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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眼圈 红眼圈 干眼圈 44 断弦(下)


李小忙是在春晖吊死的那棵大柳树上吊死的。r

短短几天,那棵柳树上出了两条人命,成了村民们心目中的凶煞之地,大白天路过那儿都觉得遍体生寒。几个老太太私下里商量了,要去破破那儿的怨气,免得再出事儿。白天不敢去,怕被说成搞封建迷信,就趁着夜色,带着贡品和黄表纸去了,谁知刚刚点着黄表纸,一阵风呼啦啦地吹来,火苗子就扑向她们,吓得她们连滚带爬地逃。再回头看,火已灭了。她们不敢再回去,惶惶不安地回了村子。r

于是,村子里越传越邪乎,说春晖和李小忙死得憋屈,连钱粮都不受,招惹过他们的人迟早要倒霉。因此心里有病的人,总觉得脊梁后面冒凉气,好象背后有人跟着。r

死人要找活人算账,毕竟是人们的臆测,而明摆在那儿的是,宝橱一家活人这一关也不好过,李小忙的娘家人较上真了。r

那天夜里,胡桂花以为李小忙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有拴住院门,可她没想到,院门留了一夜,三儿媳妇回来的时候,却是被抬回来的。r

听到噩耗之前,她盘腿坐在炕上,和趴在被窝里的抽烟袋的宝橱说春生和白香衣的事情。“你说,这不是光着腚打锣,胡闹台吗?又是侄子婶子,又是干儿干娘,寒碜死个人。”r

宝橱磕磕烟袋,吐了口脓痰,没有搭腔。r

二儿子闯进屋子,大口喘着气说:“他三婶上吊了。”r

“谁?”老两口异口同声。r

“三他媳妇。”r

“这个傻大妮子!”胡桂花直了眼,喃喃地替小三开脱。“小三就轻轻打了她几下,咋就这么不禁打?你爹打俺不知多少回了,俺也没寻这条道。小三就打她这一回,至于吗?”r

宝橱一边忙着穿衣裳,一边训斥胡桂花:“跟俺爷俩叨叨这些没用。想想咋跟人家娘家人交待吧。”r

胡桂花白眼一翻,身子一挺,背过了气去。r

李小忙的娘家来了二三十个青壮年男女,二话不说,先把东屋里李小忙的尸首抬到了堂屋的炕头上。r

宝橱和胡桂花唬得趿拉着鞋,六神无主,直说:“这是咋说?”r

一帮子人把李小忙在炕头上安顿好,齐齐举起哀来。忽然有一个尖细的女声压倒了哭声:“他们上赶着欺负咱老李家没人,逼死咱家的闺女,咱也不让他们过消停!”r

哭声嘎然而止,一个半大小子抄起一个小板凳,咣当一家伙丢进锅里,把锅砸了个洞。接下来,李小忙的娘家人就疯了,逮到什么砸什么,水缸漏了水,锅碗瓢盆碎的碎瘪的瘪,桌椅板凳成了碎木头。宝橱和胡桂花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在人空子里打着转,干瞪眼,没办法。胡桂花又背过气去一回,宝橱顾不上她,李小忙的娘家人更不理会,被踩了十多脚,自个儿醒过来,哭天抢地。r

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李小忙的娘家人口口声声跟宝橱要小三,说要让小三披麻戴孝,为小忙送终。宝橱哭丧着脸,说自个儿也找不到这畜牲,李小忙的娘家人不信,只管吵嚷着要人。r

李小忙的娘家人早上来,晚上去,放出风来说找不到小三,想了了这事,就得宝橱顶瓦,胡桂花抱罐子,才能发丧出殡。这是明摆着糟践人,哪有公公婆婆给儿媳妇送终的?李小忙的尸体在堂屋里停了十天,虽说天气冷,但是尸体仍然不可避免地腐烂,尸臭几乎弥漫了大半个孔家屋子。r

孔怀玉主动出面了,他联络上李家村的老书记,充当和事佬。他们俩人虽然都被赶下台了,多年的老威望却还在,特别是办这种事。李小忙的娘家哥李凯子也是骑虎难下,开始只为出气,没想别的,可妹妹死了十多天了,还不能入土为安,咋能不心疼,但是心里赌着口气,苦于没有台阶下。两个老书记一出面,他正好有了台阶。r

李凯子提出一个条件:“要办就得全村见白,家家闻声。”r

孔怀玉一听,有些恼。李小忙死得再屈,那也是小两口打架短了见识,不能把全村老少一网打尽,都成了孝子孝妇。孔怀玉站起身,对李家村的老书记说:“这事俺管不了,也不冒充胖子大喘气,老哥您坐着,俺就回了。”说着往外走。r

李家村的老书记忙起身拽住他,说:“凯子也是疼糊涂了,咱们再商量。”r

特殊事特殊办,最后他们商量定了,李小忙的丧礼上要穿白,要拜祭,一切按照旧例办,不能马虎。r

政府提倡移风易俗,丧事简办,李小忙的丧礼成了那些年四里八乡独一无二的发大丧,出大殡。和宝橱家沾了服气的小辈们,不管老少男女,都一身重孝,为李小忙送葬。胡桂花先咬着牙买了四丈白布,不够支分的,没领到白布的小辈们撅嘴膀腮,要知道丧事一过,谁穿的丧服就归谁,那可是做鞋底鞋里的好材料。胡桂花没办法,只得又扯了两丈白布,才算应付过去。r

发丧那天,灵棚里花里胡哨,纸扎的金童玉女,摇钱的树,装钱的柜,骑的马,坐的轿,色色俱全。只是拜祭一项就花了半天的功夫,多年不走的老亲戚也通知到了,就要一个人多,一个大场面。看热闹的老太太们忍不住嘀咕,说等咱们过去了,说啥也赶不上这年轻媳妇的事办得排场。r

出殡的时候,街筒子里白花花的一片男女老幼,女人们敞开喉咙像唱歌一样哭丧,男人们则像负重的牛一样发出一种沉闷的哭声。r

临时搭起的伙房里也紧锣密鼓,大厨曹大嘴指挥着一应打下手的后生,犹如秋场大点兵。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灶上的锅里吱吱冒着热气,偶尔有馋嘴的孩子趁大人们不注意,抓起一片肥肉片子塞进嘴里撒腿就跑,引得大人们一阵喊打,几只瘦骨嶙峋的狗奔跑在人空子里,时不时挨上一记黑脚,惨叫着跑开,过会儿重新小心翼翼地回来。r

院子里已经摆起了用门板搭起的几排饭桌,在小忙娘家人的监督下,陆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炸鸡、炸鱼、肉丸子,还有白花花的肥肉片子,晃得人眼花缭乱。小忙的娘家人只说一句话:“别给他们省,做多做好,吃不了喂狗。”r

李小忙入土为安了,真哭的假哭的都来真的了,不等主家让,就蜂拥到饭桌前面,风卷残云般地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泛起难得一见的油光。r

胡桂花已经心疼得背气了好几回,宝橱掐人中,把她弄醒后,不哭她苦命的儿媳妇,却哭以后的日子咋过。这场丧事办下来,就是四五年的收成也补不回来。r

李小忙的死吸引了村里人的眼球,没有人再注意快要死了的白香衣。玉翠在身上轻快些的时候,一心一意地给白香衣赶丧衣,尽姐妹一场的最后一点情分。这女人死了,他的儿子也就回来了。r

当人们从宝橱家收回目光,却蓦然发现,这个被人们认定活不了几天的白香衣,居然又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