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再起
武汉会战结束后,中国的抗战进入战略相持的阶段。
说到这场战争,对日本来说是场不义之战;对中国来说,则是一场反抗暴日残酷侵略的正义的战争。这就决定了战争最后的结果。但是,就眼下的形势来讲,又是敌强我弱,于是更印证了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那句话:这决然是长期的战斗,而非一次慷慨的赴难。
只说1938年初冬,开完第一次南岳军事会议,蒋介石飞离衡山,前往桂林视察,直到12月8日,才从桂林转飞重庆,正式开始陪都生涯。
蒋介石当天在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重庆行营下榻。
行营位置在重庆城南储奇门附近(此后,蒋介石在重庆的活动地点,还有位于曾家岩德安里101号的“尧庐”以及西郊歌乐山的“林园”)。转天,在护卫下,蒋介石和宋美龄坐渡轮在长江南岸海棠溪码头登陆,乘车转轿上到黄山别墅。
黄山别墅位于与重庆隔江相望的苍山之上。
这座山属于真武山系,但由于顶上有黄姓富商的私人别墅,后来就俗称黄山了。山虽然不是太高,但谷幽峰秀,林木葱郁,雾气缭绕,地形复杂。别墅位置更是隐蔽,空袭日机不易发现。为保险起见,在蒋介石起居办公的云岫楼附近开凿了防空洞,以备不时之需。
别墅由云岫楼、草亭、松厅、莲青楼等寓所组成,蒋介石的起居办公地点是云岫楼。这是座临峰而建的三层木质小楼,四周花树蔽日。进入云岫楼,一层是客厅、会议室和耳房,二层是卧室(蒋睡左边第一间)和办公室,三层是个小小的阁楼——从这里,可以眺望重庆和长江的景色。
蒋介石登上阁楼,极目远望,巴蜀山川有寥廓之势。想到自己从南京辗转武汉,又从武汉移驻重庆,这个宁波人不禁想伤感一下,但随即便没有心情了,因为当年那个刺杀摄政王的少年出走了。
1938年12月18日,汪精卫以外出给学生训话为名,带着追随者以及他那个神奇老婆悄悄离开重庆,赴昆明与龙云小晤后潜行至越南河内。龙云在汪离开昆明后致电蒋介石,后者听完大惊(当时他正在西安给江北战区的将领开会)。在当天的日记中,蒋这样写道:“不料精卫之糊涂卑劣乃至于此,诚无可救药矣。”
没几天,1938年12月29日,香港《南华早报》发表汪精卫回应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声明,表示愿意在“中日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的基础上与日本谈判。一周前,东京的首相近卫在得知汪精卫出走后,发表了建立“东亚新秩序”的第三次声明,这份诱降声明的内容包括:中国放弃抗日政策,承认伪满洲国,经济提携,共同防共,允许日军保留部分部队在华北地区如内蒙古一带驻屯。
“敌未出国土前,言和即汉奸!”这是海外华侨领袖陈嘉庚的提议。这份提议在国民参政会上曾被汪精卫朗读。
现在,汪精卫却选择了与之相反的道路,一条万劫不复的附逆之路。虽然他打的是拯救国家的旗号,但汉奸就是汉奸。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可争辩的。他纵然有千百理由,但唯独不曾想:横暴的入侵者还心安理得地踏在中国的土地上。在这个事实面前,一切的和谈都是瓦全。
对汪的出走和应和近卫声明,最初蒋介石想低调处理,因为这关涉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声誉。但在1939年元旦举行的特别会议上,国民党元老林森、张继、居正、吴稚晖等都愤然主张严惩汪精卫。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提议:“此事关系国家存亡,不能因维护一个人,置党纪国法于不顾,汪兆铭(即汪精卫)应予严厉处分,否则将无以对因抗战而牺牲之同志与军民。”最后,大会以高票通过决议,开除汪党籍,撤销其国民党副总裁、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国防最高委员会副主席及国民参政会议长等职务。
关于汪精卫出走的具体的前因后果与一路上的经历,在这里没太多必要提及,而只想说一句:汪出走除政治主张跟蒋介石不同外,还有一个原因,即离开蒋而后快。因为孙中山去世后,作为国民党元老,汪本人从没有实权在握的时候,在党内斗争中连续被蒋击败,这种挫折感叫他对蒋有一种复杂的态度。
