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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背影(2)


  许久,我透过口气来,试着移动着脚步,缓缓向前走去,眼睛余光瞥见那些绿色眼睛没有反应,便踉踉跄跄地急速奔跑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树林里终于出现了灯光。

  §§§第四章 发黄的照片

  这所农宅深藏于竹林之中,透过摇曳的竹影,看到微弱的油灯投射在窗上的影子,没有狗吠,也听不到其他动静。

  我回头望,方才的一切都已隐匿到了黑暗之中。

  “喂,老乡,有人吗?”我走上前去在门板上扣了两下。

  听得门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斑白零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呆滞的眼睛,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你是谁?”门内的阿婆狐疑的眼光盯着我问道。

  “我与同伴走散了,我迷路了。”我想还是不要透露此行的真实意图才好,这山里的气氛有点诡异。

  阿婆闪开身让我进屋,湘西山里人一般是不会拒客的。

  这是三间土房,堂屋里十分简陋,除了靠墙角立着锄头铁耙之类的几件农具外,只有一张粗糙的八仙桌和两把椅子,桌上点着破油灯,光线暗淡。

  “阿婆,不知还有没有吃的?”我的肚子空空的,实在是饿了。

  “只有红薯。”阿婆边说着转到后堂端来了一簸箕煮红薯,放在了桌子上。

  我伸手抓起了一只红薯。阿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手掌上的六指,面露诧异之色。

  “阿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嚼着红薯问道。

  “烈烈排。”阿婆说道。

  嗯,终于找到了。

  “方才来的路上,我看到了好多坟,还有好多猫头鹰呢。”我又抓起了一只红薯。

  阿婆看了我一眼,说:“烈烈排在我们苗家土语中的意思就是老鼠很多的意思,老鼠又喜欢在坟墓里做窝,因此就引来了猫头鹰。”

  哦,原来那些猫头鹰是在坟墓上捉鼠啊,我心中一阵宽慰,虚惊一场。

  “你们这个村子挺偏僻的,好像住户不多么?”我试探着问。

  “村里没有电,上个月萧老头也搬走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一户了。”阿婆叹了口气道。

  白跑一趟了,我想。

  油灯暗了下去,劈啪作响,阿婆拔出发簪挑了挑灯芯,光线重新亮了许多。

  此刻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方紧贴在墙上的一个镜框,镜框中央有一张发黄了的两寸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左面是一个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右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盘着发髻,装束古怪,带着异域情调,那双眼睛仿佛在直视着我。而中间那个面庞清秀的青年男子身着浅色中山装便服,头戴灰帽,右手轻轻地搭在了左面那个男人的肩头,面露着微笑。

  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了,尤其是他那搭在中年男人肩头的右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长着六根手指……

  那人是我的父亲。

  阿婆留意到我在盯着看的这张照片,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她指着照片说道:“这是当年在老挝时拍的照片,算算都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左边的那个就是我的男人,瞧那时候多年轻啊。”

  “是啊。”我随口附和道。

  “中间的叫皇甫哲人,是我男人在勘探队时的老乡,右边的女人是当地人,听说是个巫师。”阿婆解释道。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父亲有这张照片,他是一个不喜欢照相的人。

  我望着我那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清秀的面孔,忧郁的眼神,淡淡的微笑,心里觉得甜丝丝的。

  “他死了三十多年了。”身后传来阿婆叹气的声音。

  “谁?”我不经意地问道。

  “皇甫哲人。”

  我笑了,甚至微微地笑出声来,我的父亲,我的六指老爹明明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阿婆,您错了,皇甫哲人尚在人世。”我说。

  “你怎么知道?”阿婆眼睛盯在了我的六指上。

  “是的,我叫皇甫小明,是皇甫哲人的儿子,您瞧,这是皇甫家的遗传。”我将右手掌凑到了油灯下,第六根手指长在了小拇指的外缘,与照片上父亲的六指一模一样。

  阿婆的眼睛盯着我,许久,最终依旧摇了摇头,开口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奇怪道。

  “我家男人亲手将皇甫哲人下葬的。”阿婆说道。

  “那你家男人在哪里?”我心中不快起来。

  阿婆站起身,端起油灯,说道:“跟我来吧。”然后转身走入西屋,我疑惑地跟在了后面。

  西屋里靠墙立着一张古旧的老式床,天长日久,遮起着的蚊帐已经发黄,散发着霉味儿,我感受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阿婆拉开蚊帐,撩在了挂钩上,将油灯凑近前。

