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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暑假孟凯谁也不理。他去药店买来锁阳肉苁蓉,从书店买来《新疆植物志》。司机表哥劝他:你不要折磨自己。他的理由更充足:我知道得太少、太迟,沙漠里有那么多秘密。真实情况是他只看了中药店干硬的锁阳和肉苁蓉他就没勇气翻那些文字资料。司机表哥反而大开眼界,越看头越大,趁孟凯不注意的时候用小刀裁掉了锁阳和肉苁蓉的图片。药店里买来的炮制过的锁阳肉苁蓉支离破碎,看不到原状。司机表哥可以放心地走了,司机表哥在机关里开车没有学校这样的长假。孟凯开始起用苏式军用望远镜,司机表哥就彻底放心了。
暑假的大多时间,孟凯都待在房子里。房子在六楼,顶层,没空调,也不用电风扇。孟凯告诉家里人,再热还能热过沙漠?沙漠里那两个礼拜,孟凯晒成了黑人,加上忧郁的神情,脸黑得就更有意思了。六楼北边的窗户就有了一双忧郁的眼睛。望远镜在无限地扩大这种忧郁。
七月的中亚腹地,到了最热的时候,绿洲北方无边无际的沙漠瀚海里,沙丘燃烧着抖动着,在热浪中活过来了,就像数不清的海洋动物。望远镜死死盯着这些移动的沙丘。要真的是动物还罢了,他娘的太像帐篷了,太像蒙古包了嘛,一男一女待在里边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司机表哥开导他:不能光看沙丘,沙子更多的时候不是堆在一起,是平平地躺在地上。
司机表哥试图把他的视线引向遥远引向辽阔。他不动,他就坚守一个又一个沙丘。他甚至不肯接受沙包或者沙堆的说法,前者近于蒙古包,后者近于草垛,这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就让他们待在野外,沙丘最合适。司机表哥摇摇头:狗日的气糊涂了。司机表哥还开导两位老人,开导哥哥嫂子们,不要打扰一个心情复杂的人,不要打扰一个脆弱的人。复杂和脆弱是暂时的,度过这段危机,我们的孟凯兄弟就会坚强起来,就会比儿子娃娃更儿子娃娃。舅舅和舅妈就像侍候婴儿一样侍候孟凯。
孟凯心无旁骛。沙丘越来越清晰。有些沙丘长着红柳,有些沙丘长着梭梭。目前孟凯只看梭梭,梭梭的叶子跟枝条融为一体,叶就是枝枝就是叶,就像千手观音,伸出那么多手臂在空气里捕捉水分。它们的根须更发达,跟一张大网一样把沙子牢牢攥住,根须又生出更细密的根须,互相交织密如蛛网,粉末一样的细沙也漏不出去。比毛发更细的根须还在生长,一直长在沙子里,再细的沙子都有光线一样的根连着。
孟凯还记得他跟司机表哥返回绿洲时他的情绪有多恶劣,他们走走停停,有好几次车子撞在沙丘上,干硬的梭梭差点破窗而入,他们下去用铁锹十字镐忙好半天,沙丘被刨开一角才把车子退出来。梭梭有力的手臂把车子搂住了,不大动干戈不行呀。他们给沙丘开膛破肚,他们就见识了梭梭极为发达的根。孟凯从沙丘的洞里掏出一把细沙,比面粉还要细腻、还要光滑的沙子,孟凯就小声嘀咕:梭梭都知道拥抱女人,抱得这么紧。司机表哥就喊起来:“胡思乱想啥呢?一把破沙子有啥稀罕的,你不是新疆人吗?一年四季沙尘暴还没把你折磨够?”
