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陌生的孟凯在拼命地刨沙子,整座沙丘就被刨平了,沙地上裸露出巨人一样的地精。孟凯慢慢地往后退,退到半里地的时候,才能看清地精的模样,简直就是大地伸出的一条胳膊,浑圆有力生机勃勃,还在不断地勃起,都充血了,都发紫了,天上的太阳都失去了光芒,大地有如此雄壮的太阳。孟凯继续后退,倒在一道黄沙梁上,孟凯的生命也勃起了,也就是一颗红皮洋芋,孟凯不甘心呐,孟凯的目光在巨人般的地精与自己双腿间的洋芋上徘徊,他的生命在不断地勃起,充血,膨胀,终于达到男人生命的顶点,也就是人们说的第三条腿。中亚腹地有一个古老的谚语:男人的力量在腿上。孟凯这么想的时候,巨人般的地精开始晃动了,迈出有力的双腿,在天地间一晃一晃,天地不断地裂开,就像鲸鱼划开了海洋,瀚海里出现的浪谷就是天地间的整个世界,就是创世纪。两个月后孟凯在乌鲁木齐与一个女人交欢时终于体验到这种地震般的开裂与跌宕。仰躺在黄沙梁上的孟凯第一次用坦率的目光打量自己的第三条腿,中亚腹地的天山阿尔泰山巴尔鲁克山阿拉套山塔尔巴哈台山的原始岩画描绘了原始先民最早的第三条腿。男人的阳物鸡巴如此美好,更美好的应该是天地间巨人般的地精,头顶蓝天,蓝天不断地被顶开,脚踏大地,大地不断地伸展,阳光不再刺眼,跟绸缎一般光滑轻柔,地精也不再晃动,跟黄沙梁上孟凯赤裸裸的第三条腿遥遥相对,这大概是孟凯失恋以来最心平气和的时刻,也只有这种时刻才能看到天地间最壮观的一幕,简直就像纪录片,客观真实地再现地精的成长过程:一只发情的公骆驼嚎叫着吐着白沫一路狂奔,从普通的棕色骆驼蜕变成高贵的白骆驼,它还在狂奔直到一身金光成为传说中神奇的火焰般的金骆驼,沙漠中最精美的部分就袒露在金骆驼面前,全是细沙子,跟女人的皮肤一样,细腻滑溜跟水浪一样,瀚海显示出她最美好的海洋本性,金骆驼蹲下去,骆驼的阳物是弯曲的带钩的,一下子就进去了。孟凯目睹了金骆驼波澜壮阔的射精过程,骆驼的嚎叫已经不重要了,骆驼口吐白沫已经不重要了,生命进入高潮时骆驼的眼睛又黑又亮,那黑色的亮光突然长出了翅膀,燕子,中亚腹地潮水般的燕子弥漫天空,大地上也只有阿拉山口飞来的燕子有潮水和风暴的气势,铺天盖地,势不可挡。身处燕子的汪洋大海孟凯却连一只都没有得到。孟凯再也绷不住了,翻身伏地,不停地抓着沙子,沙浪滚滚,他就像一个泅渡者在横越人间苦海。幸好在沙漠最柔软的地方,他那勃起的棒槌一样的鸡巴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要是在床上或者草滩上后果会很严重。
不能不感谢神奇的骆驼把孟凯领到大漠深处,不但目睹了地精的成长过程,还挖到了货真价实的优质地精,小孩胳膊那么粗壮,又脆又甜,一连好几个都是甜的。孟凯不顾一切大嚼大咽,边走边吃,跟啃甘蔗一样,啃到一半时整个人就成了一团烈火,身上的衣服都化掉了,燥热难忍自己扒光了都不知道,赤身裸体野人一般,浑身燥热滚烫,脑子并不糊涂,还能想起张子鱼这个大坏蛋,张子鱼你这王八蛋。你跑到精河就是吃这玩意儿来的,啊?孟凯把手中地精一折两半,连皮都不剥了,囫囵着往下吞咽。狂吃地精的后果就是眼前出现幻觉,沙漠里本来就有海市蜃楼,加上地精的作用,孟凯眼前出现的幻觉跟电影大师的经典作品一样精湛传神,叶海亚跟燕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巨大的天幕上全是叶海亚的肖像。孟凯泪流满面。
孟凯出现在精河绿洲时人们一点也不奇怪,沙漠深处经常出现野人般的疯汉,赤身裸体,全凭沙漠里的动植物活命,还有手握蜥蜴与蟒蛇挣扎到人间的。孟凯很快就有了衣服。
孟凯见到张子鱼时相当冷静,他只问一个问题:“你来精河就是为了吃地精?”“沙尘暴,”张子鱼实话实说,“另一种说法就是喀拉布风暴。”这已经是新疆人说话的方式了。孟凯就说:“从陕西跑到新疆来吃沙子?沙子好吃?”张子鱼还是那么诚恳:“我吃过沙子吃过骆驼刺吃过四脚蛇,都失去知觉了,抓到手里的东西都往嘴里塞,就抓到了地精。”“就吃上了瘾。”“没人对那东西上瘾。”“那你对啥上瘾。”“戈壁瀚海让人吃尽苦头又让人着魔。”“你成探险家啦,彭加木、余纯顺啊。”“斯文·赫定,还有斯文·赫定,我上中学时就知道大探险家斯文·赫定,上大学时才知道彭加木。”“彭加木死在了罗布泊,斯文·赫定征服了罗布泊。”“你也知道斯文·赫定?”