  床上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骨瘦如柴,颧骨高企,眼窝深陷,紧闭着双目,发须及枕,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这就是我的男人吴子檀,已经睡在这里二十来年了。”阿婆平静说道。

  我静静地望着这个人,一个曾经与父亲熟识的人。奇怪的是,我父亲从未提起过,一丝不安隐隐约约浮现。

  “子檀,你听到我说话吗?”阿婆对那人温柔地说道。

  床上的老人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般的死寂。

  阿婆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在老挝时,勘探队的同事皇甫哲人么?你说他已经死了,是你亲自下的葬,可是今天他的儿子却来了。”

  我发现那老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裸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无力地张开了,吐出几个字来:“帕苏姆。”

  “帕苏姆,你说那个照片上的巫婆?”阿婆问道。

  “找……帕苏姆……”老人说完又归于沉寂,再也不吭气了。

  “我们出去吧。”阿婆重又放下帐子,端着油灯走出房门。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忍不住问道。

  阿婆将油灯放回到桌子上,眼睛望着我,叹口气道:“好吧,我就把当年子檀告诉我的皇甫哲人的事儿说给你听。”

  §§§第五章 往事

  1972年的7月,印度支那战争还在进行中,老挝北部的琅勃拉邦山区正值雨季,连日阴雨连绵,修筑公路的工程已经完全停顿下来。地质勘探队驻扎在湄公河边一个叫做勐乌的地方,人数不多,只有十余人,队长就是吴子檀。

  队里年轻的测量员皇甫哲人是湘西老乡,性格开朗,人也长得很帅气。测量员的工作需要跋山涉水,经常接触当地寮族山民,聪明好学的皇甫哲人竟然也懂得了一些简单的寮语,一般性的沟通已没有问题,因此吴子檀经常派他去与山寨进行联络和沟通。

  吴子檀后来才知道,勐乌山寨头人的女儿占巴花喜欢上了皇甫,两人经常偷偷在山上幽会。

  在那个年代,中国筑路工程人员与寮国妇女谈恋爱绝对禁止,那是严重违反外事纪律的。皇甫是湘西老乡,这件事如果上报上去,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就毁了,可是如果隐瞒下来,自己也将受处分。正当吴子檀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整个事件发生了变化。

  印度支那的雨季,原始密林中弥漫着瘴气,所谓瘴气,实际上就是通过蚊子传播的一种恶性疟疾。不幸的是,皇甫哲人染上的是一种令人闻风色变的出血性疟疾,这是不治之症。

  数天后,疟原虫在他的血液中爆发,皇甫哲人七窍流血,浑身毛细血管也都渗出血液来,他痛苦地死去了。

  吴子檀和同事们亲手将他安葬在了勐塞省的中国烈士陵园里。下葬那天,冒着连绵细雨,吴子檀将皇甫哲人安放在棺材里,并亲手揩干净死者脸上干涸的血迹。

  吴子檀瞥见一株粗大的木棉树后,占巴花在痛苦地哭泣着,身旁站着帕苏姆,她是勐乌山寨里的一个巫婆。

  此后,吴子檀的身上始终保留着那张有着皇甫哲人的合影,就是现在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照片。

  若干年后,吴子檀逐渐感觉身体不适,经检查在血液中发现了钩状螺旋体,他明白那是喝了老挝原始密林里一种山鼠尿液污染的溪水所致。

  在一些大医院辗转治疗无效后,他就病退回到了湘西酉水边的烈烈排的老家。数年后,病情恶化,渐渐的人就瘫痪了。

  “皇甫哲人是我男人亲手将他安葬的,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30多年了。”阿婆讲完了有关父亲的故事,平静地对我说。

  我盯着阿婆,半晌没有做声,她和她的男人没有必要撒谎,那样做没有丝毫意义。

  如果她讲的话是真的,那么我的父亲又是谁?

