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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眼圈 红眼圈 干眼圈 46 引(下)


春生扛着长条饭桌,白香衣抱着蚊帐,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男人女人,都一下子哑巴了,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扑哧扑哧的棒槌声。不一会儿,人们避瘟疫似的,纷纷收拾起东西,离开了。春生踩着蚊帐,望着突然间冷清下来的荷塘,说:“都滚了正好,这才清静。”r

白香衣见人都走了,大了胆,脱了鞋,挽起裤脚,露出藕节似的小腿。春生站在饭桌上踩蚊帐,问道:“你要干啥?”r

“我也上去踩。”白香衣笑着说。r

“水凉,你禁受不住。”春生担心地说。r

“不怕。”白香衣说着,向春生伸出手去。r

春生抓住她的手,扶她跨上饭桌。水的确很凉,但是和春生手拉着手站在一块,白香衣感到非常开心,咯咯地笑着,啪唧啪唧踩起一朵朵水花。忽然,白香衣抬起一只脚,一下子搂住春生的脖子惊叫起来,原来是脚抽了筋。春生欠了欠身子,伸手握住她的脚给她揉,边说:“叫你能,不听俺的话,吃苦头了吧?”r

白香衣的脚虽不疼了,却还是任春生揉着,很受用地咯咯直笑。r

“行了行了,也不怕人家笑话!”玉翠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岸上喝斥,眼睛却不敢正视他们。r

白香衣忙放开春生,跳回岸上,脸红红的。轻声喊了声:“娘。”r

玉翠装作没听见,对春生说:“快好了没?洗完了蚊帐,该剃剃头了,你看看一头的长毛,成啥样子?”r

他们俩成亲以后,春生的头都是白香衣剃。白香衣急忙说:“回去我就给他剃。”r

“咋了?嫌俺剃得不好?他的头俺可是给他剃了二三十年了。”玉翠抢白道。r

回到场院屋子,白香衣忙着烧水,猛然听见春生哎呀了一声,回头一看,忍俊不住乐了。原来玉翠摁着春生的脑袋,一推子到底,把白香衣精心给春生理的分头彻底报销。玉翠三下五除二,给春生理了个光葫芦头,满意地照着光头拍了一巴掌,说:“去洗洗头发渣子吧。”趁着他们两口子没人注意,拿起一撮头发,窝了窝,装进口袋里。r

春生哗啦哗啦地洗头,白香衣忙着递手巾,又要去泼脏水,玉翠拦住说:“别忙他了,让他自个来。过来,俺给你篦篦头。”r

白香衣有点儿受宠若惊,说:“娘,我还没给娘梳过头呢,咋好意思让你……”r

“哪那么多废话,叫你来你就来。”玉翠蹙着眉头说。r

春生给白香衣使了个愉悦的眼神,做了个快活的鬼脸。r

白香衣忙走过去坐下,玉翠解开白香衣的发髻,乌黑的头发倾泻而下。玉翠拿起篦子,开始为白香衣篦头发,头发有点儿涩,篦了几下便顺了,玉翠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刚开始,白香衣感到有些疼,慢慢的感到头皮麻酥酥的舒服,一股久违的暖意涌上心头。r

“娘,把小存东抱来这里吧。”白香衣趁着这个机会,说出了想了很长时间的话。r

“不用,要累就累俺吧,你们以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玉翠委婉地拒绝,悄悄从篦子上捋下白香衣掉的头发,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r

玉翠走了后,白香衣和春生兴奋了很久,因为玉翠给了他们一个非常温暖的暗示。r

填进春生和白香衣的头发,两个小布偶就缝好了,叫过存粮来,在上面分别写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埋在了石榴树下面。r

今年的石榴长得特别旺,开了一树火样的花,在五月的风里摇来晃去,像舞动的火苗。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玉翠这样想。r

