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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13)


  济王的位置在左行第一个,万翼则是右列倒数第三个。

  进殿前,万翼遥遥望了祁见钰的方向一眼,他肩背挺拔地保持正坐,自斟自饮,一如从前那样众星拱月。

  当那双眼不再热情地紧紧追随着她时,万翼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李欢卿坐在万翼上首,察觉到她有些心不在焉后,李欢卿主动抬起酒觞,轻轻在万翼的桌案前一扣,“来,万郎,我先敬你一杯。”

  万翼噙起笑,右手执起酒觞,与肩平齐,“敢不应从。”将头一仰,合目痛快地一口饮尽,而后将空酒杯亮出来。

  “好!”

  见有人已先开始对万郎敬酒,周遭注目已久的官员也纷纷向万翼扬起酒觞,“敬。”

  “敬!”

  一时敬酒声一片,万翼也含笑一一回敬,时人好酒,万翼不扭捏推辞,干脆痛快地拼酒也颇赢得几分好感,虽容貌姣美,但到底是真男儿啊。

  不过盏茶工夫,原本稍嫌冷清的尾座,竟是莫名热闹了起来。

  祁见铖在小黄门那声尖长的“皇上驾到”中,走入大殿。意外地,除了左右两排的首臣被众人牢牢包围,右排尾座,竟也众星环极。再细细一辨,那被环在中间之人,俨然是万翼。

  祁见铖眯细眼,心底已有了思量。拍拍手,早已候在外面的美貌宫女们穿着轻薄的夏纱,如一团团粉云,穿梭在各个座位之间,细心奉上佳肴珍馐。

  当第一轮菜上完之后,宫娥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各自捧起一壶壶美酒,盈盈立在大臣们身后。

  皇帝起身,高高举起酒觞,朗声道:“愿我大周,武运昌隆!”

  群臣一同举杯,齐声高颂:“大周武运昌隆——”

  觥筹交错之间,祁见钰被酒气熏染了眼,他的目光几次透过晃动的人群,不经意地掠过右下角……

  广威将军薛涛恨不得将眼睛黏在济王的酒盏上,唯恐他多喝一杯。

  迄今为止,济王殿下的两次醉酒,都带给他深深的阴影。此次身在皇宫,又有万翼在侧,薛涛悲痛地捶心肝,为了保住皇家颜面,他容易吗他!太后应该给他涨薪饷!

  “殿下,够了够了,不要再喝了。”

  祁见钰睨了他一眼,“才不过三杯,本王的酒量还未差到这种地步。”薛涛暗暗飙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饱暖思淫欲……不对不对,食色性也才是。

  等酒菜上齐之后,一群只在胸下裹着桃红的丝裙,上身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的少女们翩翩舞进来,她们手腕缠着长而宽的丝带,左手持扇半掩容颜,洁白丰满的胸口颤颠颠地暴露在空气中,带来满殿的脂粉香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悠扬女声如一道细丝,初时低回,渐渐一点点蜿蜒攀升,甜软地勾住男儿的心。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少女们在歌声一起时,踮起脚尖,仰着下巴,一圈圈从外向内聚拢,身上的丝裙在旋转中展开,宽长的丝带被舞成一个连绵的圆。

  当少女们齐齐聚拢在一起后,霍然单手抽出身上的丝带,边舞动,边交错着迅速将丝带摊开,相互交织……不过是眨眼间,数十条被晕染成深浅不一的桃色丝带,竟组成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从花蕊中逸出美妙的歌声。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花苞一点点颤动着,露出一双点漆一般的猫儿眼。

  在场诸人不由屏息,在这急切难耐的期待中,少女们一振袖,花苞在这一瞬间霍然绽放——

  好一张芙蓉面!

