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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唐代银杏虽有尊长之位,但太少了,寥寥几棵,与年岁拼搏着,撑着皱纹笑在秋风中,有点凄凉。因此,去看的人并不多。若要领略银杏真正的盛典,必数海叶阁。平日只觉得是茂密的院中树林,到了那些天,居然喷涌出漫天金黄。银杏又高又密,因此这种金黄有一种让人无法逃遁的压迫感,压迫得魂魄俱融。

  整年安静的海叶阁,会在银杏盛开的那些日子,向扬州市民开放。

  赵弼臣还特地邀请各界朋友前来观赏,院落里熙熙攘攘,笑语连连。不请自来的市民更多,赵弼臣支派全府仆役都来接待。

  其实他也不反对在这些日子开放藏书楼,让各色人等见识见识。但三位阁老竭力反对,理由很多。最后达成协议,锁住藏书楼的书库,但要开放藏书楼最大的客厅嘉乐堂。嘉乐堂里悬挂着不少名人书画,可让市民参观。

  辅仁书院的学生也来凑热闹,既看树,又看人。这些日子在这个宅院里,他们已经像半个主人,热情地向市民们引路介绍。

  让他们眼睛一亮的是,扬州城里很多昆曲班子的演员也来了,其中有不少是年轻女子。

  这些女子与街坊间的女子不一样,漂亮,大方,谈吐不俗。演员要经常面对各种观众,没有不大方的;而她们所演的昆曲又文辞讲究,使她们的话语也斯文雅致。

  昆曲女演员们见到辅仁书院的学生,都会略略躬身致意,然后目光一闪,快速地打量一下,转身与女伴一起轻笑。对此,学生们有点猝不及防,立即就腼腆了。

  在客厅嘉乐堂,两个女演员看着锁住的书库,大方地询问坐在那里喝茶的学生:“请问,这里边也该有汤显祖和洪昇的作品吧?”

  那两个学生还没有学到过汤显祖和洪昇,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不清楚。他们是学者还是诗人?”

  两个女演员笑着说:“是学者,也是诗人。”互相看了一眼,又转身看书库的门,说:“里边一定有。”

  这时,从客厅的角落传来一个苍老润厚的声音:“当然有。《牡丹亭》和《长生殿》,我们藏了不止一个版本。”这是邹阁老。

  两个女演员一听到老人的声音,连忙快步迎过去,走到邹阁老跟前,深深鞠了一躬。其中一个女演员说:“尊长,我们演过那两个本子,但都是手抄的,很凌乱。这里收藏的本子,什么时候能借我们一读吗?”

  邹阁老说:“欢迎来阅读。我们还藏有汤显祖、洪昇的诗文集,你们也可以参考。昆曲作品,海叶阁藏得很全。”

  这一下,把两个女演员乐坏了。她们又深深向邹阁老鞠了一躬,正准备转身离开,听到身边传来另一位老者响亮的声音:“邹阁老,今天你们这里真热闹!”

  邹阁老抬眼一看,便站起身来:“哦,是孙掌门。你们辅仁书院的学生来了那么多,为我们添了不少人气!”

  孙掌门对于美貌的女孩子似乎很敏感,虽然大声地与邹阁老打招呼,两眼却盯着那两位女演员。

  “你们也来拜访邹阁老?”他问。

  “不是拜访,是请教。”一位女演员说。她还笑着反问了一句:“听起来,您是辅仁书院的孙掌门?我们是昆曲班的,刚才还在商量,能不能到你们书院上学,再到这里读书呢!”

  “欢迎,欢迎呀!”孙掌门两眼炯炯,满口答应。

  邹阁老说:“昆曲大有学问。昆曲班的学员如果能到辅仁书院上学,是一件好事。”

  “您老一言九鼎!”孙掌门转身对两位女演员说,“我会派一名助手到你们那里,看有几位报名。”

  “学费贵吗?”一位女演员问。

  “不考虑这些琐事。”孙掌门说,“如有杰出才艺,一切麻烦都免了。”

  5

  昆曲班女演员要上辅仁书院的事,出乎意料,遭到了书院学生的强烈反对。

  这让孙掌门惊讶了。

  他想,我为你们找来这么一批貌如天仙的同学,今后书院的日子会过得多么美妙,你们凭什么反对呢?

  然而,学生们的口气越来越尖刻。

  他们在书院走廊里贴出一张张不小的纸条:

  “堂堂理义,岂可混杂艳歌浪舞!”

