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人出现在校园里,头发乱蓬蓬,衣服如同飘带。此时此刻校园空荡荡,县城以及整个绿洲都是空荡荡的,骆驼都躲起来了。每一场沙尘暴都要损失一些羊,有时还会死人。她眼睁睁看着这个大风中幸存的家伙一点一点走过来,她还记得她叫了男朋友的名字,“孟凯、孟凯”叫了半天。这个叫孟凯的小子那么专注,端着望远镜看阿拉山口的飞沙走石。这个叫孟凯的小子再次把望远镜塞到她手里时她没拒绝。
望远镜一下子把校园那个飘如飞蓬的家伙拉近了,那张脸被风沙打磨得毫无血色,眼睛空洞而焦灼,她抖了一下,望远镜就移开了,她就看见了八十公里外的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以及有名的准噶尔之门阿拉山口。二十公里宽九十公里长的风沙的走廊山呼海啸,跟美国大片一样,看得人心惊肉跳,怪不得孟凯这小子那么喜欢看阿拉山口。孟凯问她:“咋样?比赵忠祥的《动物世界》好看吧?”她手里的望远镜慢慢移动,从戈壁到沙漠到大草滩到林带围起来的庄稼地到城郊,一直到县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到学校的大铁门,她又看见了那个大风中的幸存者。
在校园再次看到那张面孔时,她笑了一下,那张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脸也亮了一下。当时她就想告诉他:起风的时候不要出门。听说他是外地人,来精河好几年了,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很少有人注意他。她后悔当时没有劝他几句,沙尘暴又来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出现在绿洲外边的荒漠上。放牧的人才去那里,挖药的人才去冒险。沙尘暴持续三小时,那人在瀚海里出现过五次,最后一次在林带边上,靠在老榆树上大口喘气,然后消失在林带里,又出现在庄稼地里,又消失在三三两两的土坯房砖房后边,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大街上。大风还在高空呼啸,人和动物还在藏身的地方整理自己,整个绿洲静悄悄空荡荡,这个泅渡了瀚海的家伙跟个鬼一样轻手轻脚穿城而过,进了单位的大铁门。
都记不清刮了多少次沙尘暴了。
孟凯总以为女朋友跟他一样迷上了阿拉套山与巴尔鲁克山。孟凯计划夏天去山上玩几天,住牧人的帐篷,夏牧场是牧人的天堂嘛。然后去阿拉山口,靠着那个黑黝黝的山嘴照张相。顺利的话可以敲定他们的结婚日期。
提前几天做准备,饮料矿泉水香肠面包之类很简单,当然得有相机,还得有朋友。女朋友在牧场待过,对荒漠很熟悉,孟凯就顺从她,先去荒郊野外。她一马当先招呼大家跟她走。
已经到沙漠深处,梭梭红柳都很少了,火焰般的骆驼刺也稀稀拉拉,胡杨都是几公里一棵,都是独臂大树,跟风车似的。除了骆驼粪,还有矿泉水瓶和烟头。放驼人是不带矿泉水瓶子的。大家吵吵嚷嚷,说明有人来过,而且跟我们一样是来郊游的。就有人高呼:来这里郊游的都是精河的好儿女,带来了城市的气息。大家忙着照相。返回时疲惫不堪,都不说话了。
姑娘还记得离开沙漠时她看到的一股子旋风,摇曳盘旋直冲蓝天,蓝天就在头顶,旋风越旋越紧,天一点点远去,好像被那旋风顶起来一样,若是那旋风横扫过来扑到脸上,会留下多么深的伤痕。姑娘想起了那个大风中出现的古怪的家伙。
上班后,她主动去跟那个家伙打招呼:“我叫叶海亚,语文组的。”那个家伙说:“张子鱼,史地组的。”叶海亚看了一眼张子鱼被沙子打磨过的伤痕累累的脸。
暑假前一个半月,又来了几场沙尘暴,气温上升,大风如同热浪,飞沙走石都带着电火,瀚海热浪滚滚,几十公里外热气逼人。张子鱼出现在大漠深处,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叶海亚的眼睛。叶海亚动员张子鱼去山上玩,山上凉快。张子鱼说:“沙漠晚上也凉快。”“白天呢?白天就像油锅。”叶海亚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大,都不好意思了。张子鱼笑笑没吭声。史地教研室的老主任王老师替张子鱼解脱:“地理老师不比你们语文老师,要野外考察,跟地质队员差不多。”王老师当过地质队员,跑遍了天山南北,受过伤,就转到地方当教师。王老师那张脸人称雅丹地貌,王老师说:“小张学我哩。”张子鱼不停点头。几个语文老教师不这样看:“感情受过挫折,从西安跑到边疆,赌气哩,气一消,就拍狗子狗子,陕西方言,屁股眼的意思;这里借指屁股。走人。”叶海亚就说:“自己折磨自己嘛!”老教师又有说法:“这叫沙漠治疗,连后遗症都没有。”张子鱼感情方面出过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相当长时间,叶海亚躲在房子里,也不摆弄望远镜,连窗外看都不看。孟凯被赶出去。
孟凯站在楼道进退两难。叶海亚的同事就出来打圆场:“小叶心情不好,过几天就莫事了,你过几天再来。”
过几天孟凯可以进房子,孟凯没办法跟叶海亚说话。叶海亚想心事呢。叶海亚想心事的样子也很奇怪,文文静静地坐在床边,垂着脑袋,目光落在胸口,整个人就像裹在茧壳里的蚕,在织一张华美柔软的网。叶海亚看了孟凯一眼,孟凯吃惊地往身后去看,身后没有人呀,可他明明感觉到叶海亚的目光穿越了他,叶海亚在看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这是他们相恋数年以来没有过的事情。
孟凯把他的疑虑说给最好的朋友,朋友已经娶妻生子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就告诉他:女人都有婚前恐惧症,等领结婚证的时候反应更激烈。在孟凯的计划里,暑假去阿拉山口玩的时候敲定结婚日期,年底办喜事。朋友就称赞:这个计划不错,婚前一定要出去玩一次,一定要玩开心,疯够了,浪够了,就能安安静静进新房。朋友也没忘了告诫他:许多女人领了结婚证却成了别人的新娘。
“为什么?”
