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表哥当兵的时候跟女护士缠绵了三年,女护士被排长撬走了,司机表哥借着酒劲砸了排长一酒瓶子,志愿兵就当不成了,舅舅科长调动所有关系,才让儿子顺利复员。司机表哥娶妻生子,美满幸福。有一次半路有人搭车,新疆司机经常在途中碰到这种事情,漂亮女人手一招车子就成专列。漂亮女人跟表哥聊了一路,还唱了流行歌曲,下车的时候漂亮女人报了自己的名字,表哥把人家的名字重复三遍才念顺溜,漂亮女人都愤怒了:“你眼睛瞎了还是脑子进水了,连我都不认识了。”漂亮女人气恨恨地站在车子前边,不远处就是一处军营,表哥连军营都忘了,怎么能记住曾经热恋三年的情人。表哥自己都很吃惊,表哥告诉孟凯:“刻骨铭心都是个说法,都是文人编出来的自我安慰,自我解脱,就像叶海亚的姐姐,给亲妹妹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你就顺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一认真你就成了二二百五,断自己后路,哪个女人敢嫁给你?你别摇头,你别嚷嚷对女人不再感兴趣,我告诉你,女人跟女人差别太大了,有了你嫂子,老哥才知道我眼前又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以前的小护士去他妈的蛋,一堆核废料而已,光知道曾经有个女人跟我好过,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模样可真一点都不知道,她要记一辈子是她的事情,我还要生活,我还有老婆娃娃,这才是我的一切。兄弟,生活才是一切!生活万岁!看看咱的大戈壁一场风什么都没了,被吹走的尘土又积在另一个地方成为土地、长草长庄稼,开始另一种生活。傻兄弟,重新生活吧。书把你念傻了,跟我开车当司机吧,司机啥没见过?”孟凯还是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表哥就不客气了:“你脑子真的进水了,我给你说过十遍八遍了,人家叶海亚没问题你有问题。”“怪不得叶海亚她姐姐生那么大气,我还真有问题。”“你的问题不是叶海亚她姐说的问题,傻兄弟你真傻到家了。”司机表哥再也讲不出啥道理,就讲个故事,其实是个笑话,司机表哥随机应变就说成故事:话说有个旅馆,都住满了,最后一间一男一女,女的就解下头巾放床中间,郑重声明:这是三八线,谁过谁是牲口。新疆人骂人是最狠的话。早晨醒来,头巾好好的,男的很满意自己的控制能力。女人临出门前意味深长地告诉男的:“你还不如牲口。”孟凯还没反应过来:“女人不讲理嘛,人家男人没越界嘛,她咋能骂人家?”司机表哥长叹一声:“傻兄弟你脑子真的进水了。”
孟凯认为自己很正常,发生这么大事情,没吵没闹,啥事都没出。父亲从塔城赶来,不是怕儿子伤心而是怕儿子闹事,儿子啥动静都没有,父亲就放心了,还一个劲感谢舅舅舅妈把外甥没当外人,当亲儿子管教。司机表哥那些煽动性言论拿不上桌面。
几天后孟凯做了一件让精河人吃惊也让他引以为豪的事情,孟凯请张子鱼喝酒。酒过三巡,孟凯就问张子鱼:“你俩在沙窝窝咋过的?”张子鱼就知道孟凯看出了相片上的破绽,张子鱼就反问:“你对这事感兴趣?”“关怀你俩嘛,叶海亚还是我同学嘛。”张子鱼还是有所保留:“沙漠里边嘛,都很简单。”“再简单也得吃也得住。”“你想问吃呀还是想问住?”“民以食为天,就说吃。”“沙窝窝里有啥吃的?要啥没啥。”“沙漠再荒凉还长着一些东西。”“梭梭红柳骆驼刺都是骆驼吃的,捡些干梭梭干红柳就烧个火。”“沙漠不是给骆驼专用的,有骆驼吃的就有人吃的。”
张子鱼就放下酒杯死死盯着孟凯的眼睛:“人人都知道沙漠里产药材,这又不是啥秘密。”孟凯也放下酒杯,好像自言自语:“沙漠越深,越是人迹罕至,药材质量就越好。”张子鱼就说:“我可不是药材贩子。”孟凯就说:“难道你没动过药材?”张子鱼就笑了:“我就没把它们当药材。”
“当啥?你说当啥?”“当食物嘛,还能当啥?我们只带一礼拜的食物,不就地取食饿死呀?”“真的吃了?叶海亚也吃了?”“我俩都吃了,咋啦?”“叶海亚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吗?那是啥药嘛。”
“给你说我俩就没把药当药,当食物啦。”“啥味道?”“跟甜萝卜一样。”“啥感觉?”“越吃越精神,吃到最后就出现幻觉,好像到了非洲,好像到了天上。”“有非洲的相片,咋不见天上的相片?”