  “士子受教,不与女子小人同席!”

  “坚拒俗音市声,严斥丽容色相!”

  “一唱何能入儒,百姿不成其学!”

  “丝竹误国,昆腔伤魂!”

  “学子九叩,掌门三思!”

  “书院清净地,莫可乱心旌!”

  ……

  其实孙掌门只要细细一想,应该能够明白学生反对的真实原因。

  学生们都在垂涎女演员。但这种垂涎,只是偷视,只是暗想。一旦真让目标出现在眼前,必定处处自卑,手足无措。这自卑,不仅是对比女演员,而且也对比男同学中的竞争者。结果,越垂涎越自卑,越自卑越反对。中国历史上很多文人反对女子、女乐,多是出于这种悖逆心理。请看辅仁书院,除了那么多学生反对,教师们也火上加油。那些纸条上的字句,一看就知道高于学生的文字功力,肯定是经过教师修改的。可见师生一心,不分辈分。

  自古以来,学生和教师中的“激进反对派”,看似道貌岸然,其实大半是出于垂涎和自卑。垂涎和自卑的具体内容,各个时代并不相同,但心理秘密却是一样。

  很多扬州市民,都到辅仁书院来看走廊上贴着的纸条,一时成为全城话题。奇怪的是,连很多戏迷,也都站在学生一边。原来,戏迷之迷,是一种消费。他们也不希望被自己消费的艺人,各方面都比自己优秀。

  招收女演员的事,当然没有成功。

  这事的好处,是让那些天真的女演员看清了自己生存的真相,看清了自己台下观众的真相。这时,如果舆论转向,全社会恭请她们去上学,她们也不想去了。

  那两个想阅览汤显祖、洪昇剧本的女演员,还是到海叶阁来了。经历了上学风波,她们的表情变得很成熟。而且,因成熟而典雅。

  三位阁老和岑乙对她们特别热情,借以表明,真正的文人并不拒绝她们。

  岑乙带着她们找到了汤显祖、洪昇的剧本,请她们在临窗的一张书桌前阅读。她们读了一会儿,手指就轻轻地打起了节拍。岑乙知道,她们一定是读到了自己演唱过的唱段。有时,她们还会很轻地哼出几句,却又连忙扭头看看四周,有没有影响别人。

  过了一个时辰,她们起身还书,岑乙便轻声询问她们:“你们在梓园戏院,应该见过吴可闻本人吧?”

  两位女演员一笑,说:“吴可闻只演独场。化妆室、上场道也都单独使用,有人守护着。只要吴可闻一开唱,我们就在台下一侧站立着,恭恭敬敬观摩。”

  “你们会不会觉得,吴可闻这样躲躲闪闪,有点作态?”岑乙问。

  “不,这是我们心中的神!”两位女演员异口同声。

  两位女演员走后,岑乙想,那位黑衣人何求不来,自己再看吴可闻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真可惜。

  6

  那两位女演员来海叶阁看书时,已接近这一年的年底。银杏已经落尽,院子在寒风中有点凄凉。

  阴云凛冽,有点要下雪的样子。但是等了好几天,下下来的只是一些雪子,并不积地。湿漉漉的城市,变得比大雪纷飞还要寒冷。

  又要过年了,这是嘉庆四年的春节。

  春节照理应该到梓园看戏,但是黑衣人何求还是没有出现。

  正月刚过几天,初四的中午,传来一个惊天噩耗:乾隆皇帝驾崩。

  扬州和全国各地一样,在发抖。大家都知道他年事已高,差不多九十岁了,而且已有新皇帝嘉庆接位,但还是不适应这位掌权六十多年的老皇帝离去。

  官衙、楼宇、牌坊都披挂了“国丧之孝”,处处是抢眼的白幔、白练、白幅,黑幔、黑练、黑幅。酒楼停宴,梓园歇业,一切娱乐场所都闭门谢客。扬州就像是一个最有表情的老年贵妇,对家长的离世显得特别动容。

