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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向冷静的赫定有点语无伦次:“那里的河流湖泊跟欧洲一点也不一样,沙漠戈壁才是瀚海,河流、湖泊和绿洲就像岛礁。”米莉小姐默默地看着赫定,他们都不再是少男少女,米莉显得成熟稳重,米莉只说了一句:“你离家太久了,我们看戏去吧。”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米莉小姐请赫定看了一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这部戏早在一八七九年就上演了,那时他们还是中学生,整天忙着野外锻炼,收集各种探险方面的书籍,绘制世界地图,易卜生、斯特林堡这些轰动整个欧洲的北欧戏剧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一八九一年春天,已经长大成人的赫定和米莉坐在剧场里感到很新奇。剧中的男主人公海尔茂喊妻子娜拉“我的小鸟我的小松鼠”,赫定和米莉相视而笑,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戏的高潮在后边,女主人公娜拉发现丈夫的虚伪,要离家出走,不再做木偶似的狗屁“小鸟,小松鼠”。赫定紧紧抓住米莉的手,米莉发现赫定的手都出汗了,米莉还发现赫定为剧情所动,胸脯跟潮汐一样一起一伏。走出剧场,赫定告诉米莉:“我也会写书,不会比易卜生差。”

  不久,赫定就出版了他中亚之行的两本书:《一八九〇年奥斯卡国王派遣波斯的使团》,《穿过呼罗珊和突厥斯坦》,文笔优美,思路敏捷,很受读者喜爱,引起欧洲东方学学术界的关注。他需要更多的资金支持,需要更渊博的知识。更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呼唤他,他将在那里重现米莉的形象。

  赫定再次投奔李希霍芬门下,全面研习亚洲地理。十九世纪末的德国地理学无论教学还是研究水平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李希霍芬则是德国地理学界的泰斗,赫定选择中国作为终身不懈的探索目标,可以说李希霍芬是他的指路明灯。一八九二年七月赫定获得德国地理学博士学位。国王奥斯卡二世和火药大王诺贝尔慷慨解囊,探险所需资金全部到位,总金额三万四千瑞典克朗,在当时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

  一八九三年冬天,赫定取道帕米尔高原前往喀什葛尔。

  一八九五年二月十七日,赫定离开喀什葛尔,开始了亚洲腹地最艰难的旅行。来自斯德哥尔摩的消息,米莉小姐已经嫁人。赫定跟真正的欧洲绅士一样强忍着悲痛,在回信中祝福米莉。后来在回答俄罗斯记者采访时赫定说:“我已经嫁给中国了……男人注定是孤独的。”米莉不会出现在他的文字中了,让大漠埋葬她吧。

  5

  孟凯下海经商,专门经营药材,贝母、甘草、枸杞、大芸、鹿茸、羚羊角,重点是地精。

  刚开始跑乌鲁木齐,后来跑兰州,再后来就是西安。也常把乌鲁木齐兰州西安的客户带到精河实地考察。

  精河确实是个好地方,处在西天山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的三角地带,精河境内的艾比湖与阿拉套山西边的阿拉湖一东一西互为姊妹湖,艾比湖西南侧天山顶上就是赛里木湖,蒙古语山顶上的水,维吾尔语祝福,汉人就叫蓝湖。阿拉山口的大风把三个湖区的湿气勾连在一起,回旋于群山草原大漠与绿洲之间,用风水师的话讲这里聚的都是天地的精华,不要说药材,长的庄稼都有药膳的功效。孟凯不屑于用这些广告词,孟凯给客户讲故事:话说古代有位蒙古王爷带着部族过精河,夫人的坐骑受惊坠下马掉进河里,捞上来不久夫人竟然有了身孕,老王爷娶了几房夫人一直没有子嗣,老王爷高兴坏了,就给这条河取名精河。客户们连连称奇:精河原来是这个精河。男人们不由自主夹紧双腿。男人们过四十岁就显颓势,精气神严重不足:有精才有神,有神才有气,祖国大地上竟然流淌着这么一条绝妙至极的河,不能说它流淌,应该是奔腾!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男人们之间流传的经典笑话:奔腾,联想,微软。