  歌者的脸瞬间暴露在火光之下。她似羞涩地掩袖半遮面,小碎步退回舞动的少女之中,那露出的另外半张脸,顾盼之间明艳照人,真应了歌词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祁见钰一瞥那明艳动人的歌者之后,目光不感兴趣地移开,依然似有若无地流连在右尾座。

  但由于歌者便是站在右侧,舞动间有意无意地面朝济王,是以在众人眼中,济王殿下无疑是终于开了窍,被那歌姬迷得目不转睛。

  歌姬似被济王那火辣辣的目光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娇羞地偏过脸,歌声越发婉约缠绵,“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有心人在歌姬唱完之后,看见皇帝身后的珠帘动了动,未几,一个小太监伶俐地从珠帘后绕出来,悄悄尾随那群少女出了殿。

  祁见铖朝祁见钰举起酒杯,“皇兄,这曲《桃夭》可合乎心意?”

  祁见钰饮下酒,可有可无地点头,“还不错。”

  祁见铖稍稍加大几分音量,又道:“不知皇兄觉得那唱歌的桃姬,唱得如何?”

  祁见钰敷衍地给几分面子,“可入耳。”

  祁见铖露出一个男人都知道的笑容,慷慨地说:“难得向来挑剔的皇兄也有满意的时候,”说到这,他停了一停,朝祁见钰又举起了酒杯,“既然皇兄喜欢,这桃姬便送给皇兄了。”

  济王殿下差点被呛住,此时的大殿,在皇帝与济王的一问一答中,不知不觉静了下来。

  祁见铖笑眯眯地补充道:“方才见皇兄看得目不转睛,终于遇上令皇兄青眼的女子,朕便做主,已令太监将那桃姬送进皇兄宫中了。”

  万翼不觉捏紧酒觞,屏息等待济王的回答。

  但久久,只见济王仰头喝下那杯酒,亮了亮空杯,勾出一抹笑,表示欣然笑纳了。

  万翼的心脏瞬间紧缩,似被什么牢牢哽住胸喉,她力持无事般转头与李欢卿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万翼扯了扯嘴角,却是笑不出来。

  “万翼,你怎么了?”李欢卿敏感地觉得有丝不对。

  万翼索性搁下酒杯,大力揉搓着额角,“许是喝多了,隐隐头疼难当。”

  李欢卿忙道:“很难受吗?若实在忍不住,可以唤侍人向皇上请辞。”

  万翼摇头,“好歹头一次来宴便中途退席,未免扫兴,我尚能再忍片刻。”

  李欢卿看着她微白的脸有几分心疼,接下去自然义不容辞地舍身为美人挡酒,毫无怨言了。

  可惜万翼不想惹事,是非却找上了她。

  酒过三巡,宴会快到了尾声,右首第三位的突厥小王子作为来使,也被邀请入宴。他曾经在京城也生活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听过当年万郎的艳名。

  果然未令他失望,当万郎进殿时那仿如云破月出的姣容,令他垂涎心动,再看她的位置,也只是堪堪倒数几位,官职低微。因此他便彻底放下心来,借着酒醉之便,持着酒杯踉踉跄跄地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万翼跟前。

  “你,你便是万郎?”突厥小王子明知故问道。

  万翼拱手,恭声道:“在下便是。”

  近年来突厥日益壮大,大周重文轻武,加之安逸多年,先帝去后,蒙古几次叛乱,猛将难求,因此对于这支兴起的突厥,大周意在笼络,竭力避免突厥与蒙古勾结。

  于是突厥来使,这一年更是频频进出皇宫,但凡有国宴就不会忘了捎带上他们。

  “我的阏氏是突厥有名的美人,”突厥小王子醉眼蒙眬地将脸凑过去,在近距离着迷地打量着万翼的脸,“你……你可比我的阏氏美多了,当真是男人?”

  万翼脸上终于浮出怒色,她猛然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肃容道:“王子喝多了。”

  “恼怒了?”突厥王子突然哈哈一笑,霍然转头对高坐在上首的祁见铖道,“皇上,久闻万郎精擅六艺,小王仰慕已久,此番千里迢迢出使大周,不知皇上能否满足我这小小的请求?”

  要一个官员像歌姬一般当庭表演,这一番话,简直是羞辱了。

  祁见钰蓦地抛掉酒杯,右手抚向佩剑——

  “殿下不可……”

  广威将军急急按下他,若当庭翻脸,与突厥此番结盟便成泡影。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万翼缓缓接口:“突厥是在向我大周挑衅吗?”