“那是我俩的隐私,不便于公开。”孟凯自己给自己倒一杯酒,也不理人家张子鱼,仰脖子猛地灌下,自言自语:“隐私就这么好,有了隐私就等于到了天上,我啥时候能有隐私?”张子鱼就说:“你喝多啦,咱挑机会再喝。”孟凯就生气:“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好好的,我又没耍酒疯你怕个啥?”这么一说张子鱼还走不成了,只得坐下。孟凯就说:“我平时都是两三瓶的量,今儿个才喝半瓶,就匆匆结束,人家还不笑死我。”张子鱼就劝孟凯吃菜吃菜,加了热菜。孟凯就说:“你吃了沙漠里的好东西呀,那么好的东西咋就让你给吃了。”张子鱼很谦虚:“我是饥不择食,放骆驼的,挖药的吃得才凶呢。”孟凯就干笑:“有福之人两腿毛,没福之人毛两腿,造化弄人没办法。”这种云里雾里的话,张子鱼接不上茬,张子鱼光吃不说话。孟凯脸上就有了憨态,就说:“新疆饭好吃,把你吃得香的。”张子鱼就放下筷子给孟凯敬酒。孟凯憨中有诈,猛不打岔问张子鱼:“西安好好的,孤身一人跑大戈壁大沙漠为啥嘛。”张子鱼就说:“我不想说。”孟凯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外地同学不停打电话问我,我才明白男人最不想说的话是啥话?”张子鱼就一惊,孟凯全都明白了:“你失恋啦,感情受到伤害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胡弄。”
张子鱼就点头承认:“亲戚朋友都说失恋不算啥,跑新疆才是大傻瓜。”张子鱼声音变小,“都说我脑子进水啦。”“真的这么说?”“真这么说!”“你自己以为呢?”孟凯不喝酒了,咔嚓咬掉半个苹果,眼睛亮得闪光。张子鱼实话实说:“我也觉得我脑子进水啦,进得厉害,浑身上下都湿透啦,哪里干旱哪里缺水我就往哪里跑,戈壁沙漠最适合我,能烘干我脑子里的水。”孟凯挥一下拳头:“还能吃到沙漠里的好东西,还能让叶海亚一夜之间改变主意,跟你去风餐露宿。”张子鱼就咕噜噜倒满三茶杯白酒,给孟凯鞠三躬:“夺了你心爱的女人,我自罚三杯。”张子鱼干掉三杯,大口喘气。孟凯看得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摸一下额头:“事让你做了,话也让你说了,我还无话可说了。”孟凯就吆喝服务员过来买单,张子鱼上洗手间时已经买过了,孟凯连吸冷气,服务员就数落他:“你的钱不够。”孟凯就嚷嚷:“一盘马肠子一盘糊拉羊蹄一盘西瓜一盘花生米一百块还不够,吃人呀,啊?”服务员就把酒瓶举高高的:“先生看清楚,五粮液,三瓶,你以为是伊犁特。”孟凯就抱怨张子鱼:“西安娃就是狡猾,就知道自己做君子让别人做小人,陷我于不义,啊呀,这是典型的叶海亚风格,你俩真是气味相投。”服务员就笑孟凯自己没风度还胡整。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酒馆。精河人跟看电影一样目睹了全过程。
精河就那么大点地方,孟凯跟叶海亚很容易碰面的。孟凯在街上碰到叶海亚,叶海亚就一个人,街上行人很少,两人老远都看到了对方,都愣了一下,也都不打算躲避。躲啥呢,没啥躲的。孟凯走到叶海亚跟前,孟凯就说:“你过得不错嘛,喜滋滋的,嘴角都是笑。”叶海亚就说:“你看得这么细,我笑了吗?”叶海亚摸一下嘴角,叶海亚知道孟凯没骗她,叶海亚就说:“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孟凯就检讨自己:“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没这么笑过,我好好跟人家张子鱼学呀。”叶海亚就死死地盯着孟凯,叶海亚就说:“你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
“新疆人嘛,飞沙走石都是石打石都不掺假,你没必要给我说假话。”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你谁也别学。”
“我总觉得张子鱼比我强比我好。”
“他是他,你是你。”
“噢,他是他,我是我。”
“他的好跟你的好不一样。”
“都是好还都不一样?”
“碰到他我才知道我需要的是这种好,不是你那种好,不是说你不好,你要保持你那种好。”
孟凯想半天没想明白,叶海亚已经走到街对面了,连背影都模糊了,他还在琢磨叶海亚的话。司机表哥听一半就打断他:“你是好人不是坏人。”“你才听一半么你听完么。”“听一万句还是一个意思,你是大好人,你好不好要她说呀。”司机表哥突然不吼了,吸口冷气:“这话还得她说,你的病根子在她身上,她的话对别人是狗屁对你可是灵丹妙药,这女人不简单,复杂着呢。”
“那我就好好保持呀,她千叮咛万叮咛一定要我保持。”
“有了对象可不能再提叶海亚。”
“对象?我跟谁对象?我对谁呀?”