孟凯就失态了,孟凯把沙子捂到脸上,沙子就跟毛巾一样搓啊搓啊,毛巾就碎了,跟水一样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滚下去,流得那么干净彻底,水还有个湿印子,孟凯脸上光光的,没粘一粒沙子,胡子那么密,胡子里也没沙子,指甲缝里有几粒。孟凯举起手细细观察,那几粒沙轻轻一抖也飞走了。孟凯看清楚了沙粒的绒毛,孟凯告诉司机表哥:“那不是毛,是梭梭的根,日他妈扎这么深,都成翅膀了,沙子逃命的时候都离不开它,我咋就不如它们呢?”司机表哥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你是人,大活人,它们是沙子,是柴火,风把它们吹走了,火把它们烧成了灰。”孟凯的声音里有了哭腔:“风吹不掉翅膀,火把它们烧在了一起,变成灰也在一起。”孟凯又掏出一把沙子,从沙丘的腹腔里掏出来的,比面粉细腻比面粉光滑跟大火焚烧后的灰一样,还热乎乎的,孟凯举给司机表哥看:“都成这样子了,它们还在一起。”司机表哥吹一口,孟凯手上的细沙就成了一股烟,轻轻一晃消失在大漠风里,司机表哥就说:“它们想在一起就让它们在一起,它们活它们的,咱们活咱们的。”
“它们活得那么好,放骆驼的人都说他们是幸福的人。”
司机表哥再也找不到词了,眼巴巴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无限悲伤地掏沙子,掏完沙子又捋疙疙瘩瘩的梭梭枝,梭梭枝叶一体,跟血气旺盛的浓发一样闪耀在烈日之下,远看,梭梭的浓发抱着火球一样的太阳,近看,它们抱着火焰一样的空气。孟凯就告诉司机表哥:“空气都被它抓在手里,空气是一种呼吸。”孟凯说不下去了。司机表哥就抓住时机让孟凯彻底死心,司机表哥就告诉这个可怜的家伙:“人家都呼吸在一起了,同呼吸共命运了,你还胡思乱想啥呢?”孟凯一声不吭钻进车子。车子跟鹰一样凌空而起,司机表哥一点也不敢松懈,他必须让车子处于飞翔状态。这个可怜的家伙在梭梭跟前都这样,碰到红柳和胡杨就会失控。司机表哥就这样把车子开成了飞机,穿越辽阔的沙漠戈壁,降落到绿洲边缘的榆树林里才放慢速度。
孟凯并没有死心,孟凯重新操起望远镜。此时此刻,梭梭的枝条全成了千万只挥舞的胳膊,它们伸向空气、伸向太阳,它们拥抱整个世界。七月中旬的中亚腹地,沙漠气温高达八十多度,风都带着火星,梭梭枝条就结一层厚厚的油质,跟彩釉一样。
孟凯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叶海亚的情景。父亲跟押犯人一样把他从塔城押解到精河。舅舅给他办好入学手续。大人们苦口婆心,唠唠叨叨个没完,一句话要他重新做人。父亲是个小职员,一辈子兢兢业业,胆小怕事,回到家里才有那么一点威严,父亲最不怕的就是老婆孩子,父亲是个本分人,威力所及仅限于家庭。父亲离开精河舅舅家时最后一句话让孟凯无地自容:“水流二里净,你就是一把鼻涕一团脓水四五百公里的戈壁沙漠净化不了你?”孟凯心里嘀咕:“我又不是劳改犯,劳改我呀!”