  但是,国丧的气氛延续得很短。几匹快马传来廷报,朝中最有权势的和珅,在乾隆去世第二天就被查处,半个月后即令其自杀。

  如此干脆利落,让全国上下兴奋不已。

  处决和珅,不太容易。天下人人皆知,他最受乾隆皇帝信任,任职二十余年,通揽全国军政、财务大权。而且,和珅的儿子娶了乾隆的女儿;和珅的女儿嫁给了康熙的重孙;和珅的侄女又嫁给了乾隆的孙子。这层层叠叠的关系,竟被新皇帝嘉庆一刀斩断,而嘉庆又丝毫没有流露出对乾隆的不敬,这实在是自古以来都没有见到过的霹雳手段。凭这手段,朝野对嘉庆皇帝钦佩不已。这年嘉庆皇帝三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更让人钦佩的是,嘉庆皇帝剪除和珅,没有过多地纠缠在民众很难判断的权力斗争上,而是非常通俗地展示和珅的贪污数额之大。这事并没有夸张,却让嘉庆皇帝立即具有了无限正义的光环。尤其聪明的是,这种无限正义中又包含着无限财富,因为和珅的巨额赃财正是自己的新政所必需。

  和珅已经死了,不少亲信如福长安、苏凌阿、吴省兰等都一一裁处。接下来,就轮到那几个“军机章京”了。在刑具环绕的厉声逼问中,他们用半个月时间交代完了军机处的种种事项。最后,还提到了一次和珅亲自布置的“幻想式追寻”。

  “幻想式追寻?”审问官一听,立即产生了警觉。在他们看来,和珅是天下最实际的人,一切“幻想”都会兑现,哪怕在天涯海角,也会手到擒来。因此,也就不存在“幻想”。

  审问官觉得,这里一定又掩盖着一个重大案情。因此,他们再度精神勃发。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声音放低了,却又把脸靠得更近。

  当他们知道,和珅的这次追寻,是追寻明代海盗王直留下的巨额财富,立即就笑了起来。

  果然,非同小可。

  只要是和珅,对巨额财富,不可能半道歇手。

  在继续审问中,“军机章京”叙述了追寻的简单过程。怎么找线索,分几项推进,如何锁定几个疑点,最后又为什么集中在扬州赵家,一个叫海叶阁的藏书楼。然而最后,终于排除疑点,未果而返。

  审问官很警惕,说:“未果而返?怎么可能?这可是从来不言放弃的和珅!和珅很可能绕过你们,跳开一切中间环节,直接与赵家做了私下交易。这样的例子,在和珅大案中比比皆是!”

  “军机章京”虽然早已遍体鳞伤,却还是摇头。他们告诉审问官员,连他们都没有去扬州,是派了几个黑衣密探去的,但黑衣密探也没进赵家。和珅本人,不可能亲自去做私下交易。

  审问官一笑:“你们把自己的主子看简单了。我只问,扬州赵府的嫌疑,和珅本人是不是知道?”

  “知道。我们直接向他禀报过几次。”

  审问官又问:“后来是他下令停止追寻?”

  “是。”

  “那就对了,”审问官说,“一切都符合他瞒天过海的套路。他叫你们停止,是因为他自己盯上了,而且很有把握。如果没有把握,他必定让你们继续追寻。唉,倘若不是匆促倒台,贪污大单上又会多一笔扬州巨资。好了,狼迹就是路标,扬州赵府,应该并入和珅大案!”

  几天后,几匹快马向扬州奔驰。

  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有立即关押赵弼臣、查抄海叶阁。但是,赵府的每个门口,都已派了衙役把守。同时放出传言:这与和珅大案有关。

  7

  “海叶阁可能与和珅有关?”扬州城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都来观看。把门的衙役不允许赵家人出门,却不阻止市民在门外围观。

  围观了几天,开始有一些纸张贴在赵府的围墙门口。署名都是“辅仁书院士子”,没写明是学生,还是教师,或者是掌门。

  那些纸张上写的内容,好像出自“非常内行”之手。写出的毛笔字,更是娴熟、老到。

  写了什么呢?请看——

  “海叶阁客厅名嘉乐堂,此名实乃和珅本人之堂名,有其《嘉乐堂诗集》为证。巧合若此,岂非无因?”

  “和珅字致斋,而海叶阁尊长邹阁老之字亦为智斋。致、智同音,请释其同。”

  “和珅深信海叶阁秘藏倭寇王直巨财,故多次派人寻访。何谓海叶?只因王直副将名徐海、麻叶。今且问赵府何辩?”

  ……

  这些句子写出来,要有不少文史背景。至少,要知道和珅的“堂”和“字”,知道王直副手的名,甚至还要知道邹阁老的“字”,那就远远超出了学生的知识范围。细看就可发现,拎着糨糊桶在贴的,是学生;但递给他们一卷卷写好的纸的,是几个年长的教师;在学生和教师背后不断抬手指点,又附耳说话的,是辅仁书院的孙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