一九八四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两个初中生同时走进他们家乡小城的新华书店:那是相距遥远的两座小城,一座在中亚腹地的塔尔巴哈台山下,一座在黄土高原渭河北岸。如此遥远的距离并不妨碍他们对同一本书发生兴趣,他们同时发现了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同时向书店营业员索要这本李述礼先生翻译、上海书店一九八四年八月出版的竖行排印繁体字《亚洲腹地旅行记》。两个少年看得如痴如醉,营业员都不耐烦了,反复提醒,以致大声嚷嚷,甚至伸手夺书。新疆少年是城镇居民,家境不错,身上总有零花钱,毫不客气地扔出一张五块钱,服务员得找他两块六;陕西关中渭河北岸这个农村少年就很狼狈,摸半天,一分钱都没有,营业员就满脸鄙夷,农村少年结结巴巴恳求宽限几天他一定来买。
“说清楚几天?”
“两天,两天。”
两天后下午四点多,农村少年如愿以偿买到了《亚洲腹地旅行记》。他递给营业员两张一块一张五毛的人民币上有新鲜的红色砖灰。农村少年刚从砖厂赶来,背了两天砖,一天可以挣一块七毛五分,有了三块五毛钱,农村少年腰杆硬了,在砖厂旁边的小河里洗刷一新,三块五毛的血汗钱裹在塑料袋里装在上衣口袋,领钱时少年满头满身的红砖灰,手就像砖刻出来的,两张一块一张五毛的人民币跟扑了粉似的,书店营业员收钱时抖了几下,吹了几下,砖灰就成了一团红色烟雾,人民币着火一样燃烧起来啦。
阅读中的少年进入燃烧状态。书的开头从斯文·赫定十二岁写起。斯文·赫定十二岁就萌发了去冒险去当探索英雄的念头,十五岁时在家乡斯德哥尔摩码头目睹北极探险英雄诺登舍尔德凯旋时人们倾城而出欢声震天的场面。赫定十九岁中学毕业就只身去遥远的波斯,就是今天的伊朗。对未知领域的狂热追求和冒险精神贯穿了斯文·赫定的一生。两个中国少年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快十五岁了。新疆少年不停地往沙漠里跑,往塔尔巴哈台山跑。陕西少年则一头扑进波涛滚滚的黄土高原,深沟大壑纵横千里,大起大落,收获的是无尽的苍凉与悲壮。中亚腹地的群山和大漠更苍凉更悲壮。英雄梦一下子就高涨几十倍。两个少年就变得桀骜不驯,野马似的晃来晃去,老远就让人感受到他们身上沸腾的热血,他们很快就成了呼啸而过的蒸汽火车,地动山摇,不可一世,就很容易跟人发生冲突,理所当然是他们的同龄人。
渭河北岸的农村少年骄横不到半年就变老实了,不是他打不过人家,也不是老师有多大能耐,医药费一次就是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都是一大笔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听过秦琼卖马杨志卖刀的故事吗,中国版的英雄传奇更实际,农村少年咽下了这口气也垂下了高傲的头,他那颗心傲着呐。这个世界谁管你的心?只要不把傲慢延伸到脸上手上脚上就行。
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城镇少年很难收敛自己,父母伯父叔叔舅舅,一句话,所有亲人都是挣工资的公家人,财政状况相当好,革命大道理不起作用,父亲的皮带更是适得其反,打急了这个坏小子会哈哈大笑,弄得父亲像拷打革命者的国民党特务。塔尔巴哈台山下那座小城的同龄少年吃尽苦头,这个坏小子几乎没有对手,比起探险,打架更直接更刺激更有快感。
我们也就知道这个坏小子很少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有时会掂在手里,瞅瞅封面上骑骆驼的斯文·赫定,然后压在枕头底下。母亲和姐姐收拾房子的时候误以为这个坏小子良知未灭,喜欢读书。母亲不识字,哥哥姐姐都没念到高中,全家人都指望弟弟能念到高中,考大学的梦想压根就不存在。我们可以想象母亲和姐姐翻到弟弟枕头下边上海书店出版的竖行繁体字书有多么激动。初中毕业的姐姐给母亲乱讲一气,姐姐也就读《故事会》的水平,从《亚洲腹地旅行记》的开头几页很艰难地读懂了十二岁的主人公如何当英雄,再多就不懂了,关键是繁体字还竖行排印,古书不就这样子吗?姐姐告诉母亲这是外国古书。姐姐还把这个喜讯告诉当小职员的父亲,父亲似懂非懂,亲自检查了那本书,绝不是坏书。可经验丰富的父亲回到事情的原点,儿子打架斗殴,不停地给人家赔情道歉掏医药费,不停地托熟人托关系换学校,塔城就那么大,快没学校可换了。父亲愁着呐。这个坏小子没心没肺,依然故我,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含糊。