孟凯还是收敛了许多,踢足球打篮球这些容易上火的地方他都让着人家。司机表哥比他高一级,牢记大人的嘱托特务一样盯着他。他慢慢就有了人缘。两个月没跟人打架,简直是奇迹。舅舅把这个喜讯告诉千里之外的父亲,父亲来信表扬孟凯,再接再厉,成功在望。父亲对舅舅可不是这样说的,父亲担心儿子旧病复发,在塔城的时候,不停地转学,每次转学,老实不到一周,就原形毕露。塔城就几万人口的边陲小城,教师们都知道坏学生孟凯,有些教师直忤忤告诉孟凯父亲,直接送少管所得了。两个月的安静生活对父亲来讲,是惊喜交加。
舅舅的儿子,孟凯的表哥责任重大,每天上学,舅舅都要单独召见,个别指导,不能出任何差错,一定要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一定要让这局面稳定下来,熬过这学期就好了。舅舅是单位的小科长,多少有些政治眼光。
在对孟凯同学的改造问题上,大人们处心积虑的周密计划比不上少女叶海亚,叶海亚是语文课代表,新转来的孟凯同学刚开始还能按时交作业,两个月后就开始丢三落四,每一次作业都要催,跟要账的一样。那正好是夏天,在楼道的走廊里,穿着细花连衣裙的叶海亚把孟凯给堵住了。孟凯打球打得尽兴又忘了作业,就躲进厕所,等下课铃响过半小时后才溜。
刚出厕所,就看见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亭亭玉立的语文课代表叶海亚,孟凯就慌了,也仅仅慌那么一下,就横下心咬咬牙硬闯。跟叶海亚擦肩而过时,叶海亚胳膊一伸就把他拦住了:“拿作业来,不交作业休想过去!”好男不跟女斗,孟凯耍赖,往下一钻想从那条白亮的胳膊底下钻过去,那白胳膊往下降落,孟凯差点碰上那白胳膊,都要贴他脸上了,他本能地往后一缩,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那白胳膊毫不客气地逼过来,孟凯同学极其狼狈双手撑地。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交作业!”
叶海亚同学蹲下来的时候也没忘记伸直她那条白胳膊,白蛇一样亮晃晃地横在孟凯的眼前。叶海亚笑眯眯地告诉孟凯:“你是钻不过去的,本事大你跳过去。”对孟凯威胁最大的还不是那条白胳膊,少女叶海亚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压得孟凯喘不过气来,孟凯粗脖子红脸小声嘀咕:“我马上去做还不行吗?”
“这不就行了嘛。”
少女叶海亚的白胳膊往前一伸拉孟凯起来。孟凯浑身发抖,雷电穿身似的,少女叶海亚就更乐了:“哈哈,有人害怕本姑娘啦,对不起,把你吓成这样子。去写作业吧,四十分钟后我来找你。”四十分钟后少女叶海亚举着雪糕出现在教室门口,孟凯同学一个人在里边老老实实写作业,五分钟后写完,而且得到叶海亚同学一根雪糕的奖励。
“当一个好学生很容易的,傻瓜。”
孟凯同学开始进步了,随着与叶海亚同学交往越来越密切,他的进步也越来越明显。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孟凯已经进入班级前十名。放假回塔城,父母都快认不出儿子了,爱打架的野小子变得斯斯文文,而且交上一份优异的成绩单,父母由衷地赞叹精河是个好地方,接着感谢舅舅舅妈。大人们暂时还不知道少女叶海亚。表哥也是高中毕业去参军时才知道表弟身边有个叶海亚。兄弟惜别,彻夜长谈,喝完七八瓶那达慕白酒,孟凯吐露了心里的秘密,高一第二学期的夏天,空荡荡的楼道里,少女叶海亚白晃晃的胳膊。
“我脑袋轰地一下就像挨了一枪,就像原子弹爆炸,冲天而起的蘑菇云,她还没事人似的蹲在我跟前,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就一条白胳膊?就没有别的?”