春生把白香衣爱个不够。春生是白香衣的地,坚实而博大,她可以是娇艳的花,也可以是迎风起舞的蝴蝶。美中不足的是白香衣的肚子始终没有鼓起来。r

玉翠时不时把存东送过来,让他睡在白香衣和春生的炕上。玉翠怂恿存东说:“使劲在你叔的炕上打滚,翻跟头。想拉就拉,想尿就尿。”玉翠希望在他们的炕上添些孩子气儿,给他们引来一男半女。r

一个春天的夜晚,春生从白香衣的身上滑下来,抚摸着白香衣的肚皮说:“咋就鼓不起来呢?”r

白香衣突然钻进春生的怀里失声痛哭,眼里却没有眼泪,火辣辣的。“春生,春生,我生不出孩子了。”r

春生安慰她:“别哭,别哭,能生的,咱有好地,也有好种,还愁长不出好庄稼?”r

白香衣说起了那年坠胎的事。白香衣并被有忘记陈医生说过的她可能再不能怀孕的话,只是一直心存侥幸,和春生结婚四五年了,她终于灰心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春生这才知道白香衣曾怀过他的孩子,他粗暴地推开白香衣,背过了身去。r

春生几天不理白香衣,他在怪白香衣不该狠心打掉孩子。r

白香衣悄悄收拾了一个包袱,对在炕上睡赌气觉的春生说:“春生,是我拖累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再拖累你了。我走了,你再找一个吧。这箱子里还有点东西,变卖了,你可以盖房子,娶媳妇。”r

白香衣把小皮箱放在炕沿上。r

春生猛然坐起来,一巴掌把小皮箱打落到地上,箱子开了,几枚银元蹦出来,骨碌碌满屋子滚。春生吼:“你就是俺媳妇,你不能走!”r

白香衣说:“生不出孩子,我没脸占着窝儿,咱们离婚吧。”r

“你应该能生的,你咋那么狠心,对自己的骨肉下毒手!”春生泪流满面,痛心疾首。r

白香衣多么想痛哭一场啊,可是她流不出眼泪。自打她和春生结婚的那天,她就发现自己不能流眼泪了。这么多年有多少不顺心的事,她都是欲哭无泪。她多么想痛痛快快地流一场眼泪啊!她飘着脚儿,向门外走去,她知道跨出这道门,她就一无所有了。r

春生跳下炕,从身后搂住了白香衣。“俺说错话了。你那也是没有法子。你别走,没有孩子,咱可以抱一个,抱一个。”r

白香衣没有走成,她觉得自己一辈子缺少的就是志气,当断不断,错了一步又一步。r

他们好像恢复了以前的恩爱,可白香衣察觉到,春生闷闷不乐的时候多了,在她身上的时候,也没有了往日痴狂的热情。这样子,他们又过了几年不咸不淡的日子。r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一个傍晚,白香衣做好了饭,坐在门前等着春生散工回来。远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隐约传来牲口的叫声、孩子的嬉笑声、女人们呼儿唤女的声音。场院屋子像暮霭中的一个孤岛,白香衣坐在门口像一块礁石。一年到头红肿的双眼,使她看上去有些丑了。r

春生终于出现在她望眼欲穿的视线里,春生笑吟吟的,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隔着老远,春生就快活地喊:“白老师,快来看。”r

白香衣忙迎了上去,看清楚了春生抱着的是个孩子,就问:“谁家的孩子?”r

春生兴奋得大叫:“你看,你看,是咱们的孩子,咱们有闺女了!”r

白香衣接过孩子,兴奋得浑身发抖,声音也抖了。“真好,真好,我们有闺女了,有小棉袄了。”r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和父母打招呼,女婴嘹亮地哭起来。r

这是一个刚出满月的孩子。白香衣犯了愁,家里穷得一清二白,两个大人可以凑合着混日子,养孩子可不能凑合。r

孩子时断时续哭了一夜,白香衣也醒了一夜。白香衣打开衣柜,拿出小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副赤金耳环,和一枚松花石戒指,递在春生手里说:“找个妥当人卖了,给孩子找个活路。”r

