正在不断增高。

  万翼的地理位置不好,尽是捡济王殿下的剩尾,往往前一脚送完济王“千佛名经”的地方官,下一刻轮到万翼,就默默掏出“四十贤人”……

  对比鲜明得令人泣血。

  济王殿下暗暗斜视万郎那张越来越黑的脸,难得能欺负万郎一下,感觉好极了。

  深明他心意的刑部尚书窘然地扭过脸,殿下……果然是初识情爱的少年人,悄悄欺负心上人这种纯爱心情,离他好生遥远了。

  年轻真好啊……

  “尚书大人……”左侧的侍郎吞吞吐吐道。

  老狐狸扫一眼他。

  “您,您额上的粉脂……”

  老狐狸悚然一惊,即刻迅速退到后列,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面小铜镜,周遭人高马大的仆从立即将他团团围住,给予掩护。

  尚书大人于是抓紧时机,在人墙之下对镜卖命扑粉补妆!

  济王殿下欺负完人,心理平衡点了,再看那人,又觉得,觉得……

  在下一个地方官奉上“千佛名经”时,济王殿下直接将人唤到跟前,低语几句。

  万翼将手中寥寥无几的“四十贤人”放入袖中,而后意外地被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地方官拦下,要知朝服一至四品是绯色,五至七品乃青色,八、九品为绿色。

  他这是要?

  只见这四品大员从怀中摸出一封尚温热的“千佛名经”,双手递给她……

  万翼觉得自己的大脑很受冲击,不过看到对方比自己更痛苦、更丢份的表情,她向来与人为善,怎么忍心令对方为难?

  这“千佛名经”,她就当是做好事,唉,勉为其难地收了吧。

  小书童:公子,你还可以更无耻一点点……

  她在醉玥楼已经待了三年,崔妈妈说,再过两个月,就要让她出去挂牌接客。

  君怜我,君怜我……

  这个名字,她嫌恶地皱眉,拼死也要从这个地方逃出去!

  “啊,对不起!”

  路过庭院,突然从角落冒冒失失地冲出一个仆役,一头撞进万翼怀中。

  万翼迅速退开身,垂眼看去,眼前做杂役打扮,正慌乱地不住道歉的……“少年”,委实很难令人不识破是少女。虽然脸上和脖颈抹了黑灰,但是姑娘呀,你那嫩生生的耳朵和手腕,可是白皙无比,即便刻意压低,那娇细的声音也完全背叛了你哪。

  少女身上似乎还带着伤,一撞之下,又踉踉跄跄地坐倒在地。

  “还站得起来吗?”万翼未出言点破,只静静朝她伸出手。

  君怜我怔怔抬起头,眼前的美少年眉目含笑,一身皎白的朱子深衣,举手投足间,风姿雅致无比,他向她静静伸出手,身后是一派绚烂的灯火,但在她眼中,再绚烂的灯火也比不过刹那间他双眸的璀璨……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怜我微微有些怯意地握住那只手,随后身子便被一股大力拉起,起身后,她忙又迅速缩回手,背在身后。

  那少年未再开口,只点了个头,转身离去。

  他仿若一个迷梦,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万翼不着痕迹地抚抚自己的前胸……

  我了个去!这么大力撞来都没有感觉?

  心中暗暗喷泪,易钗易得太成功,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她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十日后的梳拢会上。

  那日她还未溜到前门便被龟公打手们发现,崔妈妈大怒,当着所有姐妹的面,给她上了一夜针刑,还未待她身子大好,便将她的梳拢之日从两个月后提前到十日后。

  梳拢这日,崔妈妈怕她野性难驯,灌了她半瓶软筋散后,便挟着再无力挣扎的她换衣上妆。

  当她的长辫被拆开,以金簪盘成髻,挽上发后,一行清泪再止不住,无声滑下。

  雏儿们在正式挂牌前只梳辫,待挂牌接客后,才梳髻,这便称为“梳拢”。

  “崔妈妈,这……”为她上妆的嬷嬷怕眼泪弄花了妆,发愁道。

  崔妈妈满意地点头,捏着小手绢捂嘴,“甭补了,男人就喜欢这样我见犹怜梨花带泪的调调,哎哟我的小心肝,你真是深明大义,可塑之材啊!今夜好好为妈妈博个好价钱,妈妈定不会亏了你的!”

