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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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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明生有意识地封锁着新疆人孟凯结识西府乡党。乡党这个称呼在陕西有特殊的含义,尤其是关中地区。自古关中帝王州,渭河两岸埋的全是周秦汉唐的帝王将相,宫廷里分帝党后党,文武百官分朋党,老百姓则分父党母党,以此类推,同一个地方就是乡党,陕北乡党、陕南乡党、关中乡党,关中以西安咸阳为界分为西府乡党东府乡党。武明生介绍给孟凯的全是西府乡党,最近的要算西府十三县区的渭北乡党。武明生跟张子鱼同属一个县,孟凯知道他追根溯源追到情敌张子鱼的根上了。中文系毕业的孟凯知道根的原始意义就是男性的生殖器,根与本都是这个意思。孟凯跟张子鱼的渭北乡党握手时,孟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脑子里闪出大漠地精的样子,心里呐喊:张子鱼,我摸到你的卵子啦。这个县政府某部门的小公务员,跟张子鱼同一个村子,从小学到高中的发小,等于张子鱼的秘密档案嘛。武明生给大家介绍时说孟凯是张子鱼新疆同事,做生意下海啦。在西府岐山臊子面馆里边吃边聊,气氛很好。孟凯跟张子鱼的同事一样,拿出两大包精河枸杞就说是张子鱼捎给家里的。

  从那以后,张子鱼家里经常收到同事捎来的土特产,枸杞居多。张子鱼家人很少明白精河不是一个荒凉的地方,不会比宁夏差。关中西部与宁夏相邻,陕西人对宁夏还是很熟悉的。

  武明生哈哈一笑:“兄弟,下一步嘛就该捎地精啦,张子鱼甭想刺狗子装睡着。”新疆人孟凯不明白刺狗子装睡着的意思。武明生也不想说明白,就说:“中文系毕业的不明白文学语言?你娃就没好好念大学嘛,你娃光知道缠女娃娃缠了七八年还没缠住,唉,都是地精惹的祸。”“你别刺激我,你不就想急着让张子鱼出丑嘛,张子鱼有叶海亚,就不用吃沙子啦。”“事实上他还往沙漠里跑,不是吃沙子是喂沙子。”

  孟凯给司机表哥的信中说自己就像个特务。司机表哥马上来信纠正:“不是特务是探险家,跟斯文·赫定一样了不起。”

  孟凯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特务,专门来探个人隐私,叫暗探更确切,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尽量置身于事外。不管过程如何,结论还是相当客观:张子鱼从情窦初开那天起就开始不断地埋葬自己的情感,老天爷跟这小子开玩笑,埋葬一段感情又生出另一段,青春年少没有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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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七年八月底,张子鱼和武明生同时收到西安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个月后他们将成为同班同学。他们也同时得到大人们的特别关照:到大学可以交朋友谈恋爱。不同的是关照张子鱼的是他的中学班主任王老师,关照武明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两个高中毕业生准大学生当时就红了脸:“大学忙得跟啥一样,咋给人说这话?”

  武明生在渭北高原山跟脚偏远村庄单边溜厦房里听老父亲的教诲。家族里的人聚在一起热闹好几天了,都散了,留下父子俩说说贴心话,老父亲就说这话,把武明生羞得,武明生恨不得钻地缝里:“整天想媳妇我能考上大学吗?”要在平时老父亲会顺手一个耳光,现在不行,狗日的成大学生啦,祖坟冒青烟出状元啦,老父亲不生气:“不图啥,就图个放心。”这话让武明生琢磨了一辈子。

  张子鱼家在县城跟前,坐家门口的门蹲石上吃饭就能看见县城的街道上人来车往。张子鱼从小学念到中学就没出过县城,从北街转到西街再转到东街,分别是小学、初中、高中,高中理所当然是重点高中。班主任王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满心欢喜,还亲手用梳子修理张子鱼乱蓬蓬的头发:“把小胡子剪了,每天照几次镜子,这么帅个小伙子,邋里邋遢去西安可不行,西安不是咱小县城。”王老师蘸着凉水把张子鱼收拾整齐,就送张子鱼一把黑胶木梳子,一把不锈钢小剪子,一架刮胡刀,一面小圆镜,装在了硬塑料盒里,还逼着张子鱼用不锈钢小剪刀剪鼻孔里的毛,还小声叮咛张子鱼:老师当年就是凭良好的卫生习惯把你梁老师吸引到身边的。王老师的妻子教外语,是西安人,大学毕业跟上王老师来小县城教书,每天晚饭后夫妻俩都要散步到郊外。学生家长们就拿王老师给娃鼓劲:好好念书,念到西安娶个西安媳妇。西安女子梁老师跟中央电视台播音员一样,是县城的一大景观。