“收获季节,果实累累,果子不一定落到辛辛苦苦浇水除草的园丁手里,你别激动,你闭上眼睛好好想想果园里的景象,你好好想吧。”
孟凯当时就沉浸在中亚腹地风光无限的果园里。回去的路上孟凯碰见一个维吾尔男人赶着毛驴车,无忧无虑地唱着歌,那歌反反复复只有这么几句:“亚克西亚克西,亚克亚克西呀,姑娘的苹果亚克西……”孟凯从小就听这首古老的歌谣,也唱这首老歌子,唱到中学就不唱了,到精河上高中,碰到精河丫头叶海亚,浑小子一下子就安静了,脱胎换骨了。孟凯的父母把未来的儿媳当大恩人,不惜当着叶海亚父母的面数落自己的儿子,一口一个土匪,叶海亚的父亲是个老军人,哈哈一笑:“儿子娃娃不拼刀子不打架还能叫儿子娃娃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等着办喜事就可以了。孟凯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谁也没想到芳香而神秘的苹果。
孟凯睡不着,耳边老响着姑娘、苹果、苹果、姑娘,这两者有啥必然联系吗?能比得上给牛顿带来巨大灵感的苹果吗?那可是一颗熟透的果子,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离开树枝向大地奔去,那可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呀!孟凯翻个身,把枕头紧紧抓在手里,除了男女最后一道防线,该有的他们都有了,拥抱亲吻抚摸,古歌咋唱的?我亲了你火热的双唇,方知人生的甘美。苹果与叶海亚,叶海亚与苹果,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打开台灯,抽一支烟。
这就是小县城的好处,单身汉还能独处一室,那些分到乌鲁木齐、伊犁的同学领了结婚证还分不到一个单间。一个人想心事的时候单间房子跟天堂一样。此时此刻,孟凯正深陷地狱,丝毫感觉不到独处一室的好处。他已经抽了半包劣质天池烟了,房子跟着火一样,他咳嗽吐痰,喝水,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压低嗓门骂叶海亚,骂到第二百五十六遍的时候,他从书架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是描写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联军经过十年苦战,死伤无数将士,使用木马计终于攻进特洛伊城。大屠杀开始了,希腊将士们拭目以待,戴了绿帽子的墨涅拉俄斯手持利剑怒火冲天直奔海伦。海伦不逃也不求饶,就在野牛一样的墨涅拉俄斯冲到十几步远的时候,海伦松开衣袍露出双乳,与丈夫生育过几个孩子,而且在特洛伊与情人帕里斯同居十年后的海伦依然光彩照人。书中这样写道:“海伦解开上衣,露出胸前的两颗苹果,墨涅拉俄斯丢下手中的剑,把海伦紧紧抱在怀中,夫妻重归于好。”《荷马史诗》没有这一段。
孟凯都不知道书架上有这么一本书能弥补《荷马史诗》的不足。孟凯还清楚地记得早在高一第二学期他们相恋半年后的夏天,他就抚摸了叶海亚的胸脯,根本不是书上描写的桃子兔子,而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天崩地裂一般,当天下午他就触摸电线,就是那种被电击的感受;后来在草原上,暴雨来临之前,电闪雷鸣,中亚腹地的闪电能把大地劈为两半,蓝色闪电穿身而过的时候,孟凯就举起双手,回味他触摸叶海亚胸脯的感觉,就在那个时候他都没有想到他妈的苹果。苹果都是形容丫头脸蛋的,叶海亚是典型的鸭蛋脸。从高中一年级开始迷恋叶海亚那天起,孟凯一直盯着丫头那张脸,还有那双黑眼睛。大街上走过一个美女,孟凯的目光也是停在人家脸上。好多年以后,孟凯娶妻生子,对女人相当了解,对男人更是入木三分,孟凯才明白对于从中学开始的初恋他还是一个愣头青。男人对女人的迷恋总是从上而下,从脸到胸一路下去。他们的拥抱与亲吻也是在晚上、在林带里,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准备,青春就这么不可思议,防不胜防,青春所充溢的无限的生命力似乎在夜幕里格外耀眼,慌乱惊喜仓促,清晰而又混沌,至今他都不清楚叶海亚的乳房什么形状,还要依仗这本破书。中亚腹地从远古就有歌谣在唱嘛,他自己从小也唱过嘛,姑娘的苹果,女人的苹果,苹果已经到了手里又跟鱼一样溜了。孟凯拼命地抓头发,抓紧松开又抓紧,他就这么把自己折腾了一个晚上。
