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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番外(1)


  之一情冢

  落花已作风前舞,江水依旧只东流。

  夜色已深,祁见铖却依然了无睡意,强自闭目在龙床上又躺了一刻,终究披衣而起,重新坐回桌案前。

  一旁守夜的何公公见皇帝起来了,忙不迭恭敬地上前,俯首听凭吩咐。

  这恭顺而沉默的样子,令祁见铖不期然又想起曾经服侍他多年的王得寿,他若在此恐怕已经僭越地出言规劝他保重龙体,放下奏章。

  然而他早已经死了,死在李原的剑下。

  他身边合意贴心的人又少了一个。

  何公公不知道为何睿帝的表情越发深沉,他又将腰俯得更低了一些,头颅深埋着不敢抬起,生怕自己不知何时便触怒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帝王。

  但睿帝只是冷淡地道:“下去吧。”

  何公公急忙退出门外。

  祁见铖单手支着额,他身上松松地披着龙袍,未系带也未束冠,柔顺得出乎意料的长发恣意地垂散于肩,苍白消瘦的手重新捻起那份令他在今夜无眠的奏章:

  天地之常,一阴一阳。阳者,天之德也,阴者,天之刑也。所谓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之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故夫妇阴阳之道,有缘天理也。

  ……皇后母仪天下,祗承宗庙,椒房无主,中宫旷位,非长久之计也。夫妇调和,人伦之理;帝后相谐,乾坤之义。臣斗胆请陛下早日册后椒房,则后宫安稳,朝廷无忧矣。立后大事,俯求陛下三思。

  奏章并不长,但祁见铖却看得极慢,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奏折的落款:臣万翼,谨拜表以闻……

  不觉,天际微微泛白,该上朝了。

  历代帝王,为拉拢世家权臣支持站队几乎都早早立后,但祁见铖被后宫与前朝群臣勾结掣肘了十数年,故心有余悸迟迟不肯立后。

  然,如今天子已二十有五,太后已死数年,济王也坐镇边疆,余臣也早已被万翼收拾得俯首帖耳。朝中立后声浪甚嚣尘上,他一意置若罔闻,但今日连他的心腹爱臣万翼都上表立后奏章……他此刻终究也再无拒绝的理由。

  朝会上,祁见铖宣布选后正式开始。

  在群臣喜气洋洋的庆贺声中,他将幽冷的目光停在面色如常言笑晏晏的万翼身上,不容任何人置喙地指定由他来主持选后。

  但万翼只是微微惊讶了下,随即恭谨地领旨:“多谢陛下信任,翼必全力以赴。”

  祁见铖第一次觉得万郎脸上从容不迫的笑容是如此刺眼,他在满朝惊诧中霍然起身,拂袖退朝。

  他曾经以为自己赢了。

  在祁见钰放过他,甚至带走所有部曲主动离开大周之后。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愚蠢的决定是被他视作眼中钉、头号心腹大患的济王所为!

  看来美人计真的有效,自古美人膝英雄冢。他这个哥哥已经被万郎迷得神魂颠倒,丧失了斗志。

  不可否认,祁见铖一开始是窃喜的,甚至济王与万翼之间联系频密,二人关系匪浅都是在他的默许之下,至于心底那抹隐痛晦涩早已被他牢牢摁死在角落。

  他对万翼最初的印象是一个峨冠博带的纨绔公子,在他十二岁那年,万翼果断向彼时尚未亲政、处境维艰的他投诚之后,他才发现除了惊人的美貌之外,他更有丝毫不逊美貌的聪颖才智。

  在之后的十年,他们彼此依存,共同筹谋,一开始他对万翼或许是利用居多,但无可讳言,现在的万翼已成长为他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他欣赏他的能力才干,对他既是惺惺相惜,又有同病而怜之情……但不知从何时起,那张色若春晓的脸竟日渐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

  祁见铖冷静地想过,若万翼如今只是白身,或许他会放纵自己的欲望,佞幸又如何?不过是个男子,不可能会有子嗣,即便是幸了也不会影响朝局,历代帝王并不缺这等风流韵事。

  但万翼是他亲手扶持的重臣,才干斐然,失之有若自断一臂;再则一旦济王一怒为红颜,联合草原异族挥师东进,大周又要再起兵戈……

  祁见铖是个理智的帝王:美人如花,怎抵得过江山如画?

