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孟凯与叶海亚在大门口碰到这个古怪的家伙,叶海亚跟这家伙打招呼,这家伙朝叶海亚笑一下,等他走远了,叶海亚还没回过神。这家伙显然刚从烈日下的沙漠里出来,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沙土的燥热。孟凯把叶海亚往怀里一搂:“没吓着你吧?”“我又不是纸糊的。”叶海亚挣脱孟凯的怀抱,孟凯就说:“你这同事肯定是牧场长大的,肯定放过骆驼。”“你就这么肯定?”“绝对没问题,我又不是没进过沙漠,沙漠有什么好看的,绿洲才是人类的家园。”“他干吗往沙漠里跑呀?”“牧场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放羊放马放骆驼,尤其是骆驼,吃喝拉撒全在沙漠里,离开沙漠反而不舒服,放骆驼的人也一样。”叶海亚就说:“他确实是放骆驼人家的孩子,沙漠就是他的家园。”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放假的前一天,一对新人举办婚礼。典型的哈萨克婚礼,傍晚开始,双方的亲友还有单位的同事欢聚在学校食堂的大饭厅里,电子琴伴奏,哈萨克族蒙古族歌手助兴,新郎陪所有女宾跳舞,新娘陪所有男宾跳舞,最后新郎新娘跳舞,来宾自由组合围着新郎新娘跳舞,最后送新郎新娘入洞房。大概程序就是这样。叶海亚受到新郎邀请,叶海亚也看到被新娘邀请的男宾就是那个古怪的家伙;那天晚上他可一点也不古怪,皮鞋锃亮裤子熨得又平又齐,白衬衫格外耀眼,头发剪得一丝不乱,脸上那些被风沙打磨过的伤痕平添了几分男人的粗犷豪气。跳完《玛依拉》又跳一曲《黑走马》。新娘问男宾:“你为什么不上去唱歌?”男宾说:“那么多歌手又唱得那么好,我可不想上去献丑。”新娘说:“他们唱的都不如你心里藏的,藏得太久会把你毁掉的,上去唱吧,我很想得到你的祝福。”哈萨克新娘不容男宾犹豫,就大声提议:“欢迎这个被风沙打磨过的小伙子唱歌。”叶海亚也用目光鼓励了他。
这个被风沙反复打磨的小伙子就跟歌手们站在一起,接过话筒,电子琴安静了,大家都安静了。他的声音还真的是那种大风搅动沙子的沙哑粗粝的声音,他唱的是哈萨克民歌《燕子》。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啊!——
唱到一半时,叶海亚听见旁边的哈萨克老教师自言自语:女人又回到他身上了,他有救了。叶海亚就问人家:“他受过刺激吗?”哈萨克老教师就说:“还不小呢,女人离开了他的心,离开了他的眼睛,快要离开他的生命了,生命的光芒就罩在身体外边,女人从光里消失他就没命了,我们精河的沙漠救了他,燕子飞过沙漠给他带来了歌声。”老教师就应和着那美妙的旋律唱起来了,叶海亚就想起哈萨克人古老的传统:哈萨克人从生下来躺在木摇篮里一直唱到临终睡进土摇篮,叶海亚也情不自禁地小声唱起这首《燕子》。新疆人人都会唱这首歌,那天晚上,来参加婚礼的人都加入到《燕子》的歌声里。叶海亚显然是最动情的一个。
后边的事情一下子就明朗起来了。第二天,叶海亚和那个叫张子鱼的小伙子悄悄地离开绿洲到沙漠里去了,叶海亚死心塌地成为了古老歌谣里的“燕子”。
我们精河既包括绿洲也包括绿洲周围的戈壁沙漠,因为处在大风口的风口浪尖上,我们精河的燕子特别多,有房子的地方就有燕子来垒窝,地窝子牲口棚,被吹歪的树上也会看到燕子们在忙活。那些放骆驼的人挖药的人在沙漠深处藏身的地方也有燕子相伴,你就会明白这个伤痕累累的家伙在精河那么动情地唱这首古老歌谣时,女人们会是什么反应。婚礼结束后,叶海亚不停地问孟凯:“你为什么不唱《燕子》?”孟凯反复地告诉叶海亚:“我唱啦唱啦,你干吗不相信我?”“我怎么没听见?”“那么多人在唱,就像大合唱我也唱了嘛。”叶海亚怪怪地看孟凯一眼:“这个理由很充足。”叶海亚就一股风似的上楼了,楼道里全是圆润轻盈的《燕子》,用喉音哼唱的,全是旋律没有词。孟凯在楼道站了很久,人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要轻轻拍打他的肩膀:“耐心地等吧,你也快了。”