  满座皆惊,突厥王子更是被她的话语惊住了,他迅速又扫了祁见铖一眼,道:“万郎好大的胆子,本只是你我二人,你却扯到两国邦交,居心何在?”

  万翼听罢终于暗出一口气,她自知兹事体大,但若是轻易妥协,折辱的便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脸,还有大周的颜面。

  因此万翼在转瞬间便拿定主意,故意引突厥王子主动摘下两国的干系,将范围缩小到个人之间。

  她先面向祁见铖,诚恳地大声请罪,而后再转向突厥王子,不答反问道:“突厥欲亡乎?”

  突厥王子大怒。

  不等他发作,万翼慢条斯理地往后一倚,用所有人都看得见的肢体语言,微微仰起下巴,不屑一顾道:“王子代突厥出使他国,代表的便是突厥在外的形象,本应谨言慎行,发扬国威。但君会见一国官员,不问其才,却重其色,莫非突厥人皆是如此?君在我大周皇宫出言不逊,折辱人臣,莫非这便是突厥人的礼数?还是突厥人的行事就是如此莽撞不问后果?若突厥人人若君,突厥亡矣!”

  这掷地有声的话刚一落,突厥王子忍不住铁青了脸,他呼吸急促,赤着眼搜肠刮肚地寻找反驳之词,情急之下,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万翼此时却是施施然站起来了,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朝突厥王子行了个礼,以着自上对下的宽容道:“也罢,虽王子失礼在先,但我泱泱大周乃礼仪之邦,王子既是仰慕,万翼也只好勉为其难,略略施展了。”

  此言一出,武将中难免有性情中人,早已耐不住大声叫好,纷纷朝万翼举杯。

  “小子!干得好!”

  “这万郎模样虽娘们叽叽了点,手无缚鸡之力,可到底也是真汉子……”

  祁见钰目光灼灼,又强自按捺下来。

  如何能忘记她?那人不论在何时,即便于逆境之中,依然华彩照人。

  心念流转间,祁见钰深深凝视万翼一眼,而今他尚不能护她,只待他羽翼丰满那一日——

  万翼不看任何人,接过宫女奉上的古琴后,神态轻松地直接盘膝坐在地上,右手漫不经心地抚过琴弦,叮叮试音。视线在琴尾一处小小的图腾前停驻,万翼讶然抬头看向主位。

  这把琴的主人是……

  只见我们的皇帝陛下朝她举了举杯,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

  万翼挑起眉,便毫不客气地将这把古琴往膝上一搁,琴头靠膝,琴尾驻地,宛如《诗经》中惊才绝艳的狂生,姿态不羁地猛然一拨——

  霎时如裂帛当空,声遏行云!

  万翼朗声道:“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此歌一出,突厥王子不由色变。

  万翼唱的是诗经中的《小雅·六月》,乃是周宣王北伐夷狄的战曲,分明是唱给他的赤裸裸的警告。

  未等万翼唱完,突厥小王子已黑着脸,向祁见铖提出酒后失仪,先行告退。

  万翼只做未觉,她懒懒噙着笑,依然抚琴唱着:“戎车既安,如轾如轩……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意指兵车已经驶稳,前后俯仰操纵。只为讨伐夷狄,进军太原猛攻。文武双全的主帅啊,真国家榜样英雄!

  好一个万郎!

  至此,便是万翼少年时期最后一次当众献艺,若干年后,已成一段掩藏风霜的旧日传奇。

  成治八年初,瓦剌部反。

  济王祁见钰再次领兵出征。

  同年底,因先前内乱,睿帝祁见铖为确定生父代宗的尊号,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礼议。

  意通过议礼之争,确立和巩固自己的皇室正统地位,打击太后和王党,推行新政。

  成治九年,由于善于撰写焚化祭天的“青词”,全力支持大礼议,万翼深受睿帝宠幸,进四品少詹太常。

  成治十年,进礼部侍郎。隔年,在万翼冠礼前夕,睿帝不顾群臣反对,将其擢为礼部尚书,位列六部。

  万翼,这位万家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第一佞臣——

  属于她的传说,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