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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赫定很幸运,赶上了地理大发现的末班车。哥哥是瑞典国王的好朋友,王室一直支持他的冒险计划。父亲是斯德哥尔摩有名的建筑师,手把手地训练他的制图本领,这套童子功让他终身受益。他为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绘制的中亚地图在斯德哥尔摩展出时,被专家惊呼为“制图天才”。当时他才是个中学生。早在十二岁时他就立下宏愿,当一名探险家,英雄般回归故乡。冬天在雪地打滚,开着窗户睡觉,北极寒风把屋子变得跟旷野一样;强健的体魄,良好的教育,坚强的意志,天使般的忍耐,全都完美地凝结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加上一颗雄心,不但为未来的事业打下良好的基础,也深深地吸引着一个叫米莉的姑娘。
米莉跟他一样具有浪漫情怀。他们交谈的话题都是库克船长凡尔纳·科文斯通、李希霍芬、普尔热瓦尔斯基、诺登舍尔德。他们心目中的美好时刻就是一八八〇年四月二十四日斯德哥尔摩全城欢迎诺登舍尔德北极探险归来的情景。斯文·赫定在心里呐喊:“我也要这样荣归故里。”每当他内心的波澜悲壮地涌起时,米莉小姐一定在期待小伙子豪言壮语后边的爱情誓言。小伙子脑子里全是英雄梦。这正是米莉小姐所希望的。少女的心就这么矛盾。没有野心的男人索然无味,野心勃勃的男人,又不会甜言蜜语。中学生斯文·赫定个头不高,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在米莉小姐眼里赫定简直就是个巨人,北欧人都是维京海盗的后代,神话英雄大神奥丁雷神托尔丰饶之神弗雷比希腊神话的神灵更英武豪迈,日耳曼人的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贝奥武甫》就脱胎于北欧神话。这些北方森林的骑士以雷霆闪电之势灭掉了罗马帝国,其中一个小小的分支诺曼底人征服英格兰,留里克兄弟甚至被俄罗斯人请去当国王。少年赫定就这样被米莉小姐镀上了一层英雄的金色光环。
黄金在天空舞蹈,北欧人从远古就把黄金称为“水上的火焰。”斯德哥尔摩紧挨着灰蓝色的波罗的海,也是梅拉伦湖的入海处,湖光山色很容易被落日融为一体,太阳就像一个壮丽无比的黄金洞,一对少男少女坐在海岬上,大海和湖面汹涌而来的是“水上的火焰”,人类黄金时代的气息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米莉小姐被这个神奇少年一次次拉上岩石时很清晰地感受到少年身上散发的热气来自遥远的黄金时代。也许是蛮荒寒冷的缘故,北欧大地公元十世纪还处于神话时代,基督教十二三世纪才传入北欧,最早的传教士也成为北欧神话史诗的记录者和收集人,神话并不遥远,也绝非空想。有时赫定会问米莉: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米莉小姐会用北方的大海和冰山作掩饰。高傲的姑娘不会把古老的神话说出来,在北欧神奇的大自然之外,姑娘最多谈到报刊上刊登的探险英雄,还有他们熟读的探险英雄们的讲演录和手记。相恋的日子,不是谈论探险就是爬山横越荒原和海滩,公园剧场很少光顾。虽说北欧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女人毕竟是女人,十九世纪的瑞典相当发达了,斯德哥尔摩的繁华一点也不亚于巴黎伦敦和柏林,波罗的海对面就是俄罗斯帝国的圣彼得堡。米莉小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米莉没有脂粉气,赫定很满足了。
一八八五年春天,赫定中学毕业,校长问他是否愿意去俄国里海边的巴库油田,给在那里工作的一位瑞典工程师当家庭教师,聘期半年。出外探险的机会突然降临,不再是早年的北极梦,是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与他终生结缘的中国正悄悄接近他。与亲人告别,与恋人告别,父母姐妹兄弟很不放心让他远行,米莉小姐全力支持他,而且主动地吻他拥抱他。
半年后服务期结束,赫定拿到三百金卢布的工资。第一笔工资他首先想到的是探险,置办好行李,带一把左轮手枪,鞑靼青年巴吉·哈诺夫当向导,去波斯,在暴风雪中穿越厄尔布尔士山。鞑靼青年巴吉·哈诺夫病倒了,赫定独身一人离开德黑兰。越过辽阔的波斯荒原来到古城伊斯法罕,有“生命之河”称呼的赞德河穿城而过,赫定再次用铅笔描绘出辉煌的沙阿清真寺,登上居鲁士大帝时代的都城遗址帕萨尔加德,山下平原地带则是大流士一世的都城波斯波利斯废墟。继续南行,穿过狭窄的山口俯视山下平原上的设拉子古城。设拉子城盛产美酒、美女、诗歌和玫瑰。古波斯伟大的诗人萨迪和哈菲兹的陵墓就在这里,萨迪在这里写下了不朽的《真境花园》和《果园》,哈菲兹在这里深情地歌唱玫瑰月亮美酒和女人,翠柏环绕的墓碑上写道:“亲爱的人们来吧,带着美酒和情歌到我的坟墓来吧,假如我听见了你们那欢乐的歌声,听见你们那优美的音乐,我会从昏睡中苏醒,我会从坟墓中复活。”波斯马夫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做响礼时还没摆脱对爱人的怀念,用细沙小净后,面朝麦加,他对胡达的祈祷竟然是《蕾莉与马杰农》中的诗句。
