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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经理给孟凯道歉,当场换一本新的《新疆植物志》,孟凯当场验收,主要是图片,最关键的是第二百八十五、二百八十六两页。孟凯终于看到了完整的肉苁蓉和锁阳,高约八十公分,状如男人的生殖器。孟凯差点失态。一个月前,不,就是昨天,孟凯要是看到肉苁蓉和锁阳的原形孟凯会活活气死,至少也会当场吐血,现在不会了,现在的孟凯清醒了,理智了,眼前黑了那么两三秒,终于控制住自己,很不自然地问书店经理:“这玩意儿能吃?”“中药嘛,肯定能吃。”孟凯声音小起来:“能生吃?”“有甜的有苦的,甜的肯定能吃。”“你吃过?”“没有没有,资料里这么介绍嘛。”孟凯走出去的时候听见书店的人在后边议论:“二中的教师,教地理的,地理老师需要植物志动物志。”有人马上纠正:“是语文老师,跟地理没关系。”

  《新疆植物志》五百三十页,铜版纸印刷,定价五十八元,一九九四年,五十八元相当于一个月工资。孟凯抱着砖头一样的大书上楼。舅舅就数落司机表哥:“知道你为什么考不上大学?这么厚的书不要说买,就是拿手里掂一掂也能考个大专中专。”司机表哥没吭声一脸怪笑,他已经把扯下来的图片烧掉了。他还必须回击父亲一下,他庄严地告诉科长父亲:“我会让我儿子你的孙子看这么厚的书。”

  孟凯就像圣徒,洗手,深呼吸两分钟,然后打开《新疆植物志》,从第一页看起,看了整整一个礼拜,天山南北的植物全都进入他的大脑。脑袋里也有一个海,脑袋里的海也相当辽阔相当浩瀚,称其为瀚海一点也不为过。肉苁蓉和锁阳显然属于瀚海里小小的岛礁。那也是孟凯关注的焦点。文字已经不重要了,他在反复观察图片,这种状似鸡巴的药材,竟然都寄生在梭梭红柳白刺的根上,怪不得叶海亚的胳膊跟梭梭那么相像,叶海亚的气息跟红柳一样芳香,叶海亚能把沙漠当洞房。所有秘密都在这里。孟凯合上《新疆植物志》。孟凯就出去了。

  孟凯穿过精河县城穿过绿洲上的农田果园林带。绿洲和沙漠交界的地方,胡杨树跟城堡一样一个离一个很远,孤单而壮观,叶子全都黄了,金光闪闪,每棵树都有几亿颗种子,跟真正的鸟群一样抖着白色的翅膀穿越戈壁沙漠寻找江河湖海,寻找落脚的地方。胡杨树杈很多,孟凯很快就爬到树顶,树冠上的叶片又大又厚,下边都是小叶子。孟凯盘腿坐稳,取出望远镜,他不再观察梭梭红柳,他搜寻沙丘后边的地精,锁阳肉苁蓉合起来就是地精。沙漠瀚海里的鸡巴一般都在四十至一百六十厘米之间,高大者接近人体了。叶海亚跟她的新婚丈夫就吃这玩意儿度蜜月,你说这蜜月能不蜜吗?当看到大地上活生生的地精时,孟凯还是颤抖不已,羡慕嫉妒激动惊奇,种种滋味交混一起。孟凯出气很粗。生长在沙地的锁阳和肉苁蓉六七月份就成熟了,就勃起了,都充血了,顶部红中带黑,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孟凯的裤裆顶起老高。狗日的真会选地方,望远镜在延伸。孟凯的眼睛已经赶上老鹰了,孟凯看到了一米八个头的地精,巨人似的屹立于天地间,昂首挺胸,不知是望远镜晃动还是巨人似的地精在走动,地精越走越近,太阳转到地精的背后,地精就显得更高更大了。这哪是鸡巴,活脱脱一个人嘛!人还真是个样子!太阳慢慢落下去,中亚腹地辉煌的落日,西地平线上滚动的太阳已经不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了,就像天空裂开一个洞,被挺拔的地精戳破的圆圆的喷出鲜血的洞。热气腾腾的鲜血潮水一样淹没天空和大地,鲜血已经不是血了,闪烁着火星,成了熊熊大火,天地间的一切都融化在太阳的大火里,地精高大壮硕,浴了血与火,不断地进入抽出,太阳发出幸福的颤音。此时此刻,从巴尔哈什湖阿拉湖起飞的潮水般的鸟群穿过阿拉山口,啊啊地叫着,太阳的大洞跟阿拉山口重合在一起,鸟群好像来自太阳的深处,从生命之门到心灵,太阳彻底地敞开了,从太阳深处奔腾而出的不再是火焰不再是血,而是生命之液,铺天盖地,这才是叶海亚的气息。《新疆植物志》里写得清清楚楚,地精的一大半在沙子里遇上沙尘暴会被沙子埋掉,采集的时候拨开沙子就可以了。春末夏初地精成熟,秋天是最好的收获季节。他们去得真是时候。成熟的地精都在一米到一米六的高度,个别地精会长到两米高。这么高大的地精全让他们吃掉了。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幸福。