  父亲的照片、皇甫哲人的名字和他的六指,都没有错,他应该是已经死了,三十多年过去,恐怕尸骨也已经荡然无存了。

  家中的那个父亲呢,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六指,含辛茹苦将我带大,慈祥的父亲,活生生的存在于我的生活里。

  难道没有一丁点疑点么?我抬眼重新仔细审视着那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父亲天真无邪的笑容,笔直的身板……

  对了,驼背,自我记事时起,父亲就一直是个驼背。

  “阿婆,您有没有听到您丈夫提到过皇甫哲人是否驼背?”我问道。

  “没有,我家男人说皇甫是一个很标致的小伙子。”阿婆回忆道。

  当然,父亲的背也许是后来才驼的,我想。

  “你父亲有没有孪生兄弟?”阿婆突然问。

  我一愣,摇了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呀。”

  阿婆撤下盛红薯的簸箕,从灶间端来一盆清水,要我洗了脸早点休息。

  我睡在东屋,床上的被褥好像很久没有晒过了,有股子潮气,唉,出门在外,有的睡也就不错了。

  山里的夜晚寂静得紧,偶尔几声枭啼,一定是那猫头鹰捉到了猎物。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天上的云淡而稀疏,有颗流星划过黑暗的夜空,转瞬即逝。

  望着窗外月光如水,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庆幸有着一个慈爱的父亲,他弥补了我自幼缺失了的母爱,能让我没有遗憾地长大成人,我爱他。可今晚这一切竟悄然起了变化,我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我必须要搞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否则我的生活将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下。

  帕苏姆,吴子檀要我去找帕苏姆?为什么?这个濒死的老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明天我一定要设法问清楚。

  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由买来了那个裸婴雕像开始的。我摸出来雕像,托在掌中在月光下仔细地瞧着……

  这个所谓的真身石化胎,赤裸的身体冰冰凉凉的,它的双眼微微反射着月光,面无表情的脸冷峭异常,小小的右手掌,第六根手指生得与我的一模一样,也是长在小拇指的边缘。

  哪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头,我思索着,回忆着前晚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情景,邪恶的目光,对了,是它的目光!

  我定睛细看,裸婴的眼神里已经不见了前日的那种邪恶,现在凝视我的目光竟然是如此的温柔……

  §§§第六章 噩梦

  这时,裸婴的手指动了一下,没错,那是第六指,我揉了揉眼睛,心想莫不是看花了眼?月光下,裸婴突然咧开了嘴,微笑起来……我大吃一惊!忙松开了手,裸婴雕像滚落到了床下。

  床下发出了一阵怪桀的笑声……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浑身汗毛直竖,放眼望去,裸婴站在了地上,目光炯炯,张开了小嘴,两排白森森的小牙,上面沾满了鲜血。

  “你不是想要找我么?”裸婴口中发出苍老嘶哑的嗓音。

  “你是谁?”我颤抖着声音问。

  “帕苏姆。”裸婴舔着下唇的鲜血回答道。

  “啊,你是那个巫婆!”我惊道。

  裸婴更不答话,“呼”地一下跃起,扑到了我的脖颈上,咬住了我的喉咙……

  我“啊”的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原来是场噩梦。

  月光斜射在床上,裸婴雕像静静地躺在枕边,目光依旧是那样的温柔。

  我苦笑了一下,伸手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

  清晨,一阵轻轻的呜咽声惊醒了我,那声音传自西屋。我翻身下床,穿好衣服,睡眼惺忪地来到了西屋里。

  阿婆满面泪痕地坐在那张古旧的老式床边,蚊帐已撩起,她望见我走进来,只是轻轻说了句:“他走了。”

  我立在了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我默默地来到床前,看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深陷的眼眶里面,是两只惊恐的瞪圆了的眼睛,同独眼萧老头的一样。我下意识地轻轻分开老人及枕的灰白长须,在他瘦弱的脖颈两侧,清晰地印着两排硕大的齿痕。