“我的生命全靠爱情滋养,
没有爱情我就会运败身亡。
一个人的心中如若没有爱情,
一定会充满潮汐般的悲痛。
主啊,你这天地间万物的主宰,
主啊,你这寰宇内至善的神明,
请让我爱得更加深沉,爱得发狂,
我若不免一死,请让她长留世上。”
第一次远行结束了,赫定最想告诉米莉的就是美丽的设拉子城,萨迪、哈菲兹、内扎米的《蕾莉与马杰农》。赫定声音沙哑低沉,明显带有波斯的味道,米莉第一次听这么古怪的瑞典语,米莉很快就被那美妙的诗句打动了,如此绝望和深情的诗句已经不是美妙可以形容的了。赫定又用波斯语重复一遍,原汁原味,完全是中亚高原的味道。让米莉小姐更吃惊的是赫定的怀抱,热烈的拥抱中有一种辽远苍凉的感觉,赫定告诉她:瑞典的探险家去的都是海洋,我去的是另一种海洋,中国人叫瀚海,把戈壁沙漠叫瀚海,太有意思了。
更有意思的是沙漠里有一种叫地精的植物,跟男人的阳物一模一样,可以食用。断粮好几天了,快要饿死了,这不是上帝的福音是什么?波斯马夫手把手地教赫定享用神奇的地精,赫定吃得小心翼翼,波斯马夫大嚼大咽,立马变得神采奕奕,如同神灵附体,在马夫低沉的歌声中赫定知道马夫眼前出现了爱人的面容;地精不但重现了爱人的影子,还把波斯古老的地毯绘画艺术与波斯大地的群山草原戈壁沙漠全部融入女人的形象。赫定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赫定也开始大嚼大咽,当整个地精咽下肚时赫定一下子见到了他自己的神,神灵附体的感觉如此美妙,赫定眼前首先出现的是北欧大神奥丁,然后是瓦尔基里女武神,很快演化成爱人米莉与他自己,赫定看到了真正的自己。地精就这么奇妙,能把人提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从那一刻起米莉就离开大地进入神殿。波斯马夫告诉赫定: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吃地精,没有读过诗的人吃了地精只能让女人受罪,只能糟蹋女人。在中亚腹地,诗人的地位一直在国王之上。在丝绸之路东端的中国,更壮观的地精等待着赫定。
赫定在为下一次亚洲腹地探险做准备,他在乌普萨拉大学、柏林大学和斯德哥尔摩的大学学习地理学和地质学,柏林大学的冯·李希霍芬男爵多次远行中国,是当时最了不起的亚洲地理权威,也是赫定的恩师。
一八九〇年春,瑞典国王向波斯派遣使团,请赫定当翻译。使团穿越欧洲大陆,到达土耳其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这次远行,赫定是瑞典国王的使者,一路风光无限,仪仗队接送,宴会不断。在波斯王国的首都德黑兰,赫定面临哈姆莱特式的选择:继续满足于这些昙花一现的繁华宴会还是利用这个机会深入亚洲腹地探险?对人迹罕至的沙漠和荒原的不可遏止的渴望再次占据上风。这个决定也意味着他离世俗生活越来越远。心爱的女人在故乡等着他,尽管他当时没有把世俗生活与女人联系起来,他还是感觉到一种无限的悲壮和苍凉。米莉小姐不是凡夫俗子,米莉小姐气质高雅,美妙无比。赫定眼前闪现的是一幅幅古典油画里的高洁的女性形象,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但丁《神曲》里引领诗人从地狱到天堂的贝阿德丽采,歌德《浮士德》结尾时高唱的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的女性。一八九〇年,在遥远的中亚细亚,古典艺术还能安慰人类的心灵,在欧洲本土,早在一八六五年,赫定出生的那年,法国人波德莱尔写出了《恶之花》,妓女酒鬼赌徒流浪汉登上艺术舞台。
一八六三年马奈的油画《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比亚》在巴黎引起轰动,草地上的光屁股女人与睡榻上自我卖弄满身脂粉挺着黄肚皮和高颧骨的粗俗不堪的女人彻底摧毁了人类固有的圣母形象。神话结束了,诗意盎然的田园仙境烟消云散。赫定压根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游离到时代的边缘了。外交使团离开德黑兰返回瑞典,赫定继续向亚洲的中心前进。瑞典国王批准了赫定的请求,还给他资金上的援助。
赫定在波斯东部高原冒着大雪穿越乱石丛攀登波斯的最高峰达马万德山,滑下白雪覆盖的山坡时,疲惫至极,宿营地安顿在一个山洞里,赫定倒下就睡,睡得像块石头,整个躯体跟大地连成一体,荒原开始融入他生命。穿过呼罗珊,就是黑沙漠卡拉库姆大沙漠,赫定终于感受到中国的气息,暴雨般的紫黑色燕子穿过沙漠向中国飞去,他问随行的马夫前边是什么地方?马夫告诉他:“那是燕子落脚的地方。”“燕子肯定落在绿洲上,你怎么这样回答我?”
