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
所以,很显然,建宁王越是在政治上在军事上“表现出色”,越是对父亲李亨表现得那么忠诚,那么“孝顺”,或者,换句话说,父亲李亨越是对他喜爱与赏识,以致要把兵权“一以委之”,就越是会遭到广平王李豫的嫉妒与敌视。
但广平王李豫(也即后来的唐代宗)的城府与阴毒就在这里,史载代宗“宇量弘深,宽而能断。喜惧不形于色。”尽管他在心里对弟弟建宁王恨得要死,严加防范,但作为一个“政治高人”,他却能始终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在表面上他却始终没事人一般,装得对弟弟建宁王还像以前那样热情,那样关心。
当时,在宫中明里暗里有三股势力展开夺嫡斗争:一股自然是肃宗的爱妻张良娣,力图想让肃宗立自己还很年幼的儿子为太子;第二股则应该说是建宁王李倓;第三股则无疑是广平王李豫。
从当时实际情况看,肃宗皇帝虽然对张良娣非常宠爱,乃至百般依顺,百般娇纵,但是,在立储问题上他却态度坚决,目标明确,那就是要“立嫡以长”,将来等自己百年之后让自己的长子广平王承继大统。所以,尽管张良娣想方设法,上下其手,但却始终得势不得分,怎么也突破不了肃宗在这一问题上的“政治底线”。
而对“英明刚毅,才智俱佳”且对大唐可谓有再造之功的建宁王李倓,尽管作为父亲,肃宗对他也很赏识,且一度想任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但是,在“神仙宰相”李泌的提醒下,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目的就是汲取当年唐高祖的教训,以防建宁王有一天会步太宗皇帝的后尘,成为“第二个李世民”。
然而,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肃宗无疑有着很深的政治城府。尽管在内心中对立嫡问题态度明确,但他却一直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观点,以至谁也摸不清他在立储问题上究竟是何想法,而如此一来,自然会造成三股夺嫡势力更加激烈的政治角逐。
由于局势一时很不明朗,当时宫中的一些勋贵重臣以及政治大佬或望风观望,静观其变,或根据自己的判断和情感好恶犹如下赌注似的“跟风排队”。如“山中宰相”李泌表面上严守中立,不偏不倚,好像在政治上很超脱,但在实际上他却坚决站在了广平王这一边。事实上,也正是由于李泌明里暗里的襄助,才最终奠定了广平王李豫在夺嫡斗争中的胜利。还有像李辅国,一开始妄图走“夫人路线”,想把自己的“政治赌注”押在肃宗宠爱的张良娣这边,但后来一看形势不对,便暗中又去投靠广平王李豫。
所以,“正史”中说张良娣和李辅国曾狼狈为奸,不仅极力陷害建宁王,也暗中陷害广平王,恐怕不完全是“实情”。因为从代宗李豫即位后对包括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在内的宦官集团一开始曾那么倚重,那么骄纵来看,很有可能,李豫在夺嫡斗争中曾经一度暗中得到了这些掌握着大内兵权的刑余之人台前幕后的强有力支持,所以才会这么“投桃报李”,“感恩图报”。
的确,我们看李唐王朝几乎自代宗开始,宦官集团不仅越来越过分干预朝政,而且干预“接班人之争”也渐渐成了一种惯例,一种“政治恶习”或“政治顽症”,以致像宪宗、宣宗等许多“大唐天子”的废立乃至生杀予夺大权完全被掌控在一些“权宦”手中,所谓的“天子家奴”逐渐飞扬跋扈,竟然逐渐骑到了皇帝的头上。这,不能不说主要是由唐代宗李豫开的这个“坏头”。此头一开,再难收拾,后来,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李唐帝国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亡在宦官手里。
从史书上看,建宁王李倓这一方确乎很少有支持者,起码没有有名有姓有权有势的政治大佬明确站到他这一方,但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建宁王就纯粹是孤身一人,事实上,就因为李倓这人为人正直,极有才干,带兵打仗常出生入死,身先士卒,所以,在军中极有人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群众公认度”较高,普通将士都尊崇他,支持他,希望“立嫡以贤”,都渴望在夺嫡斗争中建宁王能够胜出。