  “帕苏姆”,头脑中念头一闪,我口袋里的手掐紧了裸婴雕像。

  “解脱了,二十多年啦,你这个活死人终于解脱了。”阿婆对着吴子檀喃喃细语,轻轻放下了帐子。

  “走吧,孩子,回家去吧。”阿婆对我说道,一夜之间她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怔怔地立在那儿。

  “阿婆,您以后怎么办?”我内心有一种愧疚和怜悯。

  “我也快了。”她幽幽道。

  我走出了房门,四下里雾气霭霭,外面下起了小雨,水滴滴在了脖颈上,使人倍感凄凉。

  “孩子,你过来。”阿婆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我走了回来,望着阿婆。

  “这个没有用了,你拿去吧。”她递给我那个满是灰尘的镜框,里面是那张合影照片。

  我走远了,回头望去,依旧看得见屋前阿婆孤独单薄的身影。

  我打开了折叠伞,顶着绵绵细雨赶路。前面就是昨晚经过的那片坟茔地,猫头鹰们一只都不见了,雨雾中那些荒坟孤零零的,越发显得荒凉。

  雨骤然大了起来,雨点击打在布伞上簌簌作响,山路上溅起的泥浆挂满了裤脚。我四处望了望,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有一个小土房子,看来是一个小土地庙,我赶紧走过去,先避避雨再说。

  土地庙不大,只有一人来高,里面倒挺宽敞,背面墙供着一尊泥塑的土地公公,一只破瓷盆,盛着些纸灰。

  墙角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老头,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他微闭着双目,似乎在打着盹儿。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应当挤进去。

  “天有不测风云,小兄弟何不入内一避?”那乞丐睁开眼睛说道。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要饭的讲话竟然是文绉绉的,口音软绵绵,不似我们湘西话,于是对他微微一笑,钻了进来。

  “听口音,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我收回雨伞,试探着问道。

  “浙江湖州人氏。”他说。

  “您是……”我上下打量着他。

  “相宅的,阴宅。”那人淡淡地说道,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哦,原来是个风水先生,湘西民间自古以来迷信,热衷一些神秘的东西,地理堪舆,也就是风水术较为盛行,这个行当也好挣钱。

  我望着雨雾,心中一片茫然。

  脑海中浮现出吴子檀脖子上的那两排硕大的齿痕,正好位于两侧的颈动脉上,切断了脑部的供血,老人最终因缺氧窒息而死。

  帕苏姆?梦中满嘴鲜血的裸婴,不对,那裸婴是一排尖利的小牙,没有这么大的嘴巴。

  “那是个邪恶的女人。”身后有人说道。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正好撞上风水师那阴鸷的目光。

  “谁是邪恶的女人?”我不解地问。

  “这个照片上的女人。”他手指着镜框里的那张旧合影。

  我心中暗暗吃惊,帕苏姆,那个老挝的巫婆。

  “何以见得?”我狐疑地问道。

  “你看,”他拿过镜框左右摆动着,“无论在什么角度,这个女人的目光始终都在盯着你。”

  我定睛望去,果然不管在左或是右,帕苏姆的目光都一直跟随着你,而在她身旁的父亲和吴子檀则不然。

  “是有些奇怪啊。”我注意到了,照片里的人物成像都是平面的,怎么她的眼光可以转动呢?

  “这个女人是谁?”风水师问。

  “她是帕苏姆。”我告诉他,帕苏姆是老挝王国北部的一个巫师,这张照片拍摄于三十多年前。

  “唉,这旁边的两个人十有八九都不得好死了。”风水师自言自语道。

  我更加惊奇了,如此看来这人定是个道中高手,机缘巧合,我是不是应该把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向他和盘托出呢?

  §§§第七章 人石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我决心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此人,希望得到高人指点。

  “叫我湖州山人好了。”风水师哈哈一笑。

  “湖州前辈,照片上中间的长有六指的便是我的父亲,六指是我皇甫家的遗传。”我伸出右手到他的面前晃动着。

  “世人都道柳庄相法,生六指,主妨父,一世不显荣,以湖州山人看来却是未必。你可知道人为何只生就五指,而非两指、四指、八指呢?”湖州山人问我。

  我摇了摇头。

  “五行,金木水火土,五指暗合五行。生六指,乱五行之手相也。”他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