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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6 右边的石头(1)


  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了进来。

  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摩托车,应该是她的。

  但即使摩托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

  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他的一无所知,连名字也不知道。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

  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

  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

  “嗯。那是什么声音?”

  “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

  “有事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摩托车,瞥见她的摩托车就在旁边。

  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摩托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摩托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

  “你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

  “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

  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

  “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

  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

  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于是在房间说:“你有空吗?”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属于她的房间。

  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

  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专注,便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

  “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

  “不会。”我摇摇头。

  她转头看我站着,于是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

  “就剩这几条?”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

  “还有几十条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

  “哦。”我随手拿起一条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

  “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如果一颗钻石卖你100块,你会买吗?”我问。

  “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块呢?”

  “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

  “所以你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

  “哦?”

  我向她借支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你卖190人家一定认为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

  她沉思一会儿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

  “真是这样吗?”

  “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摆明告诉人,你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

  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你在台北摆摊?”

  “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

  “那……”

  “嗯?”

  “没什么。”

  我紧急刹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

  “我还在念书。”

  “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

  “我在念博士班。”

  “哦。”

  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

  “工程。”

  “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

  “奸诈?”

  “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

  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我不禁有些感慨,说:“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愣,不再说话。

  “ 我姓李, 叫珊蓝。” 她突然又开口, 把语气放缓后, 接着说,“珊瑚的珊、蓝色的蓝。”

  “哦。”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么?”

  “珊蓝?”我终于想到了,“你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

  “嗯?”

  “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

  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

  “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

  “哦。”她简单应了声。

  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里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

  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你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李珊蓝。

  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叠。

  院子里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我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

  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国娃娃,便会忆起那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心跳也瞬间加速。

  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但却不敢开口询问,怕被电伤。

  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薪水高吧,毕竟她是选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误认她是热舞女郎,还欠她一句抱歉。

  该怎么还她呢?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蛮相似。

  我也是选孔雀的人,不过却一点也不像。

  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

  “放假啰!”他很兴奋,“想我吗?”

  我不想理他,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停放好。

  “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喜欢她吗?”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

  “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

  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

  “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

  “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

  “嗯。”我点点头。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说。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

  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

  她也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我连笑都不想卖。”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

  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

  “我也见过哦。”荣安插进一句。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

  “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

  “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

  “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进话。

  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

  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

  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

  “热舞?”小云问。

  “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是100,如果舞够热,200、500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

  “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

  “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

  “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因为心情?”

  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她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二位了。”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

  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于是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

  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

  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

  “倒垃圾。”我回过头说。

  “把垃圾放下。”她说。

  “为什么?”我说。

  “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

  “顺手而已。”我说。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

  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

  进到会场才坐定,右肩被拍了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哦!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

  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你总有带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儿去买东西,就刷你的卡抵债。”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他愣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

  “刷多了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

  “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

  “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

  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

  施祥益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却听见他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

  “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

  “对。”我说。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它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

  他拧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

  “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

  “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

  “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

  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

  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

  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

  “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他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

  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

  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作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

  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

  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他东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

  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对不起。”

  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

  “上次在中国娃娃,你来收杯子时,我以为你是热舞女郎,所以……”我想了一会儿,直接说,“所以对不起。”

  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

  我微微一愣,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

  “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

  “没有……”我有些心虚。

  “ 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 ” 她终于转身面对我,“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