  我们就会明白孟凯有多痛苦,那是清醒而又理智的痛苦,直达事物的本质,具有某种哲学意味。折腾得孟凯睡不着觉,在床上不停地翻腾。反正是一个人的房间,再折腾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床和床单就遭殃了。

  孟凯是被他自己的腥味弄醒的,床单湿津津好像一万只蜗牛爬过,散发出清泥的苦涩气息,睁开眼睛就被呛得咳嗽一气,接着是那种地老天荒的无限的惆怅与沮丧。他冲了澡,换了内裤,床单晾在阳台上,精斑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引来更多的阳光。孟凯眼前又出现辉煌的落日景象,涂满精液的床单才是真正的落日,可一点也不辉煌,很快就干透了。中亚腹地的秋天,晾干被褥床单是眨眼间的事情。太阳跟熨斗一样贴在床单上,涂抹精液的地方就膨胀了,就鼓起来了,跟大海上的帆一样,哗啦啦,床单真成了帆,驶向蓝汪汪的天空,升到绿洲上空时就成了一面旗帜。石河子纺织厂生产的本地长绒棉纯棉床单,红黄蓝三原色匀称美观的条纹,孟凯激情澎湃的生命之水等于给它刷了一层透明的乳胶。孟凯半个身子探出去,胳膊伸老长,好像在模拟大漠深处梭梭的动作,梭梭就像千手观音一样拥抱世界,叶海亚就这样高举白晃晃的双臂抱她的新郎。孟凯在拥抱他的落日,差点坠下去,还是扶住了阳台的水泥护栏,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生命之水在床单上枯竭,周游世界,把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令人吃惊的事情又发生了。当床单飘到林带上空时,林带里的鸟儿潮水一样四面散开,林带空了一大半,树叶失神似的乱抖,牛马骆驼冲出村庄,向大漠奔去。

  几天以后,牛马骆驼又回来了,人们发现都是公牛公骆驼,人们还发现这些雄性牲畜在旷野深处泄尽了生命之水。孟凯第一个反应就是牲畜们把大漠当牲口圈了,畜生也有手淫的毛病。更可怕的消息来自放驼人。孟凯在沙漠边上碰到放驼人,放驼人就告诉他秋天牲口长膘,精水很足,就到沙漠深处发泄一通,放驼人下边的话如同五雷轰顶,孟凯都吼起来了:“你说仔细点,你再说一遍!”放驼人就让他听清楚:“水水子射到白刺根上就会长出锁阳,射到梭梭红柳根上就会长出肉苁蓉,水水子好地精就是甜的,水水子不好地精就是苦的。”孟凯脸发白手发抖声音带着呻唤:“他们就吃这个东西。”放驼人哈哈一笑:“那可是好东西,都是精华。”孟凯还想作垂死挣扎:“书上没有这么说,只说是寄生。”放驼人就笑:“书上有书上的说法,民间有民间的说法,还有更邪乎的,阿一个牲口要是把水水子射到胡杨种子上,长起来的就不是地精,就是人精。”孟凯就抬起脑袋看大漠里的胡杨,秋天的胡杨金碧辉煌,每一棵树都有上亿颗带羽毛的种子,那些种子随风飘起,大江大河一样奔腾向前,还真是冲锋陷阵的精子。全射给叶海亚了。

  当天晚上孟凯又情不自禁地绘了一张地图。他可不想让床单再当飞毯,就晾在房子里,房子里全是腥臊味,门窗大开,味道还那么大。

  郊区村庄里的牲口接二连三往沙漠里跑,都是准备配种的良畜,主人心疼得要命,亦农亦牧,牧业严重亏损。孟凯好像罪魁祸首,吓得不敢吱声。有人看见那张神奇的床单,来自县城某栋楼房,惊动了鸟儿,也惊动了牲畜,据目击者说那床单飘进了沙漠,大漠里有海市蜃楼,牲畜们就产生幻觉想入非非,大泄特泄。州报娱乐版里刊登了床单穿越大漠时的照片,有人进行了航拍。孟凯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说不定床单会落在叶海亚和新郎度蜜月的地方,他们睁大眼睛看看,这可不是送给他们的礼物,上边的精斑会让他们无地自容,离开沙窝窝,老老实实回来吧。

