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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武明生临走前,两个老同学在宾馆彻夜长谈。张子鱼让武明生看了肉苁蓉和锁阳的图片,张子鱼亲手拍照的,跟专业摄影师一样蹲在大沙漠里,等待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第一道曙光照耀大漠,一切都在朦胧中,沙丘与沙丘之间港湾一样静谧的沙地上,挺拔的地精就像直立的小兽。武明生记得上大学时,他们常去秦岭考察植物,最凶险的是在太白山原始森林,每次考察,张子鱼采集的植物最多,制作的标本常常受到老师表扬。张子鱼总能抓拍到植物最精彩的瞬间。同样一个植物在太阳光线的不断变化中总是呈现出千百种姿态。张子鱼的相片不止一次参加全校影展,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影展与市上的影展,张子鱼最得意的时候竟然宣称:我是对着太阳说话的人。太狂妄了吧!地理系的同学去艺术系咨询,艺术系的同学说:这是摄影艺术的常识。大家就对张子鱼另眼相看,只有武明生不以为然,哼,给意中人连求爱信都不敢写的家伙还厚颜无耻地跟太阳对话,武明生就不怀好意地挖苦张子鱼:心理平衡嘛,矫枉过正嘛。此时此刻,在中亚腹地精河绿洲上,武明生一边赞赏张子鱼的摄影艺术一边不怀好意地叨叨:对着太阳说话好啊,太阳把它的大鸡巴都掏出来让你拍照,瞧肉苁蓉、锁阳,活脱脱的大鸡巴锤子,让全世界的男人自惭形秽,灭人类志气嘛。你就吃这玩意儿?这能吃吗?啥滋味呀?“有苦的也有甜的,就像甜萝卜。”张子鱼指着图片的沙地,说话的样子就像个老中医:“最佳气温零下二十度,沙子细腻光滑,靠近梭梭红柳白刺,一旦生根发芽出土,阳气旺盛,地不冻,不积雪。”武明生就说:“太白山大森林你就把大家比下去了,戈壁瀚海又给你提供了舞台,你狗日的是弄大事的人,你给咱好好弄。”张子鱼就说:“我弄的不是你说的大事。”张子鱼又拿出一叠图片,武明生看着看着就抖起来,图片上全是戈壁沙漠常见的黄羊野驴野骆驼,这些动物发情时找不到配偶,就选择沙漠里最柔软的地方,蓬勃的阳具插入沙中仰天长啸,地动山摇。张子鱼描述那辉煌的时刻:“就像大地震。”武明生抖着抖着就冷静下来了,小心翼翼地请求老同学:“能不能给我一张?”“治你爸的病要图片没用。”武明生不要地精的图片,要黄羊野驴野骆驼射精的图片,张子鱼就笑:“这又不是春宫画三级片,调剂夫妻生活不能参照动物嘛,动物的招式你老婆受得了吗?”“哪能让女人看,我自己看。”

  “你千万不要传播。”武明生发了誓,张子鱼就给了一张野驴的。武明生彻底放松了,武明生就问张子鱼:“你咋想得起吃生地精?”

  “放驼的牧工常常拿生地精救急,你没进过沙漠你不知道,到了沙漠深处能吃到嘴里的都是救命稻草,跟在汪洋大海里一样。”

  “我还想问你一句,别说人,就是鬼也害怕戈壁沙漠。”

  “戈壁沙漠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待久了,习惯了,你就离不开啦。”

  “我还是相信我的感觉,从敦煌开始,出嘉峪关,越走越荒凉,别说待十天半月,在路边尿尿望一眼戈壁滩都绝望得不得了,我就不信你没有这种感觉。”

  “有么,咋能没有?绝望,孤独悲凉,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混在一起,反而不想离开了。”

  张子鱼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平淡那么坦然,还瞥了武明生一眼:“有这种感觉,我才觉得我还活着,我还有一口气。”张子鱼就给武明生吟了一段古波斯诗人鲁达吉的诗:“许多沙漠被开拓成百花盛开的花园,也常常可以遇到有过金色花园的沙漠。”武明生回味好半天:“你还真成了新疆人。”