孟凯就失眠了。孟凯在婚礼上听张子鱼唱《燕子》时孟凯的脑袋就轰了一下。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他最拿手的歌曲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北方的狼》,叶海亚就配合他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马上有哈萨克族同学提议这么好的嗓子应该唱《黑眼睛》唱《百灵鸟》唱《燕子》。
叶海亚肯定有这种期待。叶海亚在温泉县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牧场长大,十四岁才随父母来到精河县,米里其格大草原是她生长的摇篮。暑假叶海亚就带他去遥远的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草原,一位蒙古歌手站在原野上唱《燕子》,歌声深沉浑厚辽远,随大地的起伏回旋如风。孟凯当时就傻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歌声打动后的沉默,那时他才明白最美妙的感动不是大呼小叫不是掌声如雷,而是沉默。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溜出帐篷到土丘下洼地的深草丛中连唱了几遍《燕子》,越唱越糟,臊得满脸通红,好像叶海亚在什么地方盯着他,他跟个贼一样四下乱看,都草木皆兵啦。绕一大圈回来,见到叶海亚很不自然。叶海亚抓住他的手,那是一种无言的鼓励,他至今也认为叶海亚在鼓励他,也在期待他。孟凯彻夜难眠。失眠的后果就是整个世界都是清醒的,包括无边无际的荒野,戈壁沙漠群山草原都竖起耳朵大睁着眼睛在期待着什么。旷野有了回声,全是深情的《燕子》,真正的天籁之声。在辽阔的草原上,《冬天里的一把火》《北方的狼》《月亮代表我的心》显得滑稽做作,房子里灯光下还凑合,苍穹大野不合适。
孟凯第二天接到叶海亚的一封信,叶海亚最要好的一位女同事专门找到孟凯,信纸上写着《燕子》的歌词。女同事听孟凯小声念了几句,女同事就笑了:“叶海亚向你发誓呢,女人用燕子发誓就会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孟凯的手抖起来了,脸色都变了,离开时跟个醉汉一样,女同事就感叹:“激动成这样子,这都是爱情的力量。”
孟凯跟死人一样躺了一个礼拜,把不幸的预感告诉舅舅的儿子也就是表哥。兄弟俩一致认定秘密就在沙漠深处而不是米里其格草原。表哥的皇冠进不了沙漠,表哥就借了精河县最好的日本越野车,沙山子有科学院的沙漠研究所,司机都是神通广大的人,很容易借来沙漠研究所的专用进口车。收拾行李时发现了那架苏式军用望远镜,一直在叶海亚手里,什么时候又回到孟凯身边,孟凯一点印象都没有,都是望远镜惹的祸,孟凯举起来就摔,表哥拦住了:“找到那小子放他的血就是了,干吗跟东西过不去?”表哥夺过望远镜:“正宗军用望远镜,野外活动用处大着呢。”
他们都是城里长大的,野外活动最远的地方就是绿洲的边缘,也是瀚海的浅滩,沙丘上长着红柳梭梭骆驼刺。有车子壮胆,他们还是在沙漠边上待了一会儿,爬上沙丘,用望远镜观察,可以看见骆驼与放驼人,可以看见活着的胡杨树,还有死了不倒的胡杨树,还有倒下没有腐烂的胡杨树。他们带了四五箱矿泉水,咸菜,馕,方便面,还有罐头,炊具和猎枪也带着,在里边待半个月没问题。车子轰一下一头扎进茫茫瀚海。沙地上冒起一股子白烟,一闪即逝,车子越来越像一只虫子。头一个礼拜毫无结果,兄弟俩晒得像非洲黑人。表哥就怀疑:“他们真的进了沙漠?他们这可是度蜜月,伊犁、乌鲁木齐都是好地方,他们干吗钻大沙漠?”孟凯就说:“你没参加那天的婚礼,你没见识她听那小子唱歌的反应。”“唱歌跟沙漠有关系吗?”“那小子来到精河第一天就跑到沙漠里去了,是沙尘暴把他留在了这里。”他们基本上重复了几天前的老话。他们吃饱喝足,继续搜寻。表哥又突发奇想:“这对狗男女死在沙漠里怎么办?”孟凯沉着脸:“也要找到他们。”“他们没死,可怜巴巴地等人来救他们怎么办?”“那就救他们。”“看着他们跪地求饶生不如死的鬼样子也不错!”他们又扑入瀚海。