  ——他毕竟不是祁见钰那个傻子。

  是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赢得了一切。

  直到此刻,祁见铖独坐在偌大的皇宫,大笑出声。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是自己输了。

  翌日,祁见铖若无其事地上朝,那一日的意外仿佛只是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抛洒在人们的记忆里。

  耗时数月,万翼也确实极尽用心地挑选出最佳的皇后人选:一位出身清贫之家性情温厚的良家女。

  后族只能仰赖皇帝所赐,并无实权的爵位,免除后宫干政之忧。

  祁见铖扯起嘴角,让自己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纳采、大征、册立、奉迎、合卺……祁见铖将端庄淑雅的新后缓缓拥入怀中。

  年华似乎如奔涌不息,从不回头的东流水一般,在那一个个午夜梦回怅然若失的夜晚消逝而去……

  弥留之际,祁见铖向前费力地伸出枯瘦的手,干瘪耸搭的层叠眼皮下,浑浊的眼睛已看不清眼前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孙……

  “万……万翼呢……让他来,见,见朕……”

  在嗡嗡地嘈杂声中,有一个熟悉的清越之声恭谦地回答他:“启禀陛下,家父已在十年前仙逝了。”

  祁见铖似被层层厚重的幕布包裹的大脑,在数息之后才迟钝的反应过来……

  哦,是了,那人早已死去多年,与他的兄长一起,埋骨草原。

  他有时也恨那人的洒脱,在知天命之年,那人便抛下一切致仕归隐,纵情山水,就连死讯,也是时隔半年才传回帝都。

  当年他握着那人的死讯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摧心之痛,然而,时间又是如此宽容,它带走了爱恨之后,留给他旧日的回忆与深长的思念……

  当年初见万郎时他年纪尚小,觉得他便是最好的。

  一晃数十年过去,斯人已逝,时过境迁,可是他竟然还是这么认为。

  朦胧中,他似乎又看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依然是一身皓白的朱子深衣,广袖及膝衣带当风,朱唇含笑,玉树风流,“皇上,别来无恙。”

  明知这只是最后的幻像,祁见铖依然睁大眼,竭尽最后一丝力气虚软地挣扎着,向那人伸出手……绷紧的指间在抬至最高点时倏然落下!

  靠在窗台前的烛灯悄无声息地熄灭,承德殿霍然哭声震天——

  真遗憾啊,在死之前,也没能见到你。

  这些话,就让我带进坟冢吧。

  之二卿需怜我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在怜我看来,自买下她那日起,万郎便是她的天,她的唯一救赎。

  即便他并不爱她,甚至也不允她偷偷爱他……但人的感情如何能被意志操控?

  怜我从进门那日起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这一生也得不到万郎的怜宠,只能老死后院,她亦不会改变心意。

  与她在同一日进门的怜卿因此常常笑她傻,她托着腮,妖娆地倚在贵妃榻上,“天下男子何其多,为何非要跟一颗顽石死磕到底?”

  她知道怜卿是为了她好,虽然一开始她也曾暗自嫉妒过怜卿,能让万郎对她另眼相待,常常进她的屋里歇息。

  然而,在那次万郎冠礼之后,她鼓起所有勇气强忍着羞耻,拉着万郎的袖子,向心上人乞求一个吻——

  “我知,万郎心中没有我。妾也不会有旁的奢想,只求,只求公子能给妾一丝怜惜,日后至少还有什么可堪回忆……”

  当万郎终于回应她的吻时,虽然时已入夜,她却觉得她的世界从未如此明亮过!便是要她在下一刻为他赴死,她亦甘愿。

  然则韶华弹指短,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她被万郎护在怀中躲过济王充满杀气的一剑后,惊恐地看着济王怒发冲冠地还要持剑再刺,她忙扑上前拼死相拦,却被万郎冷厉地斥退:怜我,你回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们二人纠缠成团的身影,最后将目光停在万郎那片被剑气削断的广袖上……

  恍如大梦初醒,她终于明白了……

  莫怪万郎几次三番地告诫她不要对他动情,他永不会回应她,可惜她已然泥足深陷。

  思及此,怜我欲言又止地看着依然娇媚地卧在塌上、笑得没心没肺的怜卿。该不该,告诉她这个真相?

