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见钰这句稍嫌亲昵的话,倒是拉近了两人自重逢以来的距离。
万翼配合地道:“确是如此,与礼部那群老头子整日端着,时日一长,倒还真忘了该如何说话。”
祁见钰犹疑了一瞬,还是问出口:“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怎会不好?”万翼为二人斟满酒,而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左拥右抱,平步青云,谈何不好?”
祁见钰胸中又酸又痛,只得闷头接过酒一饮而尽,“孤,过得却是不好。”
“怎么会?”万翼依然保持着灿烂的笑容,“殿下在外大破瓦剌,收拢兵马,在内还有倾城舞姬、娇美宫女,见过的边塞美人更是各有风致,真是叫人艳羡不已。”
祁见钰闻言慌了,再看她面上隐隐冷色,忙以示清白,“孤从没碰过她们!”说罢,再认真凝视她,试图从那张永远泰然自若的脸上揣测一二,“万翼,你是不是……不高兴?”
万翼抿了抿嘴,心底却隐隐松开一根弦,减了股莫名躁气,“为何不高兴?再说,殿下碰她们与否,也不必对万翼详说。”
“我,本王的心意……你当真不知?”祁见钰这次归京便决定要豁出去了,他的大掌按住万翼握着酒盏的手,抛下脸面,犹带几分羞涩地将她的手,重重摁在自己左胸——
“我只是想说……这些年,本王的心意也,从未变过。”
万翼沉默了一瞬,道:“殿下,错爱了。”
祁见钰眼中的神采瞬间黯淡下来,察觉到被他强摁在胸前的万翼的手,试图往外挣动,他下意识地又加大几分力气,不让她缩回手。
“殿下!”
“孤不放!”祁见钰被心上人一激,属于雄性求偶本能的蛮横劲涌上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展臂猛然将万翼整个人抢入怀中,“我不信!本王不信你就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万翼毫无预警地被一个坚实的怀抱锁住,她本也是个强势的人,蓦然火起,“祁见钰,放手!”
“不放,”来之前在将军府灌了一壶酒,酒壮人胆,英明骄傲的济王殿下撒起泼来,也是游刃有余,“孤知道你也对孤动过心……当年的西郡之行,你,就能那么轻易地忘了吗?”
负心郎万翼毫不犹豫地点头,“忘了。”
“……”
济王殿下吐血三升,狠狠道:“那孤便让你再重温一次!”
“你!”万翼愕然瞪大眼,下一瞬便是稍嫌粗暴的双唇相触——
口中放着狠话,等祁见钰真下嘴时,却是连钳制住怀中人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他憋得太辛苦了。
三年来连亲吻都没有的日子……着实疾苦。
在万翼嘴里渴极地囫囵扫了一圈,她嘴里还有一点淡淡的清茶香气,祁见钰不由有些担心她是否会不喜他先前灌下的辛辣酒气。
思及此,祁见钰强抑住自己,留恋地在她唇上再轻轻一吮,而后缓缓退开,低下头温存地唤着心上人的名字:“万翼……”
怀中人在他退开之后,也跟着缓缓睁开眼。
那片刚刚被他吻过的唇,终于不再说那些伤人的话。万翼定定地看着他,急促激越的心跳令祁见钰分辨不清万翼眼中流转的复杂神色,于是祁见钰伸手,轻轻拨弄一下她的眼睫,扰乱她的思绪,哄着唤着拉下脸撒着娇去诱她……
“不用再去想那么多,在我眼中,你只是你,你也只要把我,当成我。我不会去干涉你。子嗣,你要留,我不能阻止,但你的情,可否留给我?”
怀中人没有给他回答,祁见钰锲而不舍地追问:“不涉及朝政,不涉及所有,只有单纯的你我二人……我只要你告诉我,你当真,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万翼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轻轻刷过祁见钰的手,她依然没有回答,但那双凝视着他的如墨黑瞳,却渐渐渗出一抹异样的神采。
在这样的目光下,祁见钰说不清缘由地愈加快了心跳,他不自觉移开眼,扭头研究雕花窗棂的纹路,握着那人纤腰的手,却更紧了几分。
“祁见钰……”看他这般局促的模样,万翼的目光不觉更柔和了几分。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捉住他的衣襟,缓缓地一点一点拉下他的头。
明明先前喝了不少酒水,祁见钰却觉得口中有些发干,听到她终于温柔地连名带姓地唤自己,心中欢喜之余又觉得稍嫌生疏,“你可以唤我见钰,”想起民间的女子唤自己情郎时的昵称,济王殿下羞涩地又补充一句,“或者……叫我钰郎。”
万翼满足他,她危险地半眯着眼,带着一丝挑逗的凑近他的唇,仿佛是一只吸人精魄的妖魅,慢慢伸出舌,在他干涸而颤抖的唇上,用力一舔,低低唤了一声:“钰郎……”
祁见钰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在她的目光下,如怀春少女一般的济王殿下,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紧张,而期待。
“殿下……”
那张唇在离他不过一指的距离时,令人扼腕地停下,万翼噙着笑突然给他来了个晴天霹雳——
“比起男人,万翼更喜欢女人。如果是这样,殿下也不介意吗?”