  3

  叶海亚回来了,八月底了嘛,要开学了嘛。他们补办了婚礼。确切地说是世俗的婚礼,他们从天上回到了人间,过世俗日子就必须有所表示。孟凯接到请帖,难受半天,还是去了。

  这个受煎熬的人疲惫不堪脸色苍白。有人说:这小子,比新郎还累。新郎新娘很精神,就像从太阳洞里烤出来的。孟凯跟人家新郎新娘碰酒时还问人家:“骆驼呢,咋不把骆驼牵回来。”

  新郎张子鱼很吃惊:“你知道骆驼?”新郎张子鱼望一眼新娘叶海亚:“他知道咱们的骆驼?”叶海亚笑眯眯的:“借人家的骆驼,回来时还人家啦。”孟凯就说:“等于租了个骆驼么,结婚这么大的事舍不得买一峰骆驼,你太啬皮了,你就这么打发叶海亚?”叶海亚就笑:“你应该叫张子鱼给我买小汽车,买骆驼当牧民呀。”

  “沙漠里度蜜月哩,汽车能到沙漠里跑吗?”

  大家嗡一下议论开了:“怪不得晒这么黑,省钱哩。”

  叶海亚斜着脑袋看着孟凯,然后看大家,然后取出相册,让大家看照片:“埃及沙漠漂亮吧,新疆人不喜欢大沙漠除非是苕子。”相片上的叶海亚和张子鱼在沙丘上,在骆驼上,在月亮环形山一样的大沙滩上,让人吃惊的是有一张相片的背景是高高的沙山和金黄色的狮身人面像,就是埃及金字塔旁边的雕像。大家又嗡一下议论开了:“噢哟,出国旅游,跑非洲去了。”

  理所当然有一张海边的照片。地理教师张子鱼的摄影技术不亚于专业摄影师,能把沙漠里池塘大的海子拍成地中海,能把半人高的沙雕人面狮身拍成埃及那座真迹,此时此刻把精河人给蒙住了,理所当然让孟凯当了一次小丑。新郎张子鱼乘胜追击连灌孟凯三大杯伊犁特,孟凯就失去了战斗力。

  小城的人们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都要议论纷纷,添油加醋,演绎得离奇古怪,连当事人都怀疑自己的确切身份,但这种热度也就一礼拜。见过世面的人就说:一礼拜已经不错了,石河子伊犁乌鲁木齐大家也就关注两三天,到了内地北京上海大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再形象一点,就像阿拉山口春天的沙尘暴,把什么都吹得光光的,到戈壁滩上看看就知道了,那些石头子儿就像锉刀打磨过的一样。

  孟凯反复地问自己: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孟凯寻找望远镜时,望远镜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就像发霉长了毛,孟凯都懒得伸手去摸。孟凯下到三楼就点一根烟问自己:“有必要去看大戈壁吗?你不是新疆人吗?”孟凯这么问自己的时候孟凯已经明白无论是石头还是沙子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是不用怀疑和验证的。孟凯靠着楼梯抽完烟,有了力气,又回到房子里。窗外有天山的雪峰,什么时候都是皑皑白雪,往西看一眼就能看见八十公里外的阿拉山口的山嘴,跟老鹰的尖嘴一样高高翘起来。从侧影看叶海亚,上嘴唇翘起很高。这种女孩都很任性。叶海亚是家里老小,有哥哥姐姐,孟凯第一次去叶海亚家的时候,叶海亚的姐姐就提醒孟凯:“我妹妹很任性,你是大男人儿子娃娃你可得让着我妹妹。”大家都熟了以后,叶海亚的姐姐惊讶万分,严重警告孟凯:“你小子可要对我妹妹好,你小子要是三心二意我们全家饶不了你。”孟凯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停点头,叶海亚的姐姐也冷静下来了:“我妹妹可是真心喜欢你,性格都变了,那么懂事,那么勤快,我们一家都认不出她来了,小子你太有福气了。女孩子死心塌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这么改变自己。”孟凯还死心塌地爱着叶海亚,叶海亚已经跟别人生活在一起了,叶海亚的家人还一口咬定孟凯绝对做了对不起叶海亚的事情,叶海亚才离开他的。人家都打听清楚了,他孟凯属于浪子回头,而且是在叶海亚的感化之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叶海亚的姐姐愤愤不平地替妹妹抱屈:“我的傻妹妹做的是劳教干警做的事情,把自己都贴上去了。”孟凯还想辩解,司机表哥把他拉走了:“人家怕你闹事,先下手为强,以攻为守。”司机表哥当过兵,三句话不离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