正如前面说的,作为国民党内二号人物,汪精卫一旦倒向日本人,无论对国民党还是对国民政府的声誉都是沉重打击。所以尽管汪应和了近卫声明,蒋介石还是通过各种办法联络汪,又派跟汪关系密切的要员进行劝说,仍旧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并带话给汪:如不想回重庆,去欧洲考察也行。
只是天要下雨这件事,是没人挡得住的。汪精卫拒绝了重庆方向伸过来的手。
汪精卫出走一事为国人所知后,延安中共方面对汪的行径进行了严厉批判。那些貌似与蒋同床异梦的地方实力派,也都纷纷通电拥护重庆而斥责汪。此外,从国内大众到海外华侨,也无不抨击汪的所做所为。
一下子,蒋介石的威望获得空前提高。这个结果叫蒋有点意外。
这个状况汪精卫也没想到。汪曾认为,他拉起“和平大旗”后,跟蒋介石有隔阂的龙云、刘文辉等西南地方实力派会响应他;粤系的张发奎、薛岳也有可能被他争取。但汪精卫不明白的是:在民族大义面前,但凡有良知的中国人,谁能且谁敢仅因前事或派系恩怨就越此雷池?!这时候,正赶上东京更换首相,新内阁态度未知。一时间,汪精卫进退维谷。
1939年早春,军统河内刺汪事件突然爆发。对这个事件,解读历来是多样的。
一种看法是,蒋介石并没给军统下达刺汪的命令,行动是戴笠自己策划的。汪险些丧命后,蒋来信慰问,说自己并不知情(汪当然大骂蒋装好人)。
另一种看法是,刺汪令当然是蒋介石下达的,但不杀死汪(汪的下属曾仲鸣做了替死鬼)也是故意的。因为如汪不死,投奔日本人后,他就是民众眼里中国最大的汉奸,这样一对比,蒋形象也就更为高大,地位也就更为稳固。
第三种看法是,蒋介石叫军统刺汪,但莫名其妙地失手了。
第一种和第三种可能性最大,第二种来自旁观者的合理想象。第一种和第三种相比较,历史真相最有可能是还是中规中矩的后一种。
河内刺杀事件后,汪精卫是铁定了心一去不回头,而蒋介石下令刺汪,也意味着他放弃了把汪拉回的努力。在此之前,蒋介石宣布设立成都行辕、西昌行辕,向外界表示继续做抗战持久之计。
再说东京那边。
对蒋汪决裂这件事,日本人当然乐见其成。不过,近卫内阁还来不及继续应对这个突发的事件就于1939年1月总辞职了,原因之一是重庆对新的近卫声明仍不予理睬。
近卫推荐枢密院院长平沼骐一郎重组内阁。
在日本司法界,平沼具有相当的地位,只是应对时局的本领还差点儿。不过,平沼也不必惭愧,因为战争期间历任的日本首相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上台后的他们很少真正去想这个国家的未来,唯一的活计就是推着军国的战车往前走,什么时候把它推下悬崖什么时候完事,什么时候把它推得撞到南墙什么时候齐活。
对平沼来说,上台后面临两个问题:一是汪精卫事件,二是要不要跟德国结盟。
让躲在河内的汪精卫尴尬的是:日本新首相似乎对他的“和平运动”不怎么感兴趣。平沼的理由是汪实力不足,对日本来说利用价值不大,这是平沼上台后汪迟迟滞留河内的原因之一。用汪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孤独的正月”。
但影佐祯昭、今井武夫等日本军方里这些“中国通”的观点与平沼正好相反,认为汪有极大的利用价值。在他们的策动下,平沼态度最终有所转变。在双方接洽后,汪一行人先前往上海,再去到东京,最后在南京成立伪政权,彻底走上附逆的不归路。
平沼内阁的陆军大臣是留任的板垣征四郎。板垣的副手也就是陆军省次官,已不再是以关东军参谋长身份进入陆军中央的东条英机了,而是后来出任第3师团长的山胁正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8期,高知县人)。近卫内阁时,东条在一次恳谈会上狂妄地叫嚣同时跟中国、苏联、美国、英国开战,导致东京的激进派也觉得他太不像话,最终迫于压力,辞职当陆军航空总监去了。
板垣想跟德国结盟。
可海军反对。外务省站队时,排在海军后面。平沼出任首相的几个月里,基本上每天都是在两派的争吵中度过的:跟德国结盟,不跟德国结盟;跟德国结盟,不跟德国结盟;跟德国结盟,不跟德国结盟;跟……
回到战场。
进入1939年,侵华日军高层人事已发生变化。
关东军第3军司令官山田乙三(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4期,长野县人)接替畑俊六,当上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军事参议官杉山元接替寺内寿一,成为华北方面军司令官;驻华南的第21军(后扩编为华南方面军)司令官由第5师团长安藤利吉接任;师团长的位子则由陆军省兵务局长今村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9期,宫城县人)坐定。
正如前面说的那样,他们所统领的日本侵略军,已经停止了战略进攻的步伐。