春生接了过去,没吃早饭就出了门。r

村里的女人们听说白香衣抱了个女儿,陆陆续续走来探望,这个拿十个鸡蛋,那个提二斤挂面。村里的女人爱憎分明,虽然像防狐狸精似地防过白香衣一段时间,但人家一心一意地和春生过日子,并没有招惹了谁家的男人,况且还得靠着她家的缝纫机省力气。r

玉翠在傍晌午的时候也来了,怀里揣着二十个鸡蛋。玉翠已经断定白香衣不能生孩子,对她彻底失望了,好久不登门了。r

“娘,您过来了。”正在喂孩子面糊糊的白香衣有些拘谨,有些喜悦,站起身说。r

“俺不是你娘!”玉翠硬梆梆回了一句,把白香衣挤到一边,自顾自坐下,给孩子喂面糊糊。白香衣叫她娘,她从来没应过。r

白香衣倒了一碗水,放在玉翠身边说:“您喝水。”r

“不渴!”玉翠眼皮抬也不抬一下。r

白香衣没趣,走出屋子,看见春生牵着一只山羊回来。这是一只刚下了羔子的母羊,一对鼓鼓的奶子耷拉着,一摆一摆的。白香衣悄声告诉了春生,娘来了。春生喜出望外,把羊拴在门口,进屋陪着笑说:“娘,你来了。”r

玉翠白了春生一眼:“还记得俺是你娘啊?!”r

春生嘿嘿地憨笑,挠挠头皮说:“娘,俺正犯愁不会挤奶呢!”r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敢情俺来,就为了给你们下苦力啊!”玉翠站起身,走出屋子,看看羊说:“好肥的羊!来,春生,你把羊的前腿高高地吊起来。”r

春生找了个木橛子,砸在东山墙上,然后牵过羊,把羊的前腿高高地吊起来。r

玉翠叫白香衣端来一盆温水,用一块干净的毛巾蘸着水,把山羊的奶子擦拭干净。一边忙活一边说:“你俩学着点。”r

玉翠吱吱作响地把白花花的奶液挤进一个白磁盆里。忽然,她问:“孩子起名了没有?”r

“白老师给她起了,叫娴雅,很好听的名字。”春生喜滋滋地回答。r

“不好。”玉翠摇头说,“就叫她引吧,再给俺引个孙子来。”r

“娘,娴雅挺好的,再说这是她娘给她起的名字。”春生坚持。r

“她算什么娘?又不是她生的,有本事生一个给俺看看。俺还是孩子的奶奶呢,俺说了算。”玉翠乜斜了白香衣一眼,武断地说。r

春生还要争,白香衣冲他直摇头,说:“还是娘起的名字好,就叫她引。”r

玉翠看着白香衣在锅里热上奶,又问春生:“买羊拉下了不少饥荒吧?”r

春生忙趁机给白香衣买好说:“一分钱也没拉下。白老师让俺把她的耳坠子和镏子卖了。还剩下几块钱呢。”r

白香衣插话说:“那你快给娘两块钱,给存东买点儿东西吃。”r

玉翠一股火腾地一下上来了,指着白香衣的鼻子说:“再说一遍,俺不是你娘!今天俺来,全是冲着俺孙女的面,谁贪图你那俩脏钱。俺这就走,眼不见,心不烦!”说完,抡风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春生,你记住,挤奶的时候要一次挤干净,要不然容易把奶靠回去。引喝不了,你就喝,看把你瘦的。”r

玉翠的火也是有缘故的,小存东来的时候,也没奶吃,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亲骨肉,白香衣就掉出了仨俩的鸡蛋。现在为了一个外头抱来的赔钱货,居然真金白银地下实架子,她不生气那才叫怪。r

目送玉翠走远,春生陪笑说:“咱娘就是这么个臭脾气,心眼倒不难使。”r

白香衣苦笑说:“我何尝不知道,今天娘能来看看,我就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