“先生你没发现你看燕子的样子。”马夫用鞑靼语唱起一支草原歌曲,唱第三遍的时候,赫定听明白了,那歌就叫《燕子》,可描述的是女人:
“燕子啊!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啊!……”
赫定都听傻了,不由得赞叹鞑靼人有这么好的歌曲。马夫说:“这是哈萨克人的歌曲,我是从鞑靼人那里学的。”分手时马夫还是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谁都能看出来你有心爱的女人,可你不是攀登高山就是穿越人迹罕至的戈壁沙漠,再往前沙漠戈壁越来越多,卡拉库姆沙漠才是大沙漠的开始,你应该跟着燕子的踪迹而不是骆驼,燕子飞过去的地方不是湖就是绿洲,骆驼去的都是沙漠。”赫定就告诉马夫:“是天空的眼睛,蕾莉就是黑夜的眼睛,是女人中的女人。”马夫叫起来:“你知道我们内扎米的诗?”赫定就告诉马夫《蕾莉与马杰农》的另一半:长诗中的男主人公葛斯疯狂地爱上黑夜一样魅力无穷的蕾莉,整天疯疯癫癫,人们就叫他马杰农,疯子的意思。赫定面带微笑,十分赞赏地告诉马夫:“爱一个人怎么能不疯狂呢?”
马夫比赫定想象的要聪明得多,马夫告诉赫定:“我们波斯人谁都会吟诵《蕾莉与马杰农》的片段,你要是读完全部的《蕾莉与马杰农》你就不会羡慕那种生活,你会守在你心爱的女人身边,让女人成为屋檐下愉快亲切又活泼的燕子。”赫定就告诉他:“我喜欢横越大漠的燕子。”
赫定不由得发出感叹,一八八五年自己雇用的波斯马夫和一八九〇年王室雇用的德黑兰马夫如此之不同,他宁愿相信一八八五年那个吟诵《蕾莉与马杰农》的马夫,他还是感谢眼前这个即将分手的马夫,这个马夫让他听到了草原动人的歌曲《燕子》。
到达俄罗斯帝国最东边的城市奥什,正是大雪纷飞的日子。奥什对面就是中国新疆的喀什葛尔,意思是玉石聚集的地方;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珠宝是帖木儿大帝从印度从中亚各地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抢来的,喀什葛尔的珠宝却是当地的手艺人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
奥什和喀什葛尔之间有一个天山最高的山口,捷列克达坂,意思是“白杨山口”,海拔一万三千英尺。暴风雪的季节快到了,牧人都躲进山前平缓避风的冬窝子,鹰都躲起来了,赫定急于赶到喀什葛尔,准备好行装粮食,雇用识路又勇敢的吉尔吉斯人冒险翻越冰达坂。雪花纷飞,群山之间好像到了冰川时代。翻越冰达坂的时候遇到喀拉布风暴,风一下成了鞭子,抽打整个世界,赫定刚刚想到上帝之鞭,风就把冰雪变成一支支利箭,煞白的光之后是无尽的黑暗和恐怖的怒吼……风暴过后赫定差点失明,吉尔吉斯向导念咒语一样给赫定解释这世所罕见的风暴,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奔走的骆驼……赫定已经站在帕米尔高原上了,喀什葛尔就在山下,无边无际的荒原在呼唤他。探险家的爱情在路上,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吉尔吉斯向导可没有这么乐观:“老爷,爱上荒野很要命的,塔克拉玛干进去出不来。”这就更激起赫定对大漠的向往。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很容易让人想到北欧女神的死亡之吻,爱也是一种死亡之吻,征服死亡之海将意味着对米莉的爱进入马杰农式的疯狂,那时米莉将会出现在他的游记里。
一八九一年春天,赫定回到斯德哥尔摩,米莉一见面就微笑着问赫定:“不会带我去荒郊野外吧。”他们在咖啡馆交谈,米莉读完了英文版《蕾莉与马杰农》。“我分三次读完,太悲惨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好歹还有约会,还有密切的交往,蕾莉与马杰农刚开始,就被毁掉了。”
米莉建议赫定读完这本书:“你不会成为马杰农吧?”
“可你有蕾莉那样的魅力,女人的魅力,这个世界正在让女人失去魅力,你没有,你魅力无穷,明白吗?在亚洲腹地的草原大漠上,有数不清的歌曲和诗,他们从生到死伴随着歌声,甚至把歌当成生命的翅膀。”
“噢,你说的是《燕子》,愉快亲切又活泼,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男人都希望女人像小鸟一样。”
“燕子可不是一般的鸟,它是沙漠里的湖,从黑海、里海、咸海、热海、阿拉湖、艾比湖、博斯腾湖、罗布泊一路飘过去,直达大陆的心脏,它们是大地的眼睛是天空的眼睛,游牧民族和商队就靠它们活着,它可不是一般的鸟儿。”
“它是上帝,它是圣母行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