  怜我姑娘闻言大惊失色,忙死命眨眼,我忍,我拼命忍——

  糟糕,眼泪憋不回去了……

  上台之前,崔妈妈附在盛装打扮的她耳边,小声叮嘱:“记得,左边那个是侍郎家的公子,好色又抠门,赏钱给得最少了。看右边,对对对,最右边那个,是太尉家的小公子,不过听说他近来一直在追求都御史家的三小姐,那三小姐据说是京城第一美女,怕是没戏了。不过不用太担心,看到了没?他身边那个穿着白色深衣的……哎哟,不愧是我的小祖宗,原来一早你就锁定他了!”

  君怜我一愣,将目光从那位熟悉的美少年身上移开,询问地看向崔妈妈。

  “你竟然不识得他?”崔妈妈一指点了点她的额,“就算不识得他,也该识得那句‘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她方才恍然大悟,“他便是,便是那个万郎?”

  “这般风采,还能是别人?”崔妈妈道,“几年前,他可是名动京城,与济王殿下并称‘太学双璧’,风头无匹,可惜不得圣眷,打从进了翰林院,便再无声息。”

  她轻轻咬了咬唇,“崔妈妈,我……”

  崔妈妈直接戳破她所有的粉红泡泡,“甭说啦,他再如何也是个满楼红袖招的人物,莫说你选他,也得他愿意买下你。”

  她倔强地抿着唇,上台后谁也不看,只看着他一人。

  朱唇轻启,她临时增加了一门歌艺曲目,“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最后……

  最后仿如梦境成真,从那张弧线优美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

  “崔妈妈,万某要了这位姑娘了。”

  出醉玥楼时,天色尚早。日头甫落西山,还留有一丝余温。

  尉迟迟拱手道:“恭喜万郎,那清倌儿容貌楚楚、身姿动人,你今日艳福不浅哪。”

  “若尉迟兄喜欢,万翼不吝惜割爱。”

  “千万别,”尉迟迟苦着脸,“三小姐生平最恨这个,你可别害我。”

  万翼低笑,“万某可是为了尉迟兄两肋插刀,主动退出都御史家的女婿之争。”

  “好兄弟啊!”尉迟往万翼肩头一拍,“日后若未来的嫂夫人计较这一段,我定会为万郎你证明清誉!”

  万翼鼻腔嗯哼一声,不置可否。

  尉迟迟只得讪讪地摸摸后脑勺,没话找话说:“那清倌儿你打算搁在醉玥楼调教几天?拖太久……那个,恐生变数。”

  万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尉迟迟看她没搭腔的意思,只得厚着脸皮主动提起:“那……那商兄和李欢卿那里,咳咳……”若被他们知道他怂恿万翼纳妾,非跟他断交不可。

  万翼潇洒地掸了掸袖子,挟着尉迟迟的手,在一个半合着眼、蓬头垢面的乞儿面前停住,“不知尉迟兄可有察觉,近来流落京中的乞儿,越来越多。”

  尉迟迟一头雾水道:“这又怎么了?”