  一九八七年大学还没有收费,家境贫寒的学生还没有那么大压力,家里倾其所有准备行李就可以了,入学报到就成公家人啦,还有助学金,再搞个家教勤工俭学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入学前一个月,家境再贫寒的学生也喜气洋洋,父母不再让学生干活,放松放松看看老师看看同学。张子鱼同学兴奋中有秘密,当然不会告诉家里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齐,骑上堂兄半新不旧的红旗二八加重自行车去看同学,天黑才回来。

  张子鱼骑车到十几里外的砖厂忙着挣钱呢。每次到砖厂附近就钻到庄稼地里,换上工作服,这身破烂的劳动布工作服是家在县机械厂的同班同学送给他的。从初中开始他就背着家里到砖厂打零工。节假日星期天是他最忙的时候。城郊农民在城里找零活挣钱很容易,中学生张子鱼不愿意在同学眼皮底下当“民工”,中学生张子鱼宁肯跑十几里路,到这个私人老板新开的砖厂在一群陌生人当中赤身裸体当“苦力”。砖厂周围只是庄稼地,一面靠崖一面临河。

  干完活就在河中洗刷一番,夏天还可以凫水。清水一冲,换上咖啡色夹克又是一个体面的中学生了,然后沿着公路轻轻松松返回县城。学费包括学习用品的费用就是这样挣下来的。现在他骑上堂兄的自行车跟坐火箭一样十几里路眨眼就到。堂兄凭这辆自行车搞长途贩运,瓜果、猪娃什么赚钱贩什么。加重自行车后轮两侧有两个铁撑子,加上后座,可以扎绑三个筐子或蛇皮袋,几乎是一辆小型货车。堂兄就凭这辆自行车,盖起五间砖瓦大房,村里人很难借到他的车子,亲兄弟都不行。对堂弟张子鱼例外,张子鱼考上大学给全村人争了光,张子鱼可以享用堂兄的专车,张子鱼干活就省力多了。

  刚开始那些年他只能干力气活,就是最熬煎人的出窑。刚刚熄火的砖窑,跟大火炉差不多,土坯烧成了砖,小伙子们披一条麻袋或帆布戴上手套,跟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样冲进热浪滚滚的窑里,冲出冲进,搬运滚烫的砖块。好多年后在天山脚下精河绿洲外围的戈壁滩上,头顶中亚腹地的烈日时张子鱼常常想起陕西老家渭北旱塬火焰山一样的土砖窑。从初中开始到高中毕业,四年中的节假日他就是这么度过的。他慢慢有了手艺,可以顶替打砖坯的工人。

  老板就说:“考不上大学就跟我干,干上几年就能当老板。”工人们也觉得这个中学生心气高,懂事,不花家里钱,自己养自己。不少工人就挣钱供弟妹念书,巴望着家里出个状元。农村人把所有的大学生都当状元。不管北大清华还是当地不起眼的大中专院校,在农民眼里能够跳出农门,当上公家人就是状元。

  张子鱼再次出现在砖厂时大家就嚷嚷开了:“状元背砖头咱农民干啥呀。”老板就告诉大家:“好马要配好鞍子,西安是大城市,没一身好行头能行?”大家都长长噢一声,“反正最后一回啦,告别泥窝窝啦”。老板又纠正大家:“光有好行头还不行,书房戏房耍娃娃的地方,还都是城里洋娃娃,交上个女娃娃逛个街吃个饭看个电影花销不少呢。”大家都知道张子鱼是个乖娃娃,不会向父母伸手,大家都咦一声转向老板:“你又没上过大学你咋知道这么堂清?”老板说:“我祖坟里冒烟啦,冒的是呛人的烟,出不了张子鱼这么乖的娃么。”老板谈不下去了,走了。有人就小声议论:老板的兄弟在西安念大学,念个大专,全家当神一样供着,比供十个大学生还熬煎人,一点也不体谅农民企业家大哥的艰难。从张子鱼第一天来砖厂打工,老板就巴望自己上大专的小兄弟能良心发现。砖厂大半工人都是老板村里的,家族里的人更多,老板动不动拿张子鱼引个话头,由此展开的许多说法就一圈接一圈扩散到村里,扩散到父母耳朵里,父母会把念大专的小儿子说一通。说归说,花钱的时候毫不含糊,还变本加厉,谈了女朋友以后等于另养了一个女人。大哥老板也无可奈何,每次见到张子鱼就发感慨,还建议张子鱼不要在县城里买衣服:“要买就买好的,到西安去买,县城的衣服穿到西安还是一身土气,等于没买。”