  孟凯带客户来精河的第一站就是这条有名的河,河不大,可是有气势,从天山大峡谷奔出这么一股子雪水,连同峡谷一起直插山脚下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山前戈壁都是牛马一样的巨石,河床在戈壁上狭窄险峻,有宝剑一样的锋利,奔腾的不再是水是道道寒光。有人惊呼:这不是我们的青春时代吗?血气方刚就是这种样子,挺拔,锋利,英气逼人。穿越戈壁砾石滩的河流进入沙漠进入绿洲就成为君子,成为绅士,用大家的话说河到了绿洲就等于英雄遇上美人。可这条河穿越绿洲进入沙漠仍然精气饱满。精河境内的博尔塔拉河奎屯河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懒洋洋地从东西两侧注入艾比湖,只有南边来自天山的精河是插进去的。

  孟凯没有成家但孟凯在乌鲁木齐交往的女人有一个班,孟凯就男人气十足地插进去,还带了手势。有人就呼应:“艾比湖很幸福喽。”孟凯就告诉大家:“艾比湖蒙古语就是向阳的意思。女人最幸福的状态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嫦娥奔月,女人骨子里都有嫦娥情结。”大家就感慨:“我们男人可怜呐,拼死拼活就是给人家女人在这乌七八糟的尘世打造人间天堂,人家还要骂我们臭男人,我们再有钱再成功我们在她们眼里还是臭男人。曹雪芹看透了这一点就让贾宝玉不结婚,结了也要离家出走。”这帮坏蛋说着说着就说到男人们最根本的问题上:我们这些臭男人倾毕生之力也就是排泄我们命根子里这么一点点水水,不能让它山洪暴发,更不能泥石流,必须给它一个完整而又科学的水利灌溉系统,修个大水库,再修大渠支渠,支渠下边再分一直分到毛细血管一样的渠道,还要安上许多闸门,一个环节出问题,我们一生就毁了。

  更可怕的是你的灌溉系统修好了,土地被污染了,什么废水都往里倾泻。马上有人纠正:更可怕的不是地好不好,是水库里有没有水。又是解嘲又是反思。

  一帮坏蛋在精河岸边胡说八道一通,进入精河绿洲,一片红色海洋,到处都是枸杞。药贩子们早都知道宁夏枸杞大半来自精河,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之下宁夏就不存在了。车子停下来,大家抓几颗扔嘴里,果然好品质,什么都不能带精,带了精就没法比了。精河的枸杞、甘草、大芸、贝母一下子就紧俏起来。

  对地精感兴趣的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甘青宁内蒙也产地精,甘肃河西走廊还有锁阳城,当年薛仁贵征西断粮,将士们吃了锁阳士气大振,一口气荡平西域,就是有名的“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他们更相信甘肃的地精。孟凯热情介绍,带些样品看看效果再说。

  客户走了一大半,还有几个西安的客户恋恋不舍,孟凯就陪他们乱逛。精河就那么大点地方,好饭馆就那么几家,挨着吃,反复吃,总会碰到另一个西安人张子鱼。张子鱼听见陕西方言,张子鱼就往这边看。天山北麓的石河子精河很奇怪,都说普通话,出了城,才是当地流行的古老的陕甘方言。张子鱼看人家,人家也看张子鱼,看着看着就出现了电影里常见的一幕,他乡遇故人,张子鱼跟其中一个西安客户,彼此走过去,惊叫、拥抱,捶对方胸脯,呼对方名字:“张子鱼你这狗日的。”“武明生你这狗日的。”

  他们就坐在一起。武明生就抱怨张子鱼:“毕业离校前的散伙饭没吃完就不见你人了,后来才听说你去了新疆,也不给老同学来封信,大家都没有你的音信。”张子鱼就说:“又不是在北京上海,待在大沙漠里,还是静悄悄的好。”武明生就说:“这地方可是太安静了,年纪轻轻的又不养老,躲这么远,新疆本来就远,不待乌鲁木齐,至少也待在石河子奎屯伊犁嘛。肯定碰到一个漂亮姑娘,把你拴在精河啦。”孟凯的椅子怪拉拉地响孟凯赶忙抽烟,长长咂一口,吐出来,那张表情复杂的脸罩在烟雾里。张子鱼就说:“漂亮姑娘是遇到了,那是几年后的事情。去伊犁的长途车在精河吃午饭,碰到了黑沙暴,整个沙漠都站起来了,三千多米高,把太阳都遮住了,持续了三四个小时,我躲在商店里没出来,就不想走啦。”“怪不得这么黑,还满脸伤,我还以为抢人家新疆姑娘让人家新疆小伙打的?”孟凯捂住嘴咳嗽,张子鱼也咳嗽两下,还能掩饰住:“新疆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哈(傻),新疆人真要打我也不会打我的脸,孟凯你说对不对?”孟凯整个面孔罩在烟雾里,可孟凯的话很清楚:“张老师那张脸是沙尘暴打的,我新疆人可没打他,我新疆人要打就光明正大拼刀子,不搞小人手段;我新疆人不欺生。”