战略相持阶段的这几年,抗战格局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
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抗日游击队不断发展壮大。在华北,太原会战结束前,八路军的主要任务是配合正面战场上的国军作战;太原会战之后,八路军已成为华北最重要的抗日武装,在敌后开展起独立自主的游击战,开辟了一片片抗日根据地。继抗战之初的平型关伏击战后,随后几年,八路军在华北敌后又陆续进行了广阳伏击战、雁宿崖战斗、黄土岭战斗、神头岭伏击战、齐会战斗、长乐村战斗、冀中反扫荡战、晋察冀边区反扫荡战、鲁南反扫荡战、晋西北反扫荡战、百团大战等众多战役。新四军在抗战进入战略相持阶段后也向华东、华中敌后挺进,给以长江南北腹地的日军各种打击。
说起来,在敌后坚持抗战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在正面战场,军队后方还有开阔辽远的纵深地带,而在敌后战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举个例子:1942年初春,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包森(延安抗日军政大学,陕西蒲城人)在河北遵化野瓠山战斗中为国捐躯。打开地图可以看到,遵化已是敌人的腹地,这边是华北方面军,那边就已经是关东军了。在这样的无助地带抗战,所需的意志力是可想而知的。从这个角度说,1940年春东北抗日联军第1路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杨靖宇(农运出身,河南确山人)在白山黑水间的战死,更是震撼人心。
至于正面战场,硝烟最浓的仍是中南这一片。
这一区域以武汉为中心,北到河南信阳,西到湖北宜昌,南到湖南岳阳、长沙,东到江西九江和安庆,东南到南昌。中国军队的野战主力集中在这个区域,这个区域也是冈村宁次第11军的作战境地。
作为侵华日军在中国山海关以内唯一一支野战机动部队,第11军担负着所谓“摧毁中国正面战场主力部队和打击重庆政府抗战意志”的战略任务。在正面战场,中日双方一共打了23场大会战,其中14场会战是第11军发动的,另有两场(浙赣会战为第11军协助第13军发动,算半个;雪峰山会战是第11军配合第20军发动,也算半个)由他们担负助攻。
在正面战场,侵华日军的历史几乎就是第11军的历史。
1939年的日军在中国依旧残酷地继续着杀戮、强奸、掠夺、纵火,日复一日的罪行让“鬼子”这个称呼是如此的名副其实。他们狂热而麻木,新兵虽然对过于血腥的场面感到战栗,但打过几次活靶子之后也就慢慢无动于衷了。在军国阴影之下,从鬼回归到人不那么容易,但他们却证实着从人变成鬼的简单。
从残暴本质的角度看,日军是没什么变化的;但从战力的角度看,1939年的鬼子稍微出现了一些状况,这主要体现在兵力结构上。
在中国大陆的日军,现役士兵(1935年到1937年入伍的)只占11%;剩下的89%都是预备役、后备役和补充役士兵,其中后备役士兵又占一半(1920年到1929年入伍的高龄士兵)。这样算下来,岁数最大的士兵已在40岁左右,其战力跟侵华之初的日军相比已经有所下降了。
至于重庆政府这边,军事委员会在1939年春把部队一分为三:正面部队(潼关、洛阳、郑州、襄阳、长沙、衡阳连线,在这一线,与日军东西对峙)、游击部队(在日战区活动)、整训部队(以贵州、成都、天水等为训练基地)。正面部队和整训部队互相轮换,一支部队打一段时间,就撤下去整训,随后整训部队又再顶上去,如此循环作战,以保证战斗力不出大问题。
为应对相持阶段后的战局,蒋介石在1938年底于南岳衡山开办了游击干部训练班,由善打运动战的汤恩伯出任教育长,并邀请中共方面的叶剑英出任副教育长,国共携手培训游击干部人才。但三个月后,由于江北日军调动频繁,一场新的大战在所难免,汤恩伯便奉命带着第31集团军北返。
就在汤恩伯率军返回江北时,冈村宁次已下令攻击南昌了。
占领南昌对日军来说是武汉会战期间的一个任务,只因当时第106师团受困万家岭而没能完成。
南昌属于第9战区所辖,司令长官陈诚,由薛岳代理,副司令长官罗卓英、杨森、王陵基,参谋长施北衡(保定陆军军官学校2期,浙江缙云人),战区的集团军总司令有关麟征、商震、卢汉等人,主力部队有俞济时第74军、李觉第70军、夏楚中第79军、彭位仁第73军、欧震第4军、张耀明第52军、陈沛第37军、霍揆彰第54军、傅仲芳第99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