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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旧袍子 破鞋子 臭架子 35 审判(下)


批斗会陷入了僵局,瘦高个红卫兵急得抓耳挠腮,转来转去,不甘心好不容易挖到的罪证得不到落实。忽然他瞥见了站在一旁的高军,灵机一动,说:“对付这种死硬分子,就得不择手段。来,把狗崽子押上来。”r

高军正在发呆,虽说他竭力表现得和高原势同水火,但毕竟是亲生父子,他吐在爸爸脸上的浓痰,还挂在爸爸的胡须上,刺着他的眼,有好多次他想冲过去帮爸爸擦去。高原在台上受罪,他在台下也受着煎熬,他后悔一时冲动,跟着走这一趟了。r

高军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有七八个红卫兵一拥而上,扭胳膊的扭胳膊,按头的按头,推推搡搡,把他押到了台上。r

高原心中一痛,嘶声叫道:“放开他!我们早断绝父子关系了,不关他的事!”r

高军带着哭腔喊道:“你们干什么?我和高原没关系!放开我!放开我!!”r

白香衣愣了一下,她依稀从高军的脸目上看到了春晖的影子,想不到,高原的儿子都这么大了,看样子比春晖小不了多少。她悲哀地想,原来高原一离开孔家屋子就把她抛在脑后了,忍不住哀怨地望了高原一眼。r

瘦高个倒背着手,趾高气昂地走到高军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后一带,使高军仰起脸来,疼得高军直咧嘴。“你说和他没关系就没关系了?你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看看。你劝劝他,让他老实交待问题,我就放了你。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他一天不交待,我就斗你一天,两天不交待,我就斗你两天。哼,拿墨汁来,先给狗崽子画个大花脸。”r

高军的脸吓得煞白,他正是好面子的年纪,被揪在台上示众,已经让他无地自容,听说还要涂成大花脸,简直比杀他还难受。一个红卫兵拿着蘸了墨汁的毛笔凑了上来,高军下意识地往后躲,无奈头发被人揪着,躲不开。当脸皮上一凉,他闻到一股墨汁的臭味,便彻底被屈辱感击垮了,他哀哀地哭喊:“爸爸,爸爸,救救我。求求你啊爸爸,救救我!救救我!”r

高原的心碎了,不管多大的屈辱降临在自己身上,都能咬牙挺住,但是唯独见不得儿子受到丁点的委屈。他挣扎着想冲过去解救儿子,可是却被几个红卫兵死死按住。r

高军的哭喊唤起了白香衣的母性,仿佛在台上受辱的不是高军,而是春晖,她愤怒了,突然疯狂地冲过去,撕扯抓住高军的红卫兵。“放开他,放开他!”。村里人看到了白香衣的另一面,此时的她活像一个农村泼妇,手抓嘴咬,歇斯底里。r

红卫兵们没想到白香衣居然敢贸然反抗,措手不及,被白香衣冲散了,暂时解除了高军的危机。高军却对白香衣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他冷冷地瞟了白香衣一眼,鄙夷地说:“臭女人,滚开!”r

白香衣被骂愣了,她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不是春晖,而是高原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r

瘦高个气急败坏,一挥手,叫道:“同志们,上!要把这些敢于和党和人民作对的坏分子坚决打倒!”r

红卫兵兵分两路,一伙抓住了高军,一伙抓住了白香衣。瘦高个走到白香衣面前,啐了两口,说:“让她跪下!给人民认罪!”r

白香衣死命硬撑,但力不从心,被按倒在台上。r

瘦高个又走到高军面前,笑嘻嘻地说:“怎么样?看他们不打自招了吧?没准你就是他们两个生的小杂种!”r

高军向白香衣投去愤怒的目光,说:“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忽然他两眼一翻,身子一挺,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红卫兵们见状害怕,一撒手,高军咕咚一声直挺挺地躺在了台上。r

高原心如刀绞,奋力向儿子这边冲,眼看要挣脱了束缚,又有几个红卫兵冲过去,拳打脚踢,把他牢牢地按住。高原眼里噙着热泪哀求说:“放开我,让我看看高军。放开我,求求你们。”r

瘦高个踢了高军两脚,说:“喂,不要装死,我们革命者是不会被假象蒙蔽的。”r

“他真的犯病了,让我看看他。”高原继续哀求。r

瘦高个眨眨眼睛,说:“看也可以,你得先交待问题。”r

高原一心担心着儿子的安危,情急之下,狠着心说:“是,我和这个女人有不正当关系。”r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哗然。瘦高个露出得意的神色,但不肯就此罢休,继续追问:“还有呢?继续交代!”r

“没有了,没有了,快让我看看高军,让我看看!”高原看到高军不时抽搐几下,心便跟着撕裂似的痛,他哀求着,如癫似狂,几乎要崩溃了。r

“还不老实!告诉你,不交待实质问题,门都没有!”瘦高个死抓不放。r

“她,她还是一个妓女!”高原为了能够尽快到儿子身边,终于不管不顾,口不择言。r

瘦高个如获至宝,满意地挥挥手,红卫兵们一撒手,高原就扑到儿子身上。高军的脸色雪白如纸,气息微弱,高原手忙脚乱,蜷起高军的胳膊腿,又去掐他的人中。嘴里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高军,高军,醒醒啊,醒醒……”r