  武明生就说:“沙尘暴这么厉害,你可别把我当沙尘暴。”大家感觉出这两个老同学之间发生过不少故事,大家就嚷嚷喝酒喝酒、吃菜吃菜,其实吃的都是肉,羊肉牛肉还上了骆驼蹄子。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张子鱼和武明生给大家发了誓:不再提伤心往事。谁也不会注意孟凯的伤心往事。武明生跟孟凯混熟以后,孟凯告诉武明生喀拉布风暴的威力,武明生还清楚地记得孟凯提到喀拉布风暴时整个人都变了,念咒语一样: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奔走的骆驼……武明生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走来走去,就像旋风中的树叶,孟凯费好大劲才让他安静下来。孟凯招呼大家喝酒吃菜,声音那么大,脸红脖子粗,这么豪爽的新疆汉子怎么会有伤心事呢。吃好喝好,又去包厢唱卡拉OK。武明生就跟张子鱼躲到僻静地方,武明生就问张子鱼:“精河的肉苁蓉锁阳有那么好吗?孟凯说是动物精液变的,真的吗?”

  “其他地方的我不知道,精河的地精确实跟动物精液有关。”

  “孟凯是学中文的,咱们可是学地理的,文人爱夸张爱幻想,咱学地理的可得讲科学。”

  “你这奸商这么讲诚信,反而让人怀疑。”

  武明生就实话实说:“我爸得了肾病,青海的天麻冬虫夏草,甘肃内蒙的锁阳肉苁蓉都吃遍了,见效不大,这回来新疆就想再试试运气。”

  张子鱼也实话实说:“阿拉山口是沙尘暴的源头,也是野生动物迁徙的必经之地,精河就在山口边边上,这种地理条件十分罕见,你还有啥不相信的。”

  “给我爸吃哩,就跟给上帝吃一样。”

  “那我就告诉你,我亲口吃过。”

  “你吃过?噢,你犹犹豫豫好几年不敢动人家李芸,原因在这里呀。”

  “别胡思乱想啦,我吃的是生的。”

  “没听说过地精能生吃,狗日的跑新疆专门吃地精来啦,把身体吃好把新疆漂亮姑娘娶上,美得很么,嫽得很么,把人家李芸妹妹闪在大路上。”

  “你爱咋想我不管,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精河的地精是天下最好的。”

  “把你都吃好了么,我爸吃没问题。”

  武明生就在精河多待了几天,由老同学张子鱼接待。武明生原以为张子鱼两口子宴请一次就可以了,内地不就这样吗?新疆可不行,老家来人就得好几天,挨着走亲访友。张子鱼没亲戚,都是人家叶海亚的娘家亲戚,刚开始武明生一点也不习惯,吃了两三家以后就明白了,边陲小城的人们把客人的到来当成一个盛大的节日,好好喜庆一番,武明生感动坏了,悄悄地对张子鱼说:“我收回前几天的话,你不是来吃地精的,你是奔人家新疆漂亮姑娘来的。”

  张子鱼就说:“把你西安老婆撇了,到新疆来。”武明生就说:“我在西安待腻了我就奔新疆呀。”

  张子鱼就抖着肩膀笑:“原形毕露了吧,待腻了,待不下去了才奔新疆,把新疆当啥地方了?”

  还真把武明生给问住了,张子鱼长长咂半截子烟,慢慢吐出来:“老同学别介意,我说我自己呢,我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才来新疆的。”武明生就小声问:“不给李芸捎句话?”张子鱼嘀里嘟噜说了一串蒙古语,武明生就说:“来到了西域还真说开胡话了。”张子鱼就说:“长安城里没说出的话,在天山脚下就是痴人说梦。”两个曾经发生了许多故事的大学同学互相看半天,碰一下手里的酒,仰脖子灌下,长长出气,就像两匹跑了长路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