  “仔细听他们的口音,”万翼道,“几乎全是西郡来的流民。万某查过,附近几个郡,皆多了许多陌生的外来乞民。新年伊始,朝中上下虽极力颂扬天下安定,皇威浩荡,可这些流民来势汹汹,恐有玄机。”

  尉迟迟本是工部侍郎,自然知道一些情况,“这事户部尚书已派人查过,只能说西郡倒霉,年底突遭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冬季大水,可新历年最忌讳这等恶事,报上去不是存心给自己找晦气……”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我便同你说了,尚书打算将这事再捂一个月,等正月过后再呈报上去。”

  万翼点头,“这事万某定会守口如瓶,尉迟兄且放心。”

  “哪能呢,咱们是好兄弟!既敢跟你说了,岂会信不过你?”尉迟迟指天画地,以示自己对万郎坚贞的友谊,而后再骤然一压声音,“那,那李兄和商兄那边……”商珝其实还好,从不会利用首辅老爹以势压人,最头疼的还是李欢卿那条毒蛇,指不定哪天就一口将他毒得歇菜了。

  万翼以袖掩唇,似一头狡猾的小狐狸,语带深意,“万翼可听不懂尉迟兄在说什么,有什么事能与尉迟兄扯上关系吗?”

  待两人谈笑着走远后,地上那位死气沉沉的年轻乞儿蓦地睁开眼,锋芒毕露。

  “这般苟且偷生的日子还不知要熬多久……”不远处年老的乞儿剧烈地咳嗽着,手脚冻疮遍布,溃烂了大半。他也曾经是一名教书先生,不料原本安宁的生活一夕间堕入地狱,妻儿皆亡故,在辗转赶路途中唯一的孙儿也死了,如今只怕要客死异乡。

  “天道不爽,这是因为当世君王并非天命所归,才降下的天罚!”

  老乞儿惊讶地抬头,“这话……这话太大逆不道……”

  “若君王是天命所归,为何这些年时局大乱,百姓的生活日益艰难、民怨迭起?为何会在新历年,爆发出百年不遇的山洪?这般大凶之势,是苍天给予的警告。”

  老乞儿叹了口气,“那,那我们又能如何?”

  是啊,这些时日以来,大家心中未尝没想过,若皇帝真是天命所归,为何会在登基之后便爆发凶势?这是上天给予大周朝的不幸。

  眼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一夜睡下后至少有数十人第二日再也不会醒来,加上白日饿死者,每日足有上百流民暴死街头,京城府衙却一径装聋作哑未有任何接济安抚流民的措施,反而怪他们有碍市容,时不时将蜷缩在房檐下避寒的流民们驱赶到荒郊城外……这是要他们送死啊!

  天子脚下,竟也无他们的容身之处?

  新历年这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当真是上天给予的警告吗?

  这样的场景同时在京城各处上演。

  诡谲的暗涌在京城内外各个角落酝酿着,如流火一般,一处连着一处,在暗河中迅速地蔓延开来。

  积聚再积聚,压抑再压抑,他们在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整座帝都依然沉浸在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之中。

  我们的济王殿下直到三日后,才听闻万翼欲纳妾的消息。

  他呆呆地靠坐在贵妃榻上,捏爆了手中的酒杯。

  济王殿下很忧郁,不过怜我姑娘更忧愁。

  在三日之后,万翼又定下了醉玥楼的另一位姑娘,怜卿。

  她不过小小年纪,又情窦初开,哪里能掩饰自己的感情?在万郎最近一次来看她时,犹豫了许久,她到底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万公子,你是不是不满意怜我?所以……才在定下我之后,还要再定下怜卿姐姐?”

  一旁的崔妈妈恨不得立刻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去再教育,这话哪里是她的身份能问的?她也没那资格去问!

  这般不知进退礼数,若万郎反悔不要她了可怎么办?

  果不其然,她的话甫落,万郎的脸色便明显不好了。

  崔妈妈急得挠心肝,“真是不好意思哪,怜我这孩子高兴得糊涂了。您瞅瞅,哎呀尽是说胡话呢!”

  少年只低笑着道:“醉玥楼还真是调教有方。”说罢,她一指轻轻挑起怜我的脸,正色道:“怜我姑娘,千万不要对我怀抱真情,万某势必会辜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