  此刻的她如何能知道,原来从头至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人。

  在万郎潜入蒙古的日子,万府的管家与长老们遣散了大批侍人门客,并先后离开,等驻留在万府的神医花应然也背着药箱离开之后,偌大的万府在短短几日只剩下负责看守宅院的小管事和几个伺候他们的丫鬟小厮,怜卿在客卿们离开的隔日问她要不要跟着她一起走?

  怜我毫不犹豫地道:“不,我要在这里等万郎回来。”

  怜卿抚额,听到她的拒绝也没有太多惊讶,她只是挫败地看了她半晌,不甘情愿地道:“罢了罢了!我便随你一道等着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怜我终日不出房门,在佛前为万郎焚香祷告,祈求平安,除此之外,每隔一段时日,她都会觍颜托管事在发往蒙古汇报京城消息的信件上捎带上她的手书,管事为难地推拒再三,终顶不住怜我姑娘眼泪汪汪的请求攻势,到底还是将她的手信一道捎带了。

  只可惜那些信如泥牛入海,始终没有收到回音。然而怜我依然持之以恒地写着,寄去那些或许永不会被他翻阅的手信: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怜卿正好在她写完最后一笔时推门而入,她除了带来万郎安然无虞、已在蒙古布置妥当的消息外,还有一封万郎的回信。

  虽然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问候,然而怜我捏着手帕,感动得梨花带泪,不顾一切地决定要去土默川找情郎!

  觉得自己已经升级成奶娘的怜卿莫名有几分不是滋味,但敌不过怜我的泪眼攻势,怜卿终究无奈地拎着她开始这场艰难的千里跋涉……

  怜我原想着,即便万郎不喜欢她,只要他还愿意让她留在他身边,她只要能偶尔看到他,亦能心满意足。

  但命运在这里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当千里寻夫柔弱却坚强的怜我姑娘发现她的万郎是女扮男装后,她已经无法再坚强了……捏着手帕嘤嘤哭着跑走的怜我姑娘努力想平复自己天崩地裂的心情!

  然而坏事成双,这当口,她的好闺密怜卿又痛痛快快地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是男扮女装!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不,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怜我姑娘终于开始怀疑人生!她乔装打扮后包袱款款连夜出走,离开这个伤心地。唯一的后遗症就是:现在她看身边的所有男男女女都是那么可疑!

  你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你这么威武一定是女孩!

  值得庆幸的是,怜我姑娘一路上遇见的都是好人,而她最后决定落脚的地方更是民风淳朴,才让她从没被人打出去过……

  对,我绝对没有看见那个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后一路收拾烂摊子顺便提前踩点、打点一切的老妈子怜卿!

  然而再周全的防护也抵不过怜我这个出手阔绰容貌又楚楚可怜的美貌女子,对那些狂蜂浪蝶的诱惑力。是的,除了怜我之外,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是在女扮男装。怜卿简直想八百里加急,跪求公子赐下易钗宝典!

  一开始怜我只是觉得每日醉倒在她屋外的大汉有点多,但很快她便留了个心眼……

  当这夜趁着月朗星稀,怜卿潇洒帅气地将又一个爬上墙头的登徒子踢下去后,他双手环胸深藏功与名,提气纵身准备离开……

  脚下突然毫无预警地响起一声娇喝:“怜卿!”

  原本翩若惊鸿的身姿在半空中摇晃了下,怜卿一个跟头摔进了内院!

  “姑娘,你认错人了。”力持摔也要摔得潇洒的怜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恢复真身的怜卿是个高挑秀美的俊逸青年,他侧着脸义正词严地道,“在下只是路过而已。”

  但怜我姑娘丝毫不为所动:“别装了,你眉眼间的风骚之气已经出卖了你。”

  怜卿:“……”

  怜我转身往正屋走,扔下一句:“跟上。”

  ……于是怜卿就默默地跟上了。

  怜我沉着脸道:“你跟着我多久了。”

  “就是……有,那么一阵子了。”明明只是个小娇娘,即便她刻意沉下脸,也依然眉目楚楚,娇弱可人,但怜卿对着她就是莫名的气弱。

  “这段时日你每夜都守在我屋外?”

  怜卿小声道:“……是。我已经尽力放轻声音,还是吵醒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