高原的眼中只剩下了儿子,一切的喧哗和吵闹都被他置于身外,专心致志地抢救儿子。过了好久,高军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来,有气无力地睁开茫然的眼睛,喃喃地说:“爸爸,咱们回家。”高原热泪横流,紧紧抱着儿子说:“回家,咱们回家。”r

高原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寻找瘦高个,想请求他网开一面,允许他们回家。他看到了混乱的一幕,白香衣站在一条板凳上,身上披着一件粉红色的破烂旗袍,脖子上挂着两只破烂不堪的鞋子,脸上不知被什么颜料涂的红彤彤的,双眼紧闭,忍受着连绵不绝的羞辱。r

在高军晕倒的时候,白香衣也在挣扎,想冲过去,可是身单力薄,无法挣脱。当她听到高原说出和她有不正当关系的时候,她便身子一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颗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高原说她是妓女的话更是一声晴天霹雳,震得她几欲晕厥。她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清白已经付诸东流,原以为这个秘密被宝柜带进了坟墓,另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玉爱也被巧妙地躲开,却万万没想到高原居然也知道,并且在这样的场合公之于众。白香衣似乎明白了,高原一去不返,是注定的,她曾经把高原给予她的爱视为珍宝,现在想来却是错觉,高原和嫖客们没什么两样,他早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却深藏不露,为的就是要玩弄她寻求快活。她曾无数次幻想和高原再次相会,然而她没有想到,再次相会,她没有等到款款深情,却等到了捅心窝子的钢刀。r

村民们忽然群情激昂,他们都感到受到了欺骗,开始有人向白香衣吐口水,发展到最后,仿佛谁不表示一下对她的鄙视就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立场,有人跑回家翻出当年白香衣送出的旗袍给她披上,有人拿来破鞋子给她挂在脖子上,还有人拿来红纸,吐上几口口水,往白香衣的脸上抹,于是白香衣的脸上便出现了妖异的红。白香衣心如死灰,像木偶一样任他们摆布,屈辱的泪水流干了,心绝望麻木了。r

小三和桂兰也象征性地吐了白香衣口水,他们不能因为她而自毁政治前途。r

高原心悸地看到了自己的杰作,他为自己深爱的女人带来的灭顶之灾。他深深懊悔着,大声疾呼:“刚才我说的是假话,不是真的。”r

没有人听他的话,也没有人理睬他,现在重点已经不是他,而是转移到了白香衣身上。高原想冲过去,解救白香衣于水深火热,可是高军在他的怀里说:“爸爸,我害怕,不要离开我。”高原的心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对儿子的爱,一半是对白香衣的爱,他为自己无力保护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感到悲哀。r

春晖在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了。他和同学们串联了很多地方,最重要的是去了北京,去了天安门广场,毛主席在城楼上一挥手,他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幸福着,迷醉着,狂热着。从北京回来,他急着回家告诉妈妈,他见到了毛主席。离学校老远,他就听见校园里吵吵嚷嚷,但他没有在意,批斗会是司空见惯了的,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走进校园,他赫然看见台上挨批斗的人竟是妈妈。他惊恐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腿软得迈不动步子,浑身抖成一块,既不能进,也不能退。r

孔树林家的老五发现了春晖,如获至宝,现在形势大变,他不再忌讳小三和桂兰。他冲上来,像拎小鸡一样把春晖提到了台上,大声吆喝:“大家瞧瞧,瞧瞧这对狗男女生的狗杂种。”r

瘦高个瞅瞅春晖又瞅瞅高原,心满意足地说:“这就是强有力的证据,还真他妈的像!”r

春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大声质问:“你们凭啥斗俺妈?俺妈是人民教师,是国家干部!”r

瘦高个不怀好意的笑了,他阴阳怪气地说:“错!大错特错!你妈是寄生虫,是阴险地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是最最下贱的破鞋!看看那个人,那就是你的狗杂种爸爸,你是一个私孩子,一个狗崽子!”r

春晖茫然地顺着瘦高个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蹲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怀抱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尽管陌生,春晖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高原也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春晖,这个孩子和高军如此地相像,他无条件地相信了春晖也是他的儿子。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抢救高军,却把另一个儿子推进了万丈深渊。r

春晖尖声叫起来:“不!不!俺爸爸是孔宝柜,他早死了,你们撒谎,撒谎!”r

听到儿子的喊声,白香衣犹如万箭穿心,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嘿嘿……哈哈哈……”r

没人听到过如此悲痛欲绝的笑声,会场里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听着白香衣如痴如狂的笑声发愣。那种笑声没有人希望听见第二次,凄厉而悲凉,是绝望的万丈深渊,是凄惨的悲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