  武明生走后一个多礼拜,张子鱼天天去西戈壁。精河县城就那么一点点,张子鱼和叶海亚一会儿就穿过小城和田野,戈壁跟大海一样猛然出现在林带外边,瀚海上滚动着巨大的太阳;太阳离开天顶往西倾斜,越斜越大,占满了整个西天,几乎躺在天上了。他们总是下班以后散步到西戈壁。夏秋季节,白昼长得可怕;六七点钟下班,十二点太阳才落地平线,他们可以在野外待很久。除了采药人和放骆驼的人,很少有人到戈壁上去。叶海亚总是坐在林带边的歪脖子树上,戈壁与绿洲之间的浅滩地带,林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少树贴着地面横着生长,就像一条长凳,专门供人休息,叶海亚就坐在长凳一样的老榆树上,树皮跟铁甲一样晒得热烘烘的,横着生长的树冠就像茂盛的绿色狮子头,鬃毛油光闪闪。她不止一次问过张子鱼: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戈壁滩有啥感觉?张子鱼告诉她:就像走在月球上。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张子鱼告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远方刷刷地响,那是灵魂离开了身体,灵魂总是走在前边。还有一次张子鱼告诉她:走着走着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突突跳,脚步就轻下来,放慢速度,这下听清楚了,是大地的心脏在跳动。叶海亚就不敢再问了,叶海亚知道在她走进张子鱼的生活之前,张子鱼就已经这样了。

  张子鱼告诉妻子叶海亚:毕业前的一个中午,他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看见投在地上的影子离开他,越走越远,越过操场,越过楼房到远方去了。

  “我就是跟着我的影子到了精河,在这里碰上了我的影子。”

  “你碰上的是沙尘暴,沙尘暴总是影子先到。”

  “先到的是我。”

  “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心里有那么大的阴影,都赶上沙尘暴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意思。”

  “不想说算了,好好过日子吧,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安安静静,这里可真安静。”

  张子鱼告诉叶海亚他在艾比湖大草滩与放羊的蒙古人喝酒的故事。两个孤独的人相遇,谁也说不出话,无论是戈壁还是草原都给他们结了一层坚硬的甲。他们坐在一起,各自拿出自己的酒交换,三个瓶子对一个驼皮酒囊。喝了两个时辰,都醉了,瘫软在地上,身上的硬甲慢慢化开,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唱歌,想到哪唱到哪,也不知道唱了多少歌子,总算把自己唱醒了,把身上的硬甲化开了,两个陌生人握握手,互相告诉对方:我来自温县,我叫乌兰·哈茨儿。我叫张子鱼,来自精河,就愉快地分手了。两个愉快的人就像旷野里的鱼,柔软轻盈迅猛。已经在大漠生活两年多的张子鱼知道乌兰·哈茨儿蒙古语是幸福的红脸蛋,穿越戈壁沙漠专门来排解他的孤独与寂寞。张子鱼告诉叶海亚:“他的脸那么红,五官都看不清楚,整个面孔就是一团喜庆无比的火焰,等走到我跟前时我已经把他当成太阳了,当成一个久别重逢无比忠诚的朋友了。”叶海亚就告诉他:“朋友就是你的太阳。”叶海亚问他:“你以前没有朋友吗?”张子鱼告诉她:“有过许多许多朋友,见到这个陌生而温暖的蒙古汉子我才知道那都不是朋友。”“你为什么这样绝望?”“因为我没有唱过歌!真正敞开心怀地唱歌是在戈壁沙漠。”张子鱼开始吟唱红脸蛋的蒙古汉子教他的歌曲。

  “骑上我的粉嘴骏马

  把草原平川折叠起来狂奔,

  将高山峻岭连起来驰骋……”

  土生土长的精河姑娘叶海亚知道这首歌的结尾是:“一口气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叶海亚就无限期待地看着沉浸在歌唱中的张子鱼,张子鱼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两三句,就是唱不到关键的最后一句,那个要命的“一口气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

  叶海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活生生挺立在沙丘后边的地精时的情景,那个褐红色的棍子一样的植物无所畏惧地对着她,她缩了一下身体后脸就红了。张子鱼手忙脚乱在挖地精,跟啃甘蔗一样咬一口。“这是甜的。”就扔给叶海亚。叶海亚手里就有了男人的阳具一样的家伙,皮已经让张子鱼剥掉一半,叶海亚还在愣着,张子鱼就告诉她:“想在沙漠里待下去就吃这个,太有营养了,一根地精顶一只大肥羊。”

  “你就在沙漠里吃这个?”