  张子鱼挣钱可不是买衣服的。张子鱼心里的秘密知道的人很少。一个月后,老板给张子鱼开了一百五十块钱的工钱,张子鱼吓一跳。一九八七年县长一个月才拿一百二十,张子鱼都结巴了:“拿不了这么多,顶多顶多顶多九十块。”老板有老板的理由:“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砖厂出了大学生,行情好得不得了,你没白拿我的钱。”老板还叮咛张子鱼:“谈上女朋友,就到老哥这搭挣钱,千万不敢在西安打工,女人爱面子,碰上一回就没戏了。”

  张子鱼经常都挣个三四十块,张子鱼身上还没装过五十块钱呢,一下子拥有一百五十块钱就像扛了一门大炮,堂兄贩猪贩菜的破自行车气势汹汹跟坦克一样。三天后报到,从家乡小县城到西安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张子鱼真正跟同学交往的时间只有两天。他必须拿出一个下午解决他心里的秘密。

  一九八七年全国大小城镇的街道上都是港台歌曲,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冬天里的一把火》,热播的电视剧是《上海滩》和《万水千山总是情》,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成为女学生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生活在县城边上的张子鱼对这些流行歌曲和影视剧无动于衷,也毫不在意同学们的挖苦嘲笑,被逼急了,就会来一句:“考上大学这些歌曲才是美好的,才跟咱有关系,现在跟咱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句狠话,也觉得张子鱼同学比较压抑。怀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和一百五十块人民币,张子鱼同学的耳朵开始接纳流行歌曲。确切地说是他从砖厂回到家里,换上干净衣服,逛街逛到音像专卖店的时候他的大脑才真正启动接受音乐的程序。他还以为是幻觉,他还摸了一下衣兜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确认了他的身份。一个月前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办理了粮户关系,已经不是农民了,是城里人了。他跟一位神秘的同学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在小寨东路夏威夷咖啡馆的雅座见面。

  他必须在上午买好礼品。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牵引到县城最大的音像专卖店。相当长的时间他很排斥流行歌曲,认为是噪音,从初中开始他的耳朵就失聪了一样,老天爷偏偏让他生活在县城边上,跟繁华世界一步之遥,反而强化了他的执着与专注,他耳朵里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眼睛里只有课本,课外书也很少看,我们就可以理解他的学习成绩有多么好。离大学开学只剩下三天,张子鱼同学真正确认他跟那个传说中的省城西安要发生关系了,他不是农民了,从此以后在各种表格籍贯一栏才会填上陕西××县××乡××村。他的手再次触摸到录取通知书时他紧张了好多年的神经开始放松,他开始听到美妙的歌声,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崔健的《一无所有》,他都听傻了,他就买了这两个人的专辑,老板向他推荐邓丽君。

  他只要费翔和崔健。他还买了当时流行的收录机,一本书大小,学英语用的,三十八块,当时普通职工的一个月工资。老板对他都刮目相看了:“考上大学啦得是?肯定是外语学院,上外院没有收录机不行。”张子鱼脸红了,跟张子鱼会面的那个神秘女生就考上了东北一个名牌大学。张子鱼的心思让人家店老板猜对了一半。小县城的公家人买这洋玩意儿的人也不多。

  老板边包装边叨叨:“好东西就要舍得花钱,人不能叫自己吃亏。”

  那个神秘的女生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她是县医院著名外科大夫的女儿,一家都是外地人,都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支援大西北来到渭河北岸小县城,医术堪称一绝,他们的宝贝女儿简直像个洋娃娃,许多城里的男生都没有勇气打她的主意,张子鱼却跟她交往了一段时间。

  张子鱼给大家解释:和她只谈学习不谈别的,人家有男朋友。大家似信非信。高二文理分科,这个校花在理科班,还是经常找张子鱼。张子鱼也就大大方方跟名大夫的漂亮女儿交往,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家都等着毕业后各奔东西的那一刻,两个人总有个了结嘛。他们约好下午三点小寨东路夏威夷咖啡馆雅座见。