但在封建人治社会,几乎从来不会“立嫡以贤”,在这方面,即使“群众公认度”再高也没用。除非他像唐太宗李世民以及唐玄宗李隆基那样发动一场“宫廷政变”,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否则,如果按照正常的立嫡游戏规则,“以贤见长”的建宁王在夺嫡斗争中绝对不可能取得胜利。而夺嫡斗争常常都是你死我活,如此一来,所谓“庶出”的李倓也就自然很难逃脱被杀的命运。
当然,难以逃脱失败被杀命运的并不仅仅只有李倓,事实上,在夺嫡的三股势力中,除了广平王一方作为胜利者得以存活,其他两方包括作为夺嫡一方的张良娣其实都是“牺牲品”,只不过,在夺嫡斗争中,还才第一轮,建宁王就被早早淘汰出局,并含冤而死,而张良娣则却一直要等到第二轮才被淘汰下来。但无论是第一轮还是第二轮,其结果都是一样的,最后都殊途同归,难逃一死。
“一活二死”,这便是这次夺嫡斗争的最终结局。严格说来,这其实也是历代封建王朝你死我活的夺嫡斗争的共同结局。的确,历史上,血腥残酷的夺嫡斗争从来都只有一个胜者,或者说,只有一赢,没有双赢,更不可能会有三赢或多赢。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建宁王被杀是命中注定了的。所谓“不幸生在帝王家”,其原因大抵也就在此。在夺嫡之争中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对于建宁王来说,确乎只有也只可能有这两条路,至于走第三条路,也即装愚守拙装疯卖傻,苟全性命,忍辱偷生,以他那种才干出众且又争强好胜锋芒毕露的性格则是怎么也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即便是那样装疯卖傻,苟且偷生地活着,对于像建宁王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其实活得也很痛苦,也很没有意义,那样的活法其实和一般性动物已没有两样,北宋范仲淹所说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大抵说的就是像建宁王李倓这样的人。因而,退一万步说,纵然建宁王没被杀死,倘若叫他这样小心翼翼窝窝囊囊地活着,像他那种性格,无疑会感到比死去更加痛苦,更加屈辱,长此以往,即使不死,想必他也会发疯,最终会得抑郁症跳楼,一死了之。
记得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哈姆莱特有句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然而,对于建宁王来说,显然无论是活着还是被杀,其实都是一个悲剧。
“猫哭老鼠假慈悲”
对于建宁王李倓的被杀,显然并不只是后人为他感到惋惜,感到不平,感到悲哀,其实,即便是在当时,那些与他的死有关的当事人也禁不住良心发现,难免会感到内疚,心生忏悔。
在心中最是感到后悔无限内疚的无疑应该说是肃宗李亨。
从史书上看,李亨这个人遇事优柔寡断,但唯独在赐死儿子建宁王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表现得非常“冲动”,非常“果断”,但冲动“果断”过后,从种种实际情形推测,他的心里一定非常非常地后悔,非常非常地愧疚。
史载,两京收复以后,广平王李豫派李泌入朝报捷。收复两京,肃宗李亨当然大为高兴,一向庄严肃穆神情寡淡的他一时禁不住也颇有些喜形于色。可是,不知道李泌这时候为什么忽然要不合时宜地在肃宗面前谈到建宁王,而且还竟然一反常态,为建宁王评功摆好,说建宁王曾经有功于国。
一说到已经死去的建宁王,刚才还眉头含笑的肃宗表情立马就变了,而且眼里竟然很快就涌出了泪水。看得出,早已满头华发的肃宗内心中对于被自己“赐死”的儿子建宁王一直充满思念愧疚之情,但是,“一把手”就是“一把手”,即使是再做错了事,他也绝对不会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这就是典型的传统东方式的封建家长式思维与习惯。所以,尽管一脸的沉痛,一脸的愧疚,但肃宗还是尽力掩饰,并竭力替自己辩解说:
“李倓确实有功劳,但是他受人离间,居然想要谋害他的兄长,我也是为了社稷大计才忍痛割爱的啊!”