祁见钰霎时当胸中刀,“可是……”可是方才,他亲她时,明明都好好的啊。
“万翼并非未曾对殿下动心,只是,”万翼将祁见钰揽在她腰上的爪子抓下来,握在掌中,“只是觉得女人柔软的身段,抱起来,比男人更舒服。”
祁见钰:“……”
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增肥,以求让身体……更柔软一些?
“最重要的是,”万翼绽开一个恶质却又浪荡的笑容,“万某——绝不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
祁见钰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当视线与万翼嘴角那朵邪恶的笑容相触时,他蓦地醒过神来,霍然后退了三大步!
居、人、人下……
万翼慢条斯理地重新束好被济王拉松的腰带,挥挥手,带走一片破碎惊恐的芳心,“殿下若都考虑清楚了,便来万府找我吧。”
亥时三刻,皇宫。
“是用稽首告哀,吁天请命。愿下雷霆之诏,分敕山川之神。朝阶齐寸云,暮洽千里。使岁得中熟,则民犹小康……”睿帝捏着手中的青藤纸,饶有兴致地诵读以丹书所填的祈雨青词。
时年西北春旱,万翼所呈的祈雨青词,依然深明他心。
为君,最忌讳臣下揣摩圣意。
但这五年来,万翼却将这度把握得极好,既让他明心爽意,又不会过了度,引他忌讳生厌。
祁见铖在诵读空隙,扫了眼端正地跪在他脚下的绯衣臣子,蹙了蹙眉,却不想让她这么快起来。
对于睿帝而言,万翼最大的错误,便是她做得太好了。有这么一个太过贴心合意的股肱之臣,不由令他觉得有些危险,时时不忘敲打她。
直到将整篇青词念完,祁见铖才开口令她起来,“这篇青词明日颁布下去,无须再更动了。”
万翼神态自若地撩衣起身,面上笑吟吟道:“能令陛下满意,这是臣的荣幸。”
祁见铖一瞥,绷着脸道:“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对陛下何须做作?”万翼道,很是一派君臣和睦情深。
祁见铖也不管她胡言乱语,直接拂衣坐下,对万翼比了个手势,万翼也知趣地紧跟着坐在他的下首,“陛下有何赐教?”
如今祁见铖终于比万翼稍稍高了半指,因此不再像从前那样,不论他站着还是坐着,都要万翼跪着,永远矮上他一截!
“朕听闻,你与皇兄今日一叙旧情。”祁见铖呷一口茶,一旁候着的内侍等他放下茶杯后立刻又满上。
万翼倒不意外为什么皇帝会知道她与济王的私下邀约,她只是托起茶杯,递至唇边轻轻吹了吹,合眼悠然深吸口茶香,“好茶!”
祁见铖也不催促,只睨了她一眼。
万翼等轻呷口茶后,方长吁短叹道:“人美是非多啊……”
祁见铖忍不住额角抽搐了下,冷声道:“这么说,皇兄依然对你迷恋不已?”
万翼捏起自己的下巴,对小皇帝充分展示完她的美貌,“孔子曰,食色,性也。”
祁见铖拍下她的手,“那万卿有何打算?”
万翼摇了下食指,“臣只对济王殿下说了一句话,他便知难而退。”
小皇帝挑起眉,“什么话?”
她别有意味道:“万翼,从不……屈居人下。”
“哦?”也不知睿帝究竟是听清了,还是会错了意,他垂眸紧盯着万翼,拉长声道,“万卿,好大的口气。即便在朕的面前,也敢如是说?”
万翼微微一笑,牛嚼牡丹一般,一口气喝完了杯内所有茶,她抹了抹淡红的唇角,半真半假道——
“万翼什么不大,偏生胆子……倒是不小呢。”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阳春三月,是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一枝盛放的桃花被树下人轻握在掌中,她的面容暧昧地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若非那斜飞入鬓的眉梢掩不住意态风流,当真难辨雌雄。
“怜卿,这枝可好?”
“只要是爷给的,奴家无不喜欢。”怜卿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下握着桃枝的白衣青年,啧啧,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万翼剪下那枝桃花,无视一旁的花神医,将那枝桃花轻轻插在怜卿发上,而后退开一步又仔细调整了下位置,方才满意地收手。
“爷,好看吗?”怜卿起身,摆弄了下头发,抛去一记媚眼……
树上的影一忍不住背过身,痛苦地抚额。
当假凤虚凰到了以假乱真的最高境界时,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已经彻底被扭曲了。
公子,怜卿……你们两个其实是来报复社会的吧?
这厢,万翼将怜卿飘来的媚眼打掉,“怜我呢?”
