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翼接过红色名帖,细细浏览一遍,看一看愣在身边的言仲,笑道:“还不快笔墨伺候。”
“公子要回帖?”
“自然。”
言仲期期艾艾道:“这可是科考期内,私下与人传信……”公子你不是还专门自闭贡院三天,以身作则以正廉洁?
“傻孩子,做人需要懂得变通嘛。”
言仲:“……”
“这张回帖就由你代笔,”万翼沉吟了下,“就写,曾大人所托之事翼敢不从?谈事地点就约在醉玥楼吧。”
“醉玥楼?”言仲惊道,“那里鱼龙混杂,难保不会被人撞见。”
“要的就是被人撞见!”万翼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他一眼。
“可是这样的话,曾大人会不会避嫌不来呢?”
“不这样怎么能显示得出他的诚意?毕竟事关他那纨绔儿子的仕途,便是刀山火海,爱子如命的他也会来的!”
言仲默默地低头:我真傻……真的。
万翼摇一摇头,挥手唤人先行退下,待四下无人后,她匆匆从袖内掏出济王殿下的名帖,啧啧,她就知济王殿下撑不了多久便会主动示好……
可这次无往不利的万郎当真踢到铁板了。
万翼从头看到尾,直到将名帖的背面也翻了个遍,始终没看到小王爷关于求和的只言片语。她咬牙愤愤地将名帖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好吧……这次事情大条了,济王殿下誓要冷战到底求名分了。
万翼头大地揉了揉鼻梁,举步要走,可待她走到房门前到底还是又转过身,捡起那团皱巴巴的名帖,仔细展开后又轻轻收回袖中。
由不得她否认,此番她对祁见钰已然动了真情了。济王殿下那颗炽热的心,便是块石头,也能给焐热了,教她也明知此情不可为,却无计消除。
首场科考结束当夜,有人似见万府后院有一台青色小轿低调地抬出,而后还有知情人撞见新任礼部尚书与武英殿大学士曾荣在醉玥楼密会。
两个时辰后尚书大人与武英殿大学士一同把臂而出,言笑晏晏,各上了小轿归府。
“好你个曾荣!”
深夜,当朝首辅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商量怒意勃然地在桌案前急转一圈,恨恨一拍桌案。
跪在案前的一溜探子幕僚屏息凝神,心下暗叹:又一个倒霉蛋要横空出世了。
“消息已经传到首辅耳中了?”
影一道:“千真万确,影十一亲见他家的探子从后门进了府。”
“很好。”万翼满意地颔首。
言仲道:“公子此番真的决定为曾荣的儿子广开方便之门?”
“自然不假,”万翼大义凛然道,“既然曾大人都肯这般牺牲了,我自然也得拿出诚意回报啊。”
是的,虽然有糊名制和誊录制,但看不见考生的名字和字迹不代表就没有任何舞弊的方法,若是家中势大或钱多的考生可通过与考官直接约定,以特定的句子或字词来做暗号,这便是所谓的“买通关节”。
言仲想了又想,“公子……难道真的想跟曾荣合作?”
当年的曾荣原本只是附庸于君家的一介九品小官,后来背叛了君家投奔商量的怀抱,才换得如今的大学士地位,只可怜君家满门清白,如今只余下一女君怜我,暂匿在万家得以保身。
影一道:“既然当年曾荣能背叛旧主,他的信用度可堪危险。”
万翼不紧不慢道:“他曾荣既能背叛主人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曾荣与商量其实原本是同乡,只不过各为其主,后来商量升入内阁,直至为首辅,表面上看似都对曾荣宠信有加,多次引荐提拔,将曾荣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品小官提至如今的武英殿大学士之位。
然则两人并非看上去那般和睦。商量干掉君家后虽然心情大好,但瞅着一直曲意奉承他的曾荣,却怎么看怎么觉得硌硬。
一个背叛旧主之人,谁知道会不会背叛第二次?
要知当年君家也待他不薄,更有数十年的情义,他却能说背叛就背叛,虽说是为了自己,但也不免教人齿寒。也正是因为不信任,所以这些年商量对他也是又拉又打。
明知曾荣渴慕入内阁已久,商量就是横插一杠,多次阻拦之后才放行。明知曾荣老来得子,对这唯一一个纨绔儿子疼若珍宝,只要首辅一句话,许给他孩儿一个好位子不难,可几次拜访相求,商量却总是故意装傻,推三阻四。
要知曾荣这一生最重二者,一为官,二为子。
可商量对着他这两样死穴猛踩,曾荣面上依旧和顺,内心早已咬牙切齿,芥蒂横生。
万翼深吸口气,还有什么事比暗中设局挑拨离间更有成就感?