“你迟早都得有对象,有对象才有老婆才有家,你给叶海亚守节呀,你脑子进水了呀。”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脑子确实进水了,叶海亚老公张子鱼亲口对我说他也脑子进水了。”
“叶海亚喜欢找脑子进水的男人?人家老公是西安人,进的是西安水不是咱新疆水,西安水酸性大,咱新疆水碱性大,你不对叶海亚胃口。老哥开车走四方啥地方没去过,跟老哥开车走,开上车不出一月,别说脑子,狗子狗子,陕西方言,屁股眼的意思。里都是干的,跟电熨斗烫过一样。”
孟凯还不死心,又跟叶海亚谈了一回话。孟凯直截了当告诉叶海亚:“你老公张子鱼在你之前谈过恋爱。”“你知道挺多的。”“我俩喝酒他亲口告诉我的。”“能跟你喝酒说明他把你当哥们儿当兄弟,你出卖哥们儿出卖兄弟,你还是土生土长的新疆儿子娃。”孟凯意识到自己把人丢大了,可孟凯的嘴由不得孟凯自己,孟凯都不知道他在说啥,反正他在呱啦呱啦地说,你听他说的这些话:“在你之前他有过女人,你不是第一个。”“前边有几个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是最后一个,女人啥都不争,就争最后一个,就争着给男人的感情世界画句号。”孟凯就愣了半天,孟凯还在做垂死挣扎:“你是他老婆你都不知道他交往过多少女人,我都知道得比你多。”叶海亚就笑眯眯地看孟凯,看了好半天。已经深秋了,中亚大地一片金黄,都黄透了,群山草原大漠绿洲都黄成一片,树叶跟金子一样哗哗坠落,砸在孟凯和叶海亚身上,两个人金光闪闪,无比辉煌。叶海亚告诉孟凯:“你会找到你的真爱,不管你多么爱她,你都不要把所有的话说出来,明白我的话吗?不说出的话是金子,说出来就是树叶。”叶海亚舒一口气,身上那些树叶纷纷落地,是从叶海亚咖啡色的毛料风衣上落下去的。叶海亚告诉孟凯:“我确实伤害过你,他也受过伤害,你今天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受那么大伤害,伤口藏得那么深,来到大漠深处一个人孤零零地舔伤口。”叶海亚的眼睛已经湿了,她几乎在自言自语:“我真想把我的名字改成燕子,就是他唱的那首歌里的燕子。”孟凯走很远还能感觉到林带里叶海亚的胸脯在一起一伏,叶海亚的胸膛里回旋着古老的哈萨克民歌,孟凯都听见了叶海亚带着颤音的歌唱。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孟凯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精河时就发现这里的燕子特别多,楼房平房草棚地窝子连草丛里都垒了燕子窝。燕子像晶莹的泉水,闪闪发亮,就像飞蹿的流星,清爽迷人。从高中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始他一直生活在精河,他身边有了燕子一样的叶海亚,他竟然没有把燕子与姑娘与古老的歌谣连在一起。
那天孟凯走得很远,都走到牧场了,牧工们给马和骆驼治蹄上的伤,用烙铁烫发炎的蹄趾缝,脓水让烙铁一碰就发出呛人的臭味,牲畜被绑在木架上,拼命挣扎。脑子进水就应该这样治疗。孟凯看一会儿就走开了,孟凯走到绿洲边上,从天山奔腾而来的干旱干到大地深处的大沟直插准噶尔腹地,就像剖开了准噶尔的肚子,燥气团团升起,真是旱到五脏六腑里了。孟凯的样子很吓人,好像要跳下去自杀,放羊的汉子紧跟着他:“掉下去,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孟凯认真地问人家:“那能找到什么?”“什么也找不到,一场风什么都没了,沙子还有落脚的地方,人什么都没有。”孟凯就很认真地问人家:“羊呢?骆驼呢?”“它们有皮,我们没有。”孟凯就回去了,孟凯在一个小商店买了五十二度的那达慕白酒,很快就醉倒了,在野地里睡了一宿。秋天晚上很冷了,孟凯的手和脸有了冻伤。
孟凯缓过来后照镜子,还摸了摸脸颊上的黑疤,他就想起张子鱼伤痕累累的脸,他就愣住了,死死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不像自己,那个孟凯在镜子亮晃晃的洞里越走越远,完全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镜子外边的孟凯吓坏了,他都不知道镜子里的孟凯要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