肃宗这样说,当然是想推卸自己的责任,证明自己不是“昏君”。这个“锅”他不背。
没想到,李泌也很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他竟然也想撇清与建宁王被杀这件事的关系,所以这时就竭力向肃宗表白:在建宁王被杀这件事上自己更没有半点责任,不仅自己没有,而且广平王也绝对与此事无关。
不妨来听听李泌的表白。
李泌说:“事发时我虽然在河西,但这件事情的内幕我最清楚了。实际上,李俶(广平王)、李倓(建宁王)兄弟俩感情非常好。即使到现在,广平王每当提起李倓都还是眼泪汪汪的。刚才陛下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出自奸人之口。”
李泌为什么要特意在肃宗面前做这样的表白,说这样的话呢?仔细想想,这其中很可能大为蹊跷,大有文章。极有可能,在此期间,肃宗在宫内听到了有关建宁王被人陷害的传闻,而且很可能就是诸如“广平王陷害建宁王”之类的传闻,对此,肃宗尽管一时尚难辨真伪,但心中肯定因此对广平王多了几分怀疑,所以,在接见李泌时,他便故意谈起建宁王被害一事,想观察一下李泌的神情和反映。
也许,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泌才说出了如上一番话。显然,他的这番话包含了这样三层意思:
第一,建宁王被杀时,我在河西前线,不在事发现场,这事显然与我李泌无关,所以这事无论对错好坏都不关我的事;
第二,我虽然不在现场,但这件事的内幕我还是清楚的,陷害建宁王之事绝对不是广平王干的。这事,我敢保证,因为,广平王与他的弟弟建宁王一向关系很好,兄弟俩感情很深,即使到现在,每当想到建宁王,广平王还忍不住伤心流泪,悲痛万分,由此可见,广平王怎么可能会去陷害建宁王呢?
第三,陛下您刚才说的那些宫中小道消息,肯定是出自那些别有用心的奸人之口,绝对是一些谣言,不足为信。
李泌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赐死建宁王一事上,肃宗李亨一定是听信了“奸人”的谗言。而这“奸人”是谁呢?当然是张良娣和李辅国。不过,以李泌的老于世故,他当然只能意会,不会明说,而且也只是点到为止。
在建宁王被陷害赐死一事上,难道真如李泌所言,他广平王和李泌真的没有一点干系?肃宗一时陷入了沉思。
然而,这种时候,尽管肃宗心里未免有些且信且疑,甚至,很有可能其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广平王和李泌陷害建宁王的“证据”,但既然事已至此,既然“神仙宰相”李泌矢口否认,而且把话都已说到这种程度,他也就不好再去深究了。是啊,再去深究还有什么用呢?退一万步说,即便建宁王真是广平王陷害致死的,如今建宁王已死,人死不能复生,自己已经“赐死”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赐死”一个儿子,让广平王“杀人偿命”,再去偿他弟弟建宁王的命吗?不,千万不能!
想到这里,于是,肃宗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的余泪,对李泌摇摇头说:“唉,既然事情都已这样了,如今再去说它还能有什么用呢?”
然而,话既然说到了这种份上,李泌当然不想就此打住。也许是害怕建宁王被杀一事迟早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到时肃宗会勃然大怒,严惩元凶,也会像赐死建宁王一样“赐死”一直躲在幕后的“真正元凶”广平王,当然也会祸及他李泌自己,故此,李泌便决定先给肃宗打“预防针”,对他“友情忠告”,晓以利害。于是,他便非常郑重极其严肃地给肃宗讲了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