商量,你且好好坐着这首辅之位,这日子……可不太长了。
第十一节 项庄舞剑意沛公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天生会打洞。
万翼默默地低头俯视着眼前抱住她大腿鬼哭狼嚎的粗犷大汉,果然是曾荣的好儿子,一上来就将他老子看风使舵的专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年一听万郎你家中出事,我也五内俱焚,感同身受!奈何……唉,奈何世事弄人,至今午夜梦回,我依然深愧当初未对万郎施以援手,终日惶惶难安……”曾荣唯一的宝贝儿子曾威武号啕忏悔着。他浓眉大眼,唇丰耳厚,跟他老子一样,端的是一副得天独厚的忠厚老实相,“在多年良心的反复拷问之下,我决定日后要永远紧跟着万郎你的脚步走!你叫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你让我杀人,我绝对不放火!你让我自刎,我绝对不服毒啊!万郎!我曾威武此生唯你马首是瞻,任你差遣!”
万郎一脚踢开正激动得口沫横飞的曾威武,淡定地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口水。
曾威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殷勤地掏出自己的丝帕就往前凑,“我来吧,让我来!”
“行了行了。”万翼挥挥手喝退昔日的小弟。是的,曾威武在万老爹还没死时也是她那群纨绔小跟班之一,只不过在万老爹挂了之后也是第一个跟她撇清关系的人。
在国子监时他先是转投了济王殿下,可惜济王最鄙视巧言令色之人,于是曾威武又马上投向了商首辅的儿子商珝怀中,可惜人家当初也同为万翼的跟班,早看不惯威武兄许久,他只得再改投刑部尚书之子李欢卿的怀抱。可人家现在又被万翼迷得三迷五道,再加上此次科考的主考官又是万翼,于是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曾威武又回到了最初的老大手下,这……这就是命啊!
万翼清咳一声,曾威武此言也刚好正中下怀。
她简洁明了地表达了“跟我混有肉吃”的中心思想,神速地将这位屁颠颠的昔日小弟领回来。
科考结束后的放榜之日,曾威武的名字不出所料地高挂在金榜。
据又一知情者说,在东城一家小酒楼他见到万郎与曾荣父子相谈甚欢。
万翼笑眯眯地将曾荣递来的羊脂白玉环收入怀中,摸了摸拇指道:“玉环虽好,苦无扳指相配啊。”
曾荣笑到一半的嘴角霍地一僵,戴着硕大的血玉扳指的手下意识往袖内缩了缩,桌下的不肖儿子马上暗示性地狂踩他的脚。
孽子啊孽子!
曾荣肉痛无比地伸出手,双手抖抖抖地把这枚极品血玉扳指奉上,“万大人,老夫近日刚好新得一枚上好的血玉扳指,若是不嫌弃的话……”
万翼忙摇头,“哎呀呀,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可如何使得?”
假!忒假了!
曾家父子恨得牙痒痒,既然不要你把这扳指接得这么稳干什么!
“这只是老夫和小犬的一点心意,万大人只管放心收下。小犬痴愚,只求大人念在昔日同窗之谊,日后烦请大人照拂一二。”虽然这万家小子下手狠了些,但至少收了东西就会办事,哪像他现在跟着的当朝首辅商量,收起孝敬不手软,谈起正事就装蒜。
万翼利落地将扳指一揣,得了便宜又卖乖道:“既然二位如此诚恳,那翼就却之不恭了。”
曾家父子二人从齿缝挤出一句:“万郎真是见外了,哈、哈、哈。”
“眼下有两处空缺最适合你了,”收完贿赂就该办正事,万翼敬业地列举备选岗位,“一处呢,为八品国子监丞。平日不需办什么实事,只要熬足了资历,就能轻松升迁。第二处嘛,品级少了点,只有九品,乃是宝源局大使……”
还未等万翼说完,一听到“宝源局”三字,曾荣立刻双眼发亮直接拍板,“就这个宝源局了!品级没关系,犬子无能,只要九品就好。”
宝源局,顾名思义,就是钱币铸造局,这可是个肥缺啊,油水那是大大的有!