我们可以想象天亮后孟凯有多么憔悴。我们可以想象孟凯与叶海亚再次见面时,叶海亚有多么紧张。孟凯大老远就盯着叶海亚的胸脯,叶海亚一下就慌了,双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孟凯你干什么?你咋这么流氓?你咋这么看我?”整整一上午,他们很尴尬。
两三天以后,孟凯垂着眼皮来找叶海亚,叶海亚还是本能地捂一下胸口,然后放松,给孟凯倒水,杀西瓜,今年最早上市的西瓜,沙地里产的。孟凯听见西瓜在叶海亚手里嘭地响一下就像拉响了手雷,西瓜一分为二,叶海亚端过来的时候孟凯仔细地看了一下西瓜的茬口,刀子仅仅划开了皮,整个瓜瓤是自己裂开的,芳香和甜蜜喷薄而出。进入夏天的中亚绿洲到处都是旺盛的生机。什么都比不上西瓜,丰硕壮美,空气都是甜兮兮稠糊糊的。孟凯却蔫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半拉子西瓜,冒起的凉飕飕的芳香喷到脸上,叶海亚给他一把不锈钢勺子:“发什么呆?叫我喂你呀?”叶海亚已经嚓嚓挖了几勺子。瓜香越来越浓烈。孟凯挖一勺子,咽下去,孟凯确确实实地品尝到了西瓜的美味。孟凯越吃越馋,几下就吃光了手里的瓜。孟凯有了力气,孟凯就说:“暑假我们一起去阿拉套山。”叶海亚说:“早都说好的嘛,你想变卦?”
“不是不是。”孟凯已经在赌咒发誓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孟凯下楼梯的时候还听见叶海亚在房子里嘟嘟囔囔:“儿子娃娃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想干什么呀?”孟凯越走越慢,心情十分复杂。
离放暑假还有整整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偶尔会来一次沙尘天气,全都是滚滚热浪。
阿拉山口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炼钢炉。人们的目光转向南边的天山。精河绿洲夹在东西走向的天山与南北走向的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之间,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从东向北压过来,炎热的夏天只有南边的天山带来雪水和凉爽。西天山只有通往伊犁的一条险象环生的果子沟通道,成吉思汗征服世界时命他的二儿子察合台修的。除此之外无路可行,人们只能享受来自深山的泉水与凉风。相比之下,阿拉套山与巴尔鲁克山就平缓多了,更接近丘陵,山中的草地既是好牧场也是度夏的好地方。绿洲与群山之间有八十多公里宽的戈壁滩,牧民靠马靠骆驼,绿洲上的人得有车子。也有人徒步穿越戈壁去阿拉套山。叶海亚就问孟凯:“我们步行进山怎么样?”“咱有车嘛。”孟凯舅舅的儿子就在单位开小面包车,皇冠,可以坐七八个人,亲戚朋友去好多人,人多热闹也安全呀。叶海亚又说:“咱们不跟他们一起走,咱们俩自己走。”孟凯就很为难,孟凯心里嘀咕:结婚时还要用人家车呢。孟凯就说:“跟人家都说好了,咱们这不是得罪人吗?”叶海亚哈哈一笑:“逗你玩呢,看把你紧张的。”
叶海亚端起望远镜趴在窗口,叶海亚又看到那个古怪的家伙,醉汉一样在沙漠深处晃啊晃啊,那些徒步进山的人都是三五成群,贴着沙漠的边缘直往戈壁滩走。从阿拉山口延伸过来的九十公里大风口全是平展展的砾石滩,被风吹得一尘不染,石头上结一层漆皮,一闪一闪,就像鲸鱼的背。沿着沙漠往北,沙丘一个连着一个、沙子越来越细,再往前走连沙丘都没有了,全是汹涌起伏的浪涛。那个古怪的家伙走那么远。叶海亚招呼孟凯,过来快过来。
望远镜到孟凯手里也只能看见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阿拉山口,孟凯看不到水一样的细沙,更看不到那个在瀚海踽踽而行的人。叶海亚几次想提醒他往下看往北边看,绿洲的北方是无边无际的瀚海。孟凯是塔城人,塔城到精河的公路就夹在瀚海与群山之间,孟凯很熟悉大戈壁大沙漠,孟凯就是不肯看一眼精河绿洲北边的瀚海。就是看了又能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