就这么一条白胳膊,从高中到大学到乌鲁木齐。人们越来越时尚,连衣裙之后出现更多的时装,无袖裙子和无袖衫子可以让一些女性彻底袒露她们美丽的胳膊。肩膀都露出来了。
令人销魂的一双白胳膊常常绕在他脖子上常常拥抱他。无论是在乌鲁木齐还是在塔城老家还是在精河,孟凯总是把叶海亚跟小白杨小白桦连在一起,这些中亚大地常见的树木总是出现在镜头里,合影单照,还有风景照,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女为悦己者容,叶海亚就拼命选购夏装,理所当然是那些无袖服装。叶海亚的胳膊是无可挑剔的,中亚腹地的烈日对她的皮肤不起作用,白净而且充满活力,白得耀眼,白得生机勃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片大片的白桦树。他们的相册里全是夏天与小白桦小白杨的合影。偶尔也会出现几朵玫瑰。红柳沙枣胡杨梭梭是不会出现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的。在他们拥有苏式军用望远镜以后,也是直奔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阿拉山口。从后来发生的故事来看,他和叶海亚的分歧就出现在望远镜上,他一门心思看阿拉山口时,叶海亚的目光移向了戈壁沙漠。……
孟凯再也看不下去了。孟凯就看手里的望远镜,望远镜那么沉,把肩膀都拉斜了。孟凯把望远镜收起来,孟凯的手还是沉甸甸的。吃饭时用筷子都不利索。舅妈就给他换成勺子,勺子也掉了好几次,还不如个孩子。大家都劝他出去散散心。
精河县城就那么几条街道,不经走,很快就到城外。大片的庄稼地,更多的是枸杞。精河人越来越喜欢栽种枸杞。精河的枸杞把宁夏都比下去了。到处都是红宝石红珊瑚红玛瑙一样的枸杞,长在树上的、晾在地上的、房顶上都是一片血红。穿过大片大片的枸杞林,离沙漠很近了。榆树林外边就是沙漠。单个的胡杨树,沙丘,沙丘上的梭梭、红柳,比在望远镜里更真切,也更刺激他的神经。他又想起望远镜的好处。返回时他走到一个卖馕的饭馆前,一家维吾尔人开的饭馆,外边摆满各种馕,馕坑就在旁边。女人们忙着烤呢。烧的都是干梭梭,火焰从柴火里喷出来,带着吼声,就像被刀子扎伤的猛兽喷射热血,就像在搏斗,在抓挠什么。孟凯拿起一根干梭梭,塞进馕坑,维吾尔女人就笑:“男人嘛去沙漠里打柴火,女人嘛在房子里烧柴火。”维吾尔男人坐在一堆馕跟前,黄灿灿的大小不等的馕跟金子一样,男主人就像个骄傲的国王,男主人拍着一个芳香四溢的油馕:“朋友,来一个嘛,这么好的馕不尝一口白活在世上了。”孟凯买了油馕,还买了窝馕。馕黄灿灿的皮就像一层釉子。孟凯喜欢这层釉子。
生活在中亚腹地的人都知道,戈壁沙漠远远超过海洋,人们称戈壁沙漠为瀚海。此时此刻,孟凯坐在房子里,窗户大开,月光和风全都放进来了,孟凯吃着馕回味着瀚海的辽阔与深远。他已经不恨叶海亚了。叶海亚让骆驼带走的时候,叶海亚就成了瀚海里的鱼。一男一女在瀚海里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要多兴奋就有多兴奋。他们都闪光了。打了釉子的月亮无比雄辩地告诉孟凯,月亮洒的光不是光,是他们幸福的汗水。幸福到了极点,汗水就很饱满,很稠密,就会凝结成胶,凝结成釉子。那才是真正的叶海亚,幸福中的叶海亚是要流汗的。
孟凯在月光里垂下了头,月光滚烫灼人,有烈日一样的威力,直到孟凯瘫在床上,跟荒漠上的枯草一样瑟瑟发抖,发出鼾声,月光才淡下去。
孟凯在梦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绿洲上空的月亮比沙漠里凶猛几十倍。孟凯在梦中还能看清沙漠深处那两个幸福的人,点一堆篝火,肯定是干梭梭烧起来的篝火,梭梭总是把火焰喷射成手臂的形状。叶海亚离开精河去乌鲁木齐上学的时候就不再是绿洲上的小白杨小白桦了。孟凯的梦已经不像是梦,孟凯呼的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慢慢躺下来的时候孟凯眼前的世界比梦更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