总算找到了人:放驼人和一群骆驼。在茫茫瀚海跑了两个礼拜,连只蚂蚁都没见到,猛然出现了人和骆驼,他们就很激动。他们往放驼人跟前奔去的时候,都在想一个问题,这鬼地方真找到仇人,根本下不了手,幸亏他们早有救人的心理准备。几十峰骆驼停止吃草,这里有一片小海子,水边的芦苇就像两撇胡子,粗短茂盛,骆驼们惊奇地打量瀚海波涛里慢慢爬过来的怪物,怪物里又钻出来两个小怪物。两个放驼人压根就不看他们。他们走到人家跟前,给人家递矿泉水和罐头,人家才抬起眼皮,又看看芦苇包裹的蓝汪汪的海子,兄弟俩就拨开苇子在水边哗啦哗啦又是喝又是洗,还不停地扬起脑袋大口呼吸。七月的沙漠基本上处于燃烧状态,进了沙漠他们才知道同样一个太阳,沙漠里的太阳比绿洲比草原比群山要大好几倍甚至几十倍。专用的进口车都不行。两个人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因为他们大喝大洗后没有站起来,而是软软地瘫在芦苇丛里,跟醉汉一样,好像海子里不是水是烈酒,飘浮在沙漠上空的喷火的太阳就像拔开塞子的驼皮酒囊。也不知道他们躺了多久,他们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到放驼人跟前,开始吃东西,就是他们送给人家的矿泉水和午餐肉罐头,还喝了人家的驼奶。有了力气,就问人家看见没看见一对狗男女?人家马上纠正他们:是两口子,不是狗男女,咋说话呢?年纪大的放驼人跟狮子一样吼起来:“小两口带着结婚证到沙漠里度蜜月,可不是寻刺激。男的两年前就进沙漠探路,小伙子吃尽了苦头,沙尘天气骆驼都要躲起来,小伙子碰上沙尘暴就来劲,不要命了嘛,我就救了他三次,还有一次是骆驼救的,埋在沙子里了,骆驼用后掌挖出来的。两个礼拜前小伙子带来一个漂亮丫头,救过他的骆驼一路狂奔,去十几里外迎接新郎新娘,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我徒弟以为母骆驼来了,温泉那边蒙古人有一匹漂亮的母骆驼,我这峰公驼去年就看上它啦,我们的公驼发起情就是一团大火,就像传说中的火焰一样的金驼,温泉县的母骆驼听见金驼的吼叫声就一身雪白,白得耀眼,不顾一切前来相会,沙尘暴也拦不住它们。你就会明白公驼为什么拼命搭救沙尘暴里的小伙子,这家伙鼻子灵得很,它闻到了小伙子身上隐藏着爱情的气息,两个礼拜前碰到小伙子带着漂亮丫头过来,我和我徒弟才明白公驼的心事。动物比人聪明。你一口一个狗男女,你还不如畜生。”表哥马上说:“那是我朋友,结婚这么大事情也不打个招呼,旅行结婚也该去乌鲁木齐去口里的大城市。”放驼人就说:“你就没资格做他朋友,你就知道乌鲁木齐,你就知道口里的大城市,我放了大半辈子骆驼,我就没见过谁把咱们的戈壁沙漠当回事,你的朋友带着那么漂亮的丫头,在荒天野地让我们看新领的结婚证,他娘的好像住五星级宾馆,新娘还满脸羞涩,在荒天野地,在沙堆堆里还满脸羞涩,他们是真的来度蜜月的,他们真的把我和我的徒弟当成了沙漠的主人,还送我们喜糖,我们就送给小两口一峰骆驼,就是火焰一样的公驼,驮上两个幸福的人到大漠深处去了,两个礼拜了。”孟凯恶狠狠地说:“沙漠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四脚蛇,他们就吃四脚蛇度蜜月,哈。”孟凯已经晒成了黑人,心里的仇恨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说的这些话就更可笑了,放驼人告诉他:“新郎早就学会沙漠生存的绝活,我教过他,牧场的哈萨克人蒙古人也教过他,至于吃的嘛,”放驼人拉长声调从头到脚打量了孟凯,然后神秘一笑,“你这个新疆人就没听说过地精?不知道锁阳、肉苁蓉?”两个城里长大的新疆人对锁阳和肉苁蓉的了解仅仅限于中草药,跟贝母甘草一样生长在沙漠深处。司机见多识广,司机告诉孟凯:锁阳肉苁蓉是壮阳的,但司机表哥不知道锁阳肉苁蓉可以生吃,兄弟俩只好乖乖听放驼人告诉他们沙漠里的秘密:锁阳肉苁蓉有甜的,有苦的。司机表哥反应快,拉起孟凯就走。孟凯甩脱表哥,还不死心,还问人家放驼人:“男的吃,女的也吃呀?”放驼人就说:“男的吃壮男的,女的吃壮女的,谁吃壮谁。真是两个幸福的人啊,到沙漠里度蜜月算是来对地方啦。”
孟凯就这样成为忧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