“还待在屋里呢,说什么也不过来,”说到这儿,怜卿道,“女人心你就不懂了吧?她好歹也曾是大家闺秀,哪有勇气大咧咧地坐在这儿看我们打情骂俏?”
“女人心……”万翼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其实,她也是女人啊。
作为一个女人,还不如一个男人知心,实在是太失败了!
花神医闻言立刻精神振作,一把又扑上来握住怜卿的手,情真意切道:“姑娘此言真是直入心肺,女人心……在下也不懂,为求解答,可否让在下看一看姑娘的胸口?”
怜卿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流氓!”
“姑娘此言差矣,在下……”
又来了。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还未进入正题,他们两个又开掐。眼看她的二十岁生辰即将到了,到时她的冠礼该如何置办?
万翼计算着邀请入席的名单,回头跟大长老敲定人选,再则,近来商量被太后打压得厉害,渐渐向王党靠齐,怜我这步棋,也该到了下手的时候。
“话说,怎么济王回京后都没见他上门拜访?”
冷不防花应然将话头转向她。
万翼一愣,笑道:“他八成还在苦苦挣扎。”
花应然先是愕然,而后意会地摇头,“万郎,你实在是坏透了!”
万翼哈哈一笑,“万某倒万分期待殿下主动寻我的那天。”
怜卿眼珠子一转,“那,若是他当真肯妥协,爷又该如何?”
万翼反手弹了弹他的脑门,“本公子自有主张。”却是任他再怎么追问,也笑而不答。
定国将军薛涛很烦恼。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暖玉温香还没抱热乎,后脚济王殿下又追上来了。
他只想抱着夫人再造几个娃儿,可遇上了殿下……真是造孽啊。
“你说,你说孤有什么不好?”这次济王殿下来,总算没有再洗劫他地窖里的酒,唯一不好的是,他这一待下来,就不走了。
这熟悉的问题五年来薛涛已经熟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回答:“殿下英明神武,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若有人说不好,那定是他嫉妒,若万郎说不好,那定是他害羞,爱在心口难开!”
可惜今日济王未醉酒,不好糊弄,只听“砰”的一声,祁见钰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拍——
定国将军心中已泪流成河……我最爱的夜光杯哪,只剩下最后一对了。
“殿下,天色已晚。这几日你都滞留在将军府,太后在宫中该急了。”
祁见钰道:“无碍,下个月孤要分府,已经同母后提过,这几日孤就在宫外挑选府邸位置,暂不回宫。”
薛涛暗暗扼腕,要不要这么不幸?
原本皇子成年后就该离宫开府或是去往封地。但基于大权在握的太后不舍,小皇帝也不敢出言反对,只得让济王在宫中继续待着。不过他能忍济王殿下可不能忍,为了更自由地追求爱情,济王此次回朝便一意要求出宫建府。
济王殿下继续道:“孤已经打算好了,届时就将王府修在将军府隔壁,孤来去也方便!”
薛涛张大嘴,“……”晴天霹雳啊!
“怎么,高兴成这副模样?”济王殿下笑着用力拍拍他的肩,“孤可是放弃了跟万郎比邻的机会选择你哟。”
薛涛喷泪:万郎万尚书万大人!请速速将殿下给认领了吧。
“你说!”祁见钰压根没体会到定国将军此刻心中的悲苦,他一胳膊抡住薛涛的脖子,将他的头拉到离自己不过半指的距离。
薛涛霎时大惊失色,“殿,殿下!你,你要干什么?”
“薛涛,你看着孤,”祁见钰一手捏起薛涛的下巴,让他近距离地看自己,“你仔细看孤!”
“看……看什么?”薛涛结结巴巴道,“殿下有的,臣都有……”想到万翼,他又蓦地改口,“虽然大家都有,可殿下只,只心慕万郎的。”
“这还需多说?”祁见钰不耐烦地打断他,强力钳着他的下巴,又往自己这边拉近了几分,“我是让你看孤!你看出什么了吗?”
感觉济王的鼻息喷到自己脸上,薛涛的脸瞬间憋成酱紫色,被……被男人喷气的感觉……
“臣……深爱妻女,臣,臣不能啊!殿下!”
祁见钰黑着脸,“谁问你妻女了?再看!你再仔细给孤看看!”
薛涛被迫盯着祁见钰的脸战战兢兢地看了老半天,最后吞吞吐吐地道:“好像,左边的胡子没刮干净?”
祁见钰:“……”
薛涛云里雾里的抬头,“殿下?”
只见祁见钰霍然暴起,给了他一记头槌,“难道你看不出本王是一位难得的伟男子、不屈居人下的大丈夫吗!”
“……看出来了。”
“那你说,大丈夫……”济王殿下突然可疑地低了声,“大丈夫该不该,那个屈……”
薛涛本能地回答,“大丈夫能屈能伸。”
话落,便霍然看见眼前的济王殿下铁青的脸,他忙不迭又改口,慷慨激昂道:“但大丈夫更应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