远在黄土高原渭河北岸的农村少年唯一的乐趣就是翻阅那本《亚洲腹地旅行记》,也不知翻了多少遍,他喜欢的书很多,不停地跟同学交换,但绝不交出这本书。大家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本书。这是他用挣的血汗钱买来的,农村学生买课外书很罕见,能交够学费资料费就不错了。他珍藏这么一本书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很正常。这也是他所希望的。我们可以想象他买到这本书以后的阅读状态,夜深人静,躲在柴房或厨房点着小油灯,跟着斯文·赫定神游中亚腹地。家里人以为他在用功,他学习很好,这个优点新疆少年没法比。学习好不等于不打架。需要说明的是渭河北岸的这个农村少年生活在城乡交叉地带,也就是城郊,整天面临吃商品粮的城里娃的挑战,农村娃总是忍让再三,很少主动出击。这个农村少年显然吃了豹子胆,很出格了。我们可以设想新疆少年与陕西少年相逢,肯定有一场血战,他们的精神力量都是斯文·赫定,两个斯文·赫定交手一定很精彩。我们也可以想象这个农村少年夜深人静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时掩卷长叹的样子,冥冥之中他感应到远方有一个家伙正在放开手脚大干快干,这个农村少年一次次站起来,在农舍里走来走去,就像笼中虎豹。天亮时就收敛了沉默了,一声不吭去上学。
新疆少年在塔城待不下去啦,没有学校接收他。家里只好送他到精河县舅舅家。舅舅在精河县大小是个干部,不但能给外甥转学,还能把外甥办进高中。不能不承认这次转学非常成功。高一第一学期只打了三次架,舅舅出面了断,老师不高兴,家里人高兴哇,这个坏小子以前是每周两三次的记录,一学期三个半月,只打过三次架,相当不错了。更大的喜讯在后边。第二学期竟然带回了奖状,学习成绩蹿上去了,后来竟然考上了乌鲁木齐的大学。父母喜极而泣,赶到精河要向老师磕头烧香。这时候大家才发现扭转乾坤的不是舅舅更不是老师,而是一个落落大方漂漂亮亮的精河姑娘,新疆人一律叫丫头;丫头是全校的学习尖子,也是班干部,硬是把一匹烈马给驯服了,人模狗样成了大学生,跟丫头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理所当然还是同班同学。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丫头的形象有多么光辉灿烂,学校把她当作扶助后进变先进的榜样,家里人把她当活菩萨。
他们的大学生活轻松愉快。中文系本身就是弹性很大的专业,有雄心壮志累死你,想混张文凭谋个职业,那就轻松得让人不可思议,大半作业就是看小说看录像,有漂亮丫头相伴小说录像也不必多看,看看同学的笔记就能应付考试。文学专业,本来可以读到斯文·赫定更多的著作。那个陕西少年从高中到大学读完了斯文·赫定所有的著作,包括那个时代最有名的中亚腹地探险家的书,比如李希霍芬、普尔热瓦尔斯基、斯坦因、华尔纳等等,连他们的传记和研究资料都没放过。新疆少年,不能再这么叫了,应该是新疆小伙子,对斯文·赫定的了解一直停留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上,还没有忘本,收拾行李上大学时把这本书装进了箱子,从此再也没有翻开过。现在他只能虚心地听这个外乡人讲斯文·赫定。这个外乡人告诉他:赫定吃了亚洲大漠里的地精失去了心爱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