“如此,待我明日与吏部友人打个招呼,曾大人只管等任命文书就是。不过,此位竞争激烈,打通所有关节的花费恐怕……”
“好说好说,银子向来不是问题,万事好说。”
万翼与曾家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皆大欢喜。
数日之后,发现原本要安插在宝源局的暗钉被万翼、曾荣联手挤掉后,商量在书房愤怒地又摔碎了一套杯具。
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对曾荣又拉又打果然是对的,就他这德行,跟哪个主人都会反咬一口。不过他商量也不是吃素的,敢在他眼皮底下勾结那万家小子,就得做好被他扒层皮的准备。
眼看正反双方都已各就各位,只待好戏,可如此顺利的进展也没能让万郎脸上多几分笑容,官场得意情场可不好说,济王殿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好吧,或许需要妥协的不是祁见钰,而是她。
但如今她的根基还未稳,一切还要仰仗那位陛下的扶持,若公开了与祁见钰的关系,等待着她的无疑是睿帝的滔天怒焰,她的官场生涯,甚至是她的小命,也将止步于此。
若干脆投靠了祁见钰,是的,如今他正值情浓,一定会努力保下她,但她这一生,就永远只能作为济王的附庸存在着,一举一动也永远只能仰他鼻息,若他长情也罢,只怕有朝一日他厌弃了她,她就彻底一无所有。
万翼不可能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将自己的命运全维系在一人身上,更何况祁见钰身边还有个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后呢。
她只相信自己,她的命运,也只想牢牢掌握在自己掌中。
“言仲,笔墨伺候着。”
“是。”兼职侍卫的小书童言仲利索地备好了文房四宝。
“上书,就说……”万翼沉吟了片刻,道,“算了,你便随意修书一封,邀济王上府,至于措辞就随你发挥。”
“哎?”
公子平日除了一些陈词滥调的阿谀文书是由他代笔之外,这还是公子第一次让他代笔这种私人信帖。
到底该怎么写才好呢?
眼看公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言仲忙不迭地召唤影一:“影一,先别急着走哇,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一颗头蓦地从柜子里探出,影一慢腾腾地从柜子里爬出来,“不就是一封邀请函,用得着这么纠结?”
“这个可是未来主母,不对……姑爷?好像也不对,总之就是非一般人物,事关公子,我这封请帖到底是该严肃认真点,还是淡定从容点?”
影一拍了拍他的肩,“既然公子说随你发挥,小言仲你就爱写哪种写哪种呗……咳,不过我觉得煽情殷切点效果比较好。”
“……其实这只是你的个人恶趣味吧。”
济王府全体上下已经沐浴在低气压下快一个月了。
好在千等万盼,终于在今日一早收到来自万府的请帖。
也不知那信上究竟写的是什么,只知当济王殿下展开信封之后,表情霍然由阴转晴,才喝了一半的茶也搁下了,立刻唤人备马出行。
先前使尽了十八般解数也未让济王殿下展颜的幕僚们差点集体把眼睛给斜成斗鸡眼,仅仅只看了手信的开端——
“卿卿,见字如晤。”(翻译:亲爱的,当你看到这封信就像见到了我一样)
嘶!好奇心爆棚的幕僚大人们瞬间打起了摆子,恶寒啊!
想不到那位道貌岸然的尚书大人如此肉麻,更想不到平日不苟言笑的济王殿下也如此受用!
“诸位还有何事要再议?”济王殿下很不含蓄地开始下逐客令,等不及要去会佳人了。
众人立刻齐刷刷摇头。
于是济王殿下干脆利落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去了。
一路快马加鞭到了万府门前,济王殿下深吸口气,消逝而去的英明神武又回到了他身上,很好,现在开始要镇定,淡定,坚定!
“钰郎。”万翼在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咿呀”声后含笑回头。
祁见钰努力将快到嘴边的“万郎”二字咽下,淡淡地道:“万大人,有何见教?”
……很好,现在连“万大人”都出来了。万翼只做未闻,风度翩翩地上前将祁见钰引到座位上,隔着花几坐在他对面。
“钰郎当真如此无情?”
祁见钰道:“有什么话快说吧,若没事孤便走了。”
万翼素手沏了一杯茶递给济王殿下,“殿下不要急,先饮一杯茶再做商榷,如何?”
祁见钰不知万翼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不过他这次不准备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将茶往边上一搁,他端足了高姿态,“若只是专程唤孤来喝茶,孤就不奉陪了。”
万翼低叹,伸手按住祁见钰垂在桌沿的紫金大袖,哀婉地道:“钰郎如今当真一句话也不愿同翼说了吗?”
祁见钰眼角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心中暗自告诫自己别再被她的苦肉计蛊惑,硬起心肠道:“非吾不愿,是你不愿为。”
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真是自作孽啊。
万翼打起精神再接再厉道:“我相信今日钰郎愿意来见我,也是心存一个希望,愿意给我一次机会。至于钰郎所求的,其实翼也知道……”不就是名分二字?说到此她停了一停,确定祁见钰的目光终于驻留在她身上时,肯定地道,“可以。我既也心存于你,自然是答允的。”
祁见钰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不等他开口,万翼继续道:“不过……”
好吧,万事就怕一个不过。
祁见钰道:“不过什么?莫非你还有什么苦衷不成?”
答对了!
万翼点头,“翼确实有苦衷。但只要给翼一点时间,翼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祁见钰不感兴趣地道:“好吧,那么究竟是什么苦衷让你不能对本王倾吐?只要本王愿意,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本王不能替你解决?”
万翼内心苦逼地吐槽:哎哟我的济王殿下啊,女变男你能不能解决?还有我一早就已经投靠小皇帝了这个怎么能坦白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