  “我都吃好几年了。”

  离开沙漠前夕,他们目睹了那壮观的一幕。中亚腹地秋色最浓的时候,大批大批的黄羊野驴野骆驼寻找黄金地段把生命之水注入沙海。

  这些雄性动物发出的呻吟和长啸中有一种对理想伴侣的渴望和焦虑。叶海亚猛然一震,这不是张子鱼眼睛里曾经闪烁过的光芒吗?那壮观的一幕结束后,张子鱼还在自言自语:“它们找不到情投意合的伴侣它们才这样。”

  6

  武明生回到内地马上给老同学张子鱼寄一架尼康相机,附信中有一句话:对着太阳说话的人去追赶沙漠里的太阳。叶海亚都叫起来了:“你这同学真不错,太了解你了。”

  “他确实了解我。”

  “你怎么很少说起他?”

  “我来大漠就跟同学断了来往。”

  “大漠怎么啦,大漠不该让人知道吗?”

  在叶海亚的追问下,张子鱼从箱子里翻出毕业留言册,上边有每一位同学的留言、相片和通讯地址。叶海亚郑重地告诉张子鱼:“你不能光跟亲人来往,你应该有同学,有朋友,这才是你完整的生活。”

  “你就是我的全部。”

  “别的女人可能爱听这种话,我可不爱听,我可不想成为你的全部,你唱《燕子》的时候,我才明白阿拉山口刮来的不仅仅是沙尘暴,还有燕子,刮一场风就来一批燕子,燕子到处筑巢,几根杂草几块泥巴就筑起一个暖巢,女人能成为燕子能筑起一个暖巢就很了不起了。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去沙漠吗?你唱《燕子》的时候我看见你心里的阴影,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影,只有夏天的沙漠才能温暖你的心,夏天的沙漠就是一个大暖巢。大学四年竟然天天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失去了身边心爱的姑娘,就一个劲地唱远方的姑娘,对不对?”张子鱼无言以对,很容易被看成默认。叶海亚就告诉他:“远方的姑娘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狭隘,远方的姑娘不是旮旯里长大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长大的,明白吗?无边无际,一马平川,绝不狭隘。”张子鱼频频点头。叶海亚就告诉他:“不知道那个姑娘怎么伤害你的,你应该明白,你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逃避是丧失勇气,越唱越不自信,把自己都唱没了,唱《燕子》的张子鱼才是一条汉子才是儿子娃娃才是真正的张子鱼。”张子鱼频频点头。叶海亚就告诉他:“武明生这么了解你,你就要把人家当最贴心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人家最缺什么?”张子鱼就告诉她:“地精。”叶海亚差一点叫起来:“照相机,地精,就照这个呀!”叶海亚脑子转得很快:“你俩都缺这个?他也感情受挫?”张子鱼点一下头。张子鱼不会告诉她武明生感情受挫的原因,更不会告诉她武明生已经带走了地精的图片,那是野驴的精液长出来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野骆驼,如果能找到传说中火焰般的金骆驼产的地精,那可是大造化。叶海亚问他:“武明生买了那么多药材就没买地精吗?”张子鱼就说:“那都是大路货,送朋友就送最好的,野骆驼产的。”张子鱼就说出了传说中的火焰般的金骆驼,叶海亚一口咬定:就找金骆驼的。

  刚开始没有金骆驼,骆驼都是棕黄色的,少数白骆驼就相当高贵了。刚开始它也走不了那么长的路,就在几个大沙漠之间游荡。大地上的沙漠跟海洋一样无边无际,即使最高大最漫长的群山最终也会消失在茫茫瀚海。精河的发源地天山,东西纵横五千多公里,与祁连山秦岭相连就有一万多公里了,西天山最终还是淹没在中亚腹地的戈壁沙海中,瀚海边上仅仅突出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一点点屋顶。出没于瀚海中的野骆驼成为分散在绿洲小岛礁上的人类最向往的帮手